Chapter 4 牆的另一邊

章節 4-2 許諾者 (The promiser)

POV 亞妮˙雷恩哈特

亞尼˙雷恩哈特，鬼影森林的獵人，翻過城牆的掠襲者，守夜人的叛徒，塞外之王麾下的戰士，現在正在給野獸餵野狼的奶。

這還真是亞妮見過最可笑的笑話。

「妳最好吃些，這樣我們都會輕鬆一點。」亞妮端著木碗拿著木杓，冷冷說道。

然而米卡莎˙阿克曼始終未曾開口，也未曾說過半句話。嘴裡的破布老早就拿掉了，為了讓她吃，然而她仍然一言不發，就只是直直瞪著亞妮。

亞妮思考了一下撬開她的嘴可不可行，但她很快打消了念頭。人類怎麼可能勝過野獸的咬合肌？這個傢伙不想吃東西，就算是國王卡爾畢親臨大概也動不了她。

說不定是食物的問題，「或許橡樹的果子糊妳會更喜歡，」亞妮說道，放下手中的木杓，「狼奶對南方人來說確實是嗆了些。」

米卡莎一言不發，看著亞妮。

亞妮投降了。「要怎麼做，妳才肯吃東西？」馬加特還特別交代不能讓這個傢伙出事呢。隊長大人，再這樣下去，這個高貴的俘虜就要先餓死她自己了。

米卡莎扭了扭腳。她的手腕跟腳都被捕猛瑪象用的麻繩給五花大綁。這種堅韌的繩子在塞外可不多見。「解開繩子。」米卡莎說。

「原來妳還記得怎麼說話？」

「解開繩子。」米卡莎沒有理會亞妮，「我就吃。」

「不可能。」亞妮說道，「我解開繩子，妳難道不會逃跑嗎？」

米卡莎想了想，「會。」她說道。

「妳就算是騙騙我也好啊。」亞妮說道。她換來的是米卡莎的沉默。

亞妮仰天嘆了一口氣。不過這兒只看得到帳篷的頂，看不見天空。

皮克跑了，跟著馬加特他們走了，說什麼塞外之王卡爾畢不久之後要來巡視，戰士隊們必須去迎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亞妮也算是躲掉了一次覲見國王的麻煩，雖然這麻煩跟照顧米卡莎比起來根本天差地遠就是了。

帳篷裡就剩下米卡莎跟亞妮兩人。不如就把米卡莎丟在這裡，逕自離開如何？亞妮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了。

回到城牆的這一邊後，她又被馬加特指派了各式各樣的任務：斥候、探索、保護歸降氏族的長老、狙擊敵對氏族的重要人物……任務一件又一件，麻煩一個一個來，直到近日才得了假期，卻又被塞了一個看顧野獸的責任。

如果把米卡莎丟下……

……想也知道是不行的。亞妮嘆了口氣。她已經在長夜堡失敗了一次，只要再犯一次錯，難保馬加特那個傢伙不會對父親動手。

畢竟她之所以成為戰士，就是為了保護父親。

她拿出小刀。

米卡莎無言地看著。

「解開繩子就吃，這是妳說的。」亞妮說道，輕輕一挑，挑斷了米卡莎腳踝上的繩子，「這樣，妳滿意了嗎？」

米卡莎伸出了被綁住的手。

「想得美。」亞妮說道，「我瘋了才會讓你的雙手自由。」

米卡莎盯著亞妮，久久不發一語。亞妮重新拾起木杓，挽了一杓狼奶到米卡莎面前。米卡莎先是聞了聞，一臉若有所思，最後還是吃下去了。

半個心跳後，米卡莎的臉猛然變色，將入口的狼奶與胃液全部都吐了出來。

「狼奶果然還是太嗆了嗎？」亞妮說道，「這不適合南方人。」

「我是北方人，」米卡莎虛弱地說，「我在北境長大。」

「都一樣。城牆以南的人，不會懂真正的北方。」亞妮道，「我去拿橡樹的種子糊——」

「不必。」米卡莎說，望向狼奶，「這些就好。」

「……隨便妳。」亞妮再次將一杓狼奶送到米卡莎嘴前。這一次，她沒有嘔出來。

詭譎的餵食秀就在雪地裡的小小營帳上演。亞妮一時有些後悔，如果解開她的雙手而非雙腳的話，就可以叫米卡莎自己吃了，對吧？

米卡莎一杓接一杓吃個不停，完全不像是頭一次吃狼奶的人。亞妮這才注意到眼前的米卡莎比記憶中消瘦了很多。雖然肌肉還是精實的可怕，卻藏不住顏面的凹陷。她餓了多久？亞妮不經暗忖；一個禮拜前巡邏隊發現了她，但是在那之前呢？她在塞外徘徊了多久？

她是來這裡做什麼的？此底乃是霜雪之牙的深處，早就超出了遊騎兵的巡守範圍。米卡莎……為什麼會在這裡？

狼奶很快被全部吃掉。米卡莎盯著木碗，又盯著亞妮。「沒有了。」亞妮說道，「食物不夠，在哪兒都一樣。妳就忍忍吧。」她放下碗，「妳也見著了，半個塞外的自由民都聚集在這裡。」

「你們想做什麼？」米卡莎說道。「這麼大規模的南遷，你們這些野人在打什麼主意？」

「別忘了誰才是俘虜。該是妳回答我的問題。」亞妮道，「妳會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妳是自己一人？還是有同伴？有多少人？」

想當然，米卡莎並無回答。亞妮嘆了口氣，她也沒指望可以從米卡莎嘴裡問出什麼。

「我不能告訴妳我們有多少人。」米卡莎說，「但我可以告訴妳我們的目的。」

『我們』，妳這不就把自己有同伴這事給招了嗎？亞妮在心中吐槽。「是什麼目的呢？」

「為了殺死萊納跟貝爾托特，」米卡莎說，「為了殺死妳。」

一陣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赤裸裸的敵意，還真有米卡莎的風格呢。

不知怎麼的，米卡莎說的話竟然讓亞妮鬆了一口氣。亞妮從未期盼大家的原諒，做出了那種事情，被大家怨恨、被要求償命都是理所當然的。

不管怎麼說，米卡莎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米卡莎，這還真是一件令人放心的事情。

亞妮站了起來。「既然妳的腳自由了，」她抓起連住米卡莎手上繩索的繩頭，「跟我來吧。」

她將米卡莎帶出了帳篷，午後的陽光灑下，亞妮竟然覺得有些舒服。

「自由民的營地都在乳河周圍半里之內，騎兵們負責警戒與巡邏，」她說道，「妳逃跑也沒用。就算是妳，也跑不過馬。即使妳逃進樹林，林子裡也有狼。」

米卡莎沉默不語，但是亞妮從她的眼神中讀到了反意。

「長城這兒的狼和妳們那兒的狼可不同。」亞妮說，「妳們那兒雖然有狼林，裡面卻盡是瘦弱的傢伙。」

在前往黑城堡的路上，亞妮曾被一隻野狼襲擊，當時她一腳把狼踢上了樹。同一天晚上，亞妮便在露宿的古堡裡遇見了尤彌爾。想來也是一段孽緣。

亞妮繼續說：「這兒的狼在寒冬長大，兇猛的很，甚至還有冰原狼。沒有馬，妳不可能活著到達長城底下的。」

米卡莎仍然沒有回應。

「如果妳夠聰明，就配合我們。」亞妮說道，「守夜人的俘虜相當少見，而我們的國王是個好大喜功的傢伙。她肯定會把妳當成戰利品、展示給其他部族看，只要妳乖乖配合，就不會出事。」她說道，頓了頓，「只要妳配合，就不會死。」

「但是有人死了。」米卡莎冷冷道，「因為妳。」

亞妮停下了腳步。

「妳忘記了嗎，亞妮？」米卡莎說道，「賽姆、斯基、佛斯特、蘭格納、巴陵、卡莎娜、莉亞，」就算沒有看著米卡莎，亞妮也能感受到她的螫人視線，「迪特里希、桑朵、亞爾納、霍茲、修茲、坦茜莉。」

「……我沒忘。」

「大家都是同伴。大家都相信妳。」米卡莎說，「那天晚上，阿爾敏說妳可能是內鬼，但我不相信，直到妳們背叛。」

看穿我們的果然是阿爾敏呢，亞妮暗忖。

「妳是知道的吧？大家是因為你們而死的。」米卡莎的聲音低得恐怖，「妳是怎麼想的？亞妮？」

亞妮轉過身，「我很遺憾。」

「是嗎？」米卡莎道，「遺憾是嗎……後悔呢？」他詢問，「亞妮，妳後悔了嗎？」

亞妮報以沉默，然而米卡莎還沒完。

「妳們是殺人兇手，亞妮。」米卡莎冷冷道，「妳們是叛徒，無論死幾次都不夠的屠夫。」

「這種事用不著妳來提醒我。」亞妮道。

「既然妳知道自己是叛徒————」

「既然我是叛徒，」亞妮開口，「所以呢？」被大家怨恨是理所當然的，「妳想要我反省嗎？」被要求償命也是理所當然的，「妳想要我道歉嗎？」因為這個世界是如此殘酷。「妳是守夜人，我是自由民。妳又想要從我身上尋求什麼？」

米卡莎沉默不語。被綑緊的手低垂著，眼神卻從未放開。

亞妮漠然，轉過身，「如果咆哮能讓妳消氣，就請便吧。」她道，「但是———」

米卡莎忽然撲了上來。

繩子是補猛瑪象的繩子，上好的，鬆不了也扯不斷，但是米卡莎還是撲了上來。她幾乎是靠著體型優勢把亞妮給撞倒。亞妮穩住身子想要翻身，兩手綁在一起的拳頭卻已經來到眼前。亞妮低身閃過，一腳踢翻了野獸的下盤。米卡莎應聲倒地，卻借跌倒的勢態抓住了亞妮的手，把亞妮一起拉倒到了雪地上。

兩人在雪地上進一步的扭打。鬆軟的雪讓亞妮的踢腿無法完全發揮，還必須防禦米卡莎的攻擊。米卡莎拳頭的威力，只要頭殼來上一下，沒有腦出血也得腦震盪。為了防禦，亞妮遲遲搶不到站起來的時機，米卡莎的體型高出亞妮一個頭，身體又結實無比。亞妮狠狠給米卡莎的腹部來上了一記膝擊，膝蓋卻像撞在鋼板上一樣，然後米卡莎纏住了亞妮，扣住了她的關節。

亞妮本該輸的——但是，不太對。

米卡莎的力氣出奇的小。亞妮本還以為是錯覺，卻發現自己輕易地掙脫了米卡莎的束縛。她氣一沉，翻身而起，使勁一踢。

足背傳來的觸感就跟踢到鐵板差不多。然而，儘管對方的腹肌硬到沒有辦法傷到內臟，只要能把整個人踢出去，結果都是一樣的。

下一個瞬間，米卡莎像當初在林子內被亞妮教訓的野狼一樣，飛上了半空然後狠狠地撞在樹上，落在雪堆中。

亞妮上前，米卡莎還在掙扎，卻已經失去了爬起來的力氣。她餓太久了，亞妮意識到，虛弱地不像是她，竟然被自己如此簡單地撂倒。

「安分點，妳我都會輕鬆許多。」亞妮冷冷說道，伸出手，卻被米卡莎一口血啐在手上。

「叛徒！」米卡莎怒吼，「我早就該殺死妳……我早就該殺死妳！」

「我知道。」亞妮搭起這頭虛弱的野獸的肩，「妳早該這麼做了。」

「我會殺死妳，亞妮。我發誓！」米卡莎已經虛弱到連拒絕亞妮的攙扶也做不到，卻仍怒吼著，「不會是艾倫，也不會是阿爾敏，會是我……殺死妳的一定會是我！」亞妮首次見到米卡莎如斯咆哮。

「我等著妳。」亞妮說道，又來了，安心的感覺。不知為何，被人譴責的感覺竟然意外地不錯……至少比自己譴責自己來得舒服。

「我會努力……努力讓妳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

「來做個約定吧。」亞妮忽然說。

米卡莎盯著亞妮。亞妮掏出小刀，劃開了米卡莎手上的繩索，讓她的雙手重獲自由。米卡莎的手比亞妮更大，本該也比亞妮的手更溫暖。

亞妮還記得比武會上的那次交手，那是她在城牆的另一邊時，少有的、忘記自己身分的時刻。那一個時候，兩人從馬上戰至馬下，從兵器相交變成空手互博。在某一記踢擊被接下的時候，亞妮記住了米卡莎的手；結實，強而有力，而且溫暖。

然而那雙本該溫暖的手此時卻冰冷無比、那雙曾經結實的手此時卻失去了所有力氣。眼前的野獸是如此的瘦弱，彷彿輕輕一捏就會碎掉。唯有眼神，唯有那雙眼所吐出的憎恨是亞妮所熟悉的。

又或者，是自己所期待的？

亞妮˙雷恩哈特覺得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

「……約定？」

「妳別做傻事，」亞妮靜靜地說著，「也別嘗試逃跑，」看著眼前的野獸，「努力地活下去，無論發生了任何事，」如果失去了米卡莎，「而我也一樣。」如果失去了這傢伙……

「活下去？」米卡莎的聲音充斥疑惑。

亞妮搭起了米卡莎的肩，攙扶著米卡莎站了起來，「活下去。」萬一失去了這頭野獸，「我們都一樣。」那要由誰來給予制裁，「等到所有事情告一段落，等到一切結束之後……」又要由誰來讓亞妮從這無盡的噩夢之中解脫？「我會把我的命留給妳的。」

米卡莎的雙眼瞪得老大。亞妮撇過了頭，扶著身邊的人，靜靜走向帳篷。米卡莎的呼吸起先紊亂不已，卻逐漸歸於平靜。視野所及之地，一隻雪梟劃過了峽谷間的天空，消失在山的另一側。

「……我為什麼要相信妳？」米卡莎說道，語氣卻已不如之前堅定，「妳背叛過我一次，為什麼不會有第第二次？妳———」

「這東西給妳。」

亞妮把那東西塞進米卡莎手裡。「……匕首？」米卡莎看著說道，「這不是鐵。這是……石頭？木炭？」

「松脂石，」亞妮道，「黑曜石，或者，你們南方人似乎把這種礦物叫做龍晶[註1]。」

「妳到底想做什麼？」

「這東西會救妳一命。」亞妮說道。給米卡莎武器？自己簡直是瘋了。「長夜將至，處處險惡。妳需要它。」

「……我會殺死妳。在妳熟睡的時候。」米卡莎冷冷道。

「我期待著那一天。」

「妳說什麼———」

「我說這是一個約定。」亞妮抓住米卡莎的手，讓米卡莎手上的龍晶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心窩，「活下去，我們都一樣，」在責任結束之前、在父親安全之前，「然後，在一切結束之後，我會把我的命留給妳。」

「……約定……」米卡莎疑惑著。

「約定。」亞妮說道，扶著米卡莎慢慢走回帳篷，「如果妳還信得過我這個叛徒的話。」

---TBC

[註1]龍晶(Dragonglass)：

龍晶，又稱松脂石，又稱黑曜石，是一種漆黑如夜的礦石。龍晶鋒利勝鋼鐵，但是脆弱易碎，因此無法用來搭造建築、製造器皿，就連兵器上的使用也相當受限。然而，龍晶從古代便出現在各種文明之中，古維斯特洛的森林之子會用龍晶製造匕首、刀刃、箭頭，藉此對抗傳說中的不死生物。而瓦雷利亞人則稱龍晶為冰凍火，用以製造玻璃蠟燭。老百姓喜歡說龍晶是巨龍的產物，而學士們聲稱龍晶來自地底的火焰。在維斯特洛，龍晶的最大產地是昔日坦格利安家族的古老堡壘——龍石島(Dragonst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