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今冬的雪来迟得太久。
なのは在天气尚未转寒时就做好准备,她如那些航行多时经验丰厚的水手仅凭旗帜飞舞的方向及鼻间湿气聚集就可断定即将来临的风暴。哪怕落雪的时间来得太迟,何况,Fate是等不到那时节的。
Fate等不到的时节太多。
她难敌酷暑,亦难耐春秋凉意,更别提寒冬低温令她沾染病疾便难以摆脱。なのは准备好过冬衣物时又抽空检查家里的常用医药箱。Fate每天吃两道药,注射次搭配好的药剂,每周再额外注射次特配药。药剂都是机器自动注射不用她操心,不过从那位副官处听闻貌似令执行官副司令准时吃药颇要耗费些心力。
那些咳嗽声较なのは对温度变化更为敏感。
室内温度调整到会令常人稍感热的地步,Fate从醒来就不住咳嗽,她很克制,每次都只听得见捂在嘴间断断续续的闷声。每次震动都迫使她的身体跟随着颤抖,像是千疮百孔的枯薄叶片在风中悲吟。Fate歇一歇就会好些,她也总是这样对なのは讲,只要歇一歇。
Harlaown副司令从来没有给自己歇息的时间。
很多次なのは总觉得Fate过于偏瘦,从前Fate出航回来时只需经膳食调养,很快便能恢复如初脸上再长点肉,现在再怎么调理始终是瘦弱的模样。
今早なのは替Fate系围巾,依旧是那条惯常的黑色,本来なのは想用新的那条浅灰色,她思虑良久终究没有选择那条格纹而是简朴至极的纯灰色调,手感摸起来很好,或许在下一个春天过后的冬日会有用武之地。
Fate不会知道这些,她每次回到家固然会有个相见时的吻,会有几句无足轻重却怀有慰问之意的寒暄,她会将拐杖靠墙蹑足进到厨房自觉分担工作。她们只是不会再提起原因,习惯于过程,未曾想过改变。
Fate不会再品尝完她递过的调匙好奇询问配料的秘方,なのは也不会再将新发现的那颗小行星充作想象力播撒的尘埃激起问题。她们只是忽略掉过去中偶来的小惊喜,归于平淡,没什么大问题的平淡。
Fate不再走了,从前珍贵片段也司空见惯,这是好事。
なのは朝自己说,这是好事。可她为何时常感到难辞其咎的哀痛?
Fate从前是不怕冷的。
一点都不,太阳本身是不会感到极寒之地的温度,惟有不断迸发的炽热,任何霜雪都会被消融成水汽。Fate会伸过手来,将她的双手握在掌间慢慢传递热度,若是在外则会很为自觉地将她的手牵起放进兜内。
一点都不,没入地平线终会升起,残阳终会成为朝阳,就像从前屡次危机来临伤重至极,辅佐以前沿医疗,Fate依旧能奇迹地复苏,依旧能照常地奔赴战场。
一点都不,她那样的执行官,怎么会怕冷?
除非Fate已然熄灭。
なのは在街道路口缓缓停步,刚欲握紧的指尖因顾及怀内纸袋的存在而放松,纸袋外侧印有独特的银色徽章,假若有眼熟者必然能得知なのは臂内事物来自一家著名手工定制品牌。
富有历史感的街道仅是偌大首都的小小一角,而昨夜场弥漫全境的寒潮袭击,驱逐着即将到来的春天,三月初仍然如凛冬时节寒冷彻骨。
正是由于持续不见转好的天气影响,促使公务繁重的なのは特地请假半日前来提取……想要尽快将饱含祝愿的礼物送达,想要尽快将那冰凉双手增添些许暖意……如此,不由得加快脚步,即便回到总局仍需时间,已在回途想象到亲自前去叩响伴侣门扉后见到的面庞。
Zoe Lewis中尉侧身站立在门外,她还是很年轻,倘若有谁细细追踪过她的生平,便能发现中尉参与过许多机密而重大的事件,而这种作用在她的后半生越加突显。
但中尉来此的目的并不涉及任何要事,她今日不过是履行为上司排忧解难传递讯息的职责,只是向来将私事与公务分得清楚的副司令难得委托下属涉及家庭的事项。
隐隐约约能知晓明明尚有闲余时间来此的长官为何选择交由自己出面,Zoe的视线瞟到办公室门上显眼的职位铭牌,为抑制相见时的冲突而影响到彼此情绪,考虑得过于周全的长官也应清楚不辞而别的后果……难道说长官宁愿各揣心思相离两地也不愿见面吗?
Zoe在长官的私事界限外适时停止,站立在外的理由既有想尽早见到传递对象的打算,同时想要凭借犹如异类的制服传播条信号——果然刚刚回到总局的なのは便从同事处得知有来客在等候。
似乎自己的出现给对方带来些许疑惑,Zoe率先迈步上前向新晋三佐致以军礼,而なのは则笑着请她先至办公室内就坐。
并未应约落座的Zoe微微笑道:“长官,我是代表我们副司令来此……”能够从表情里推断出三佐已有判断,待到将怀内纸袋安稳放至桌面才转头过来默言聆听,“很抱歉通知您,次元舰队已委派长官率领部队去往前线,即刻启程。”
なのは以为自己会反应许久,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讯息,或许她的怔愣还能引得几句安慰。但意外的是她接受地相当快,如同数年前Fate出航得措手不及,她依旧能准时为已踏入舰艇的执行官送上平安之词。
若不是来得巧合过头的时间,情境相近到险些让なのは恍惚重返所有事还未发生之前。况且,到底是什么级别的任务才会让跃入指挥官级别的Fate亲自去往前线?还有那容易滋生遐想的时间……两日未归的副司令当真连解释之机都不允许,便又要离别几周数月?
なのは沉默地接受了事实,Fate大概心里是有怨气的。她应该存有怨气,怨念高町空尉在无重大疾病和有选择留在原岗位时,没有预兆地晋升。
被下达用最快速度完成的Zoe从口袋里取出方尺长小盒道:“长官托我告诉您,任务期限未知很有可能延误时间,所以提前送上生日礼物。”
Fate处处细致入微,在很多时候是鲜明优点,可偶尔反而是不见血的短匕,刺入无伤只觉疼痛。Fate应该知道她的举动会造成误解,会创造使なのは朝其余方向发散的大量空白——顺水推舟利用时机冷处理,让なのは自我承担负罪感。
当真……不是因为怪她才离开?
她的Fate不可能无情到这种地步,なのは打开盒子看到条品相上佳的项链,另有张叠起来的纸条,墨迹非常新,亲笔书写着真挚祝福与未能陪伴的歉意。
前面的看起来全是她杞人忧天的臆测,なのは后知后觉三个月前的那件事终究带来影响。
而なのは开始考虑晋升正好是三个月前。
那条项链被放回原处,纸条展开在桌面,“Zoe中尉……”なのは突然停了下,想起Zoe的到来必定代表Fate那边通讯受限,任务机密性高,而她原想探知的危险程度或敌方信息只会令中尉为难。
“那里……冷不冷?”
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眼神出现Zoe眼前,柔和的令人心颤,似乎所有避而不谈都会使良心受到谴责。Zoe斟酌一二,觉得说些微小细节也未尝不可:“听说驻扎地在气候较为适宜的地方……我会好好看住长官的身体。”
“真是感谢你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将这个带给她,或许能派上用场。”
每次面见长官的伴侣时,Zoe都会感到无所适从的一点是,本属于份内职责的举动总会收到加倍的不对等的感恩之意。最让她疑惑的是,如此紧张关注长官身体的高町三佐每每有嘱托或提醒时,最后大多选择省略而过,好像不肯让担忧牵挂的心情占得丝毫重量。
就如现在,下意识摩挲婚戒多时的三佐要Zoe带的话只是短短句让长官不要在意误期之事。
简略告别后,Zoe提着纸袋立即返回次元港口复命,也因此不曾看到身后强颜欢笑的三佐渐渐垂下的嘴角。
近三月以来,なのは噩梦频生。
假如说,灾祸降临之初,なのは梦到的都是阴阳相隔的内容,现在便是以梦到几乎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争吵为主。在梦中Fate横眉冷对,甚至使なのは回想起与Fate血脉相连的那位母亲——同样的毫不念旧、毫不留情,同样的凭三言两语便剜心割肉血流如注。
而这一切,なのは知道是自作自受。
三月前,武装部队抽调人员执行项任务,内容常规,肃清区域内所有敌对势力。依据总局中其余部门数月累积的情报及数据,武装部队推进的速度相当顺利,即使有些垂死挣扎的阻碍也可以轻易碾压过去。
真正令なのは久久难以释怀的事发生在任务末尾,在营地里部队休整放松准备明日回程。这是老惯例,上头会刻意松弛规矩以犒劳士兵,刚入伍不久的新人三五成群从附近拖来好几箱酒躲到树林里狂欢。似乎是酿酒之乡的精酿品种香得太远,如なのは这般恪守戒律又怠于聚会的动动鼻子也能嗅见酒味。
在酒气里,なのは坐在张小圆椅上,周边围着坐了好几位相熟的同事。其中位长着张略方的面孔,已和她认识许多年了。同事的靴子上满是尘灰,结束了关于怎么回家吃上一顿的事。那时なのは也在想,她要回家,或许也能像同事描述得那样发现热气蒸腾的菜肴摆在桌面。不需要很丰盛,甚至像她和Fate曾经去南斯顿徒步探险时那样,用两只小锅解决完所有。
她们以前度假是去过不少好地方的。在南斯顿广袤的原始丛林里,辛苦背来的调味品及餐具摆放在旁,Fate走时特地没选琳琅满目的即食品,而要展现给なのは她的野旅经验。
她们在背风处的谷地里搭起两个小火堆,放了两只铁支架,一只放铝锅一只放平底锅,折叠帆布桶里游着两条新捕上的鱼。
告别南斯顿瀑布后穿梭在遮天阴影下的她们饥肠辘辘,なのは看到眼前的树林忍不住想比之南斯顿的参天古木太小了。なのは记得Fate脱掉鞋袜在及膝溪流里精准迅疾地逮鱼,仰头望她的神气模样。因此,她到底该夸赞Fate麻利娴熟的手法,还是只经少量调味就芳香四溢的鱼肉?
一路采撷的自然香料清洗后在平底锅中初具雏形的酱汁里熬制重生。铝锅里焖煮半时的鱼肉即将与其相遇,再经简单处理后なのは手头又多碗热汤,满足心安地看着Fate又用折刀切下小块牛肉串起来翻烤。
Fate忙前忙后,眼尾始终都露着点既骄傲又期待的神情,不时瞄向慢慢品尝的对方,似乎盼着她说些什么话。幸好她如常所愿。获得了“多谢款待”及落在唇边的吻。
那时的生活好到なのは如今都怀着犹疑回忆,酒气飘得愈加浓,等那位方脸同事说完,旁边长相温婉坐姿端正的一位也开始讲。
“说真的,我爱人不太会做饭……”同事无奈地笑了下,“她只会做三道菜。其他时候都是我做,但你们知道有时候回到家,进门看到她坐在餐桌边等你……那种感觉很好。”
关于这位同事和她的爱人,なのは是清楚的。偶然相识相知,然后相恋,是两三个词就概括完的历程,平平淡淡。
接着同事中间停了许久才道:“我爱人近来在为她的新书收集素材……这次她聚焦到那些高龄长寿的老人身上。她去拜访他们,和他们交谈,散步,观察他们的生活。然后有天她回家和我说,老了以后我们有一方先离开了怎么办?”
她和Fate老了以后有一方先离开了怎么办?
なのは希望先离开的会是Fate,并且宁愿她走得早一点。难道她没有动过无病无疾相伴至最后一刻共同离去的念头吗,但概率太小,她得承认绝大多数情况都是相差一段时间。
假如是她送别Fate,这样的事已在她心头模拟过成千上百回。执行官勇而无畏浴血奋战,次次伤痕累累。尤其是彻底改变Fate人生走向的那一次,なのは不相信,可知道希望渺茫随时要做好面对生命中断的准备。
依现在趋势,到时她们的年龄已比较大了,年老色衰眼花耳背,记忆落潮后再不涨起,走一段路的时间拉长到日暮。なのは已想得很远,最后的场所是家里,也只会是家里,挽留与不舍的温存言语定然是被Fate听过许多,なのは彼时坐到床榻边只有告别念旧的话语。
她爱慕Fate年轻时的容颜,同时也爱着岁月镌刻出的苍老皱纹,她们的手皮肤松弛几近透明很易乏力颤抖,却依旧相握在一起。在弥留之际,Fate的意识不会清楚,なのは以前半信半疑,亲身经历后方相信,人真会有执念直到达成才肯闭眼离去。
事情须得一件一件交代,Fate爱操心的毛病到老应该也不会改。她们垂垂老矣满头白发,那时的Fate还能说出话吗,至少なのは确定即便要说也是不愿留她独自的话。
她们本应清楚,在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有离别的时刻。
虽然她们相伴几十载,习惯成为彼此的生活,なのは只能尽量克制而体面地完成最后一程。
“我的爱人向我讲述了那些因寿命差异而逝去伴侣的老人的生活,很普通不撕心裂肺,只是会和她突然提一嘴,那是我们家以前最爱用的杯子,我们家不喜欢这个菜常说味涩,或者抱怨对方的牛脾气。那些老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即便其中部分努力地适应现代节奏尝试新事物,但他们都特别喜欢收藏东西。”
同事拧下眉觉得不恰当又道:“不应该叫收藏,因为大部分都是些用的很久的平凡物件,并且很可能坏掉或不会再用,堆满了屋子。他们很念旧。问他们为什么不收拾收拾,多数说不舍得丢掉并且放着不碍事。”
同事停了一停才道:“我爱人说了好多。她一想象以后是她先走,我面对家里的旧物件的场景就怕。她又觉得自己受不了是我先走。就算她在和老人相处的过程中发现死亡不可怕,也不必忌讳提及死亡。”
这回没有停顿只有叹息:“我和她都想对方先走,我们知道这是一件无法回避的事,而且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所以……假如是Fate送别她呢?
伤病摧残之下,加之穿心哀痛……Fate能撑得过去吗?
怎么办,Fate到时怎么办,随着年岁愈增免疫力愈差,谁能心细如发时刻挂念衣物增减,谁能镇定自若把深夜发病的她送往医院,谁能搀扶她成为其第二根拐杖?目前泛用的医疗监护设备还是专业的护理人员?
可谁能劝降她的倔强,体察她的幽微心迹,在她昏聩混淆时无缝衔接很久以前的记忆?
那么多问题,一个一个套连起来,要解一个势必要解全部,要解全部惟见焊严锁紧的无解之题,完全不给なのは出路。なのは意识到她再也不能单单考虑自己了。
なのは如今已晓得被爱的滋味,逐渐爱惜自己,但危情一来,她保证不了应对举措会演化到何种地步……一次又一次,如久经风霜磨损的弦迟早会有崩裂的一刻。
“我啊,在武装队待了这么多年,没考虑过这件事是假话。”方脸同事续起了话,脸上绷得很紧:“总觉得等下一次,等下一次也许我就会提交申请到别的岗位。”
其余人都在沉默,なのは知道这不是在她的归处和理想中二选一。何况,把选择告诉Fate,只会有一个答案。Fate从来不允许自己成为なのは的第二个答案。
“稍微……还是舍不得这个岗位……”方脸同事平时是很随和爱笑的人,但现在他没有笑容:“我之前说实话看不太起执行官……整天在外面飞来飞去的,一年到头都看不到几次人,需要的时候不在,不需要的时候也不在。但是有位执行官老兄和我谈过几次,他们好多人都跟负着罪回家。他说难道他们不想拥有安稳的生活吗,说到底就是三个字——放不下。在心里生了根,短时间别想扯下来。执行官那群人本质上和我们是一样的。”
有的人点头同意,有的人无言沉思,方脸同事的视线转到なのは身上道:“なのは……我记得你们家那位好像是执行官?”
是,又不再是了。她调了下坐姿微微笑道:“我和她没怎么谈过这方面……等她回来再说吧。”
なのは回忆得起当时的夜话接下来全是些诙谐之事,大家心照不宣地冲淡前个话题的浓郁阴影。
执行官,执行官副司令,两阶之差。教导官,一等空尉,一人之职。很快就要变化。
而今教导队副队长、新晋三佐,在办公室里惘然发想,尽量保全两头的选择,试图兼顾低风险和距离天空最近之处的奢念真是错误的吗?
至少让Fate承受幼年孤苦、壮年遭祸、晚年凄凉的悲剧走向不会存在。至少,她长久以来的担惊受怕可以暂时放下。以为还有反悔之机的なのは应要知道,踏出一步后,只能向上。
但……难道仅这一次就让她改变主意?不,每次危险灌注的水流,恰在此次迎来溢出的时刻。她几乎失去她一次又一次,她没法忍受了。
——你凭什么因为我放弃?你在可怜我吗?!
梦中话语一遍一遍重放,紧闭双眼的三佐颤声道:“不、不是的……”
——因为我是个残废吗?
“不要这样……不要用这种话……Fateちゃん……”
远在次元港口整装待发的战舰中,Zoe放好纸袋传达好原话后悄然离去。
悬浮在身前通讯状态良好的屏幕上首排是永远不会打来查验的号码,打开的盒子内是手工定制剪裁得当的纯黑皮质手套,分明仅是在冬天无心提及手套略有不合的事,却让对方惦记许久。
在即将发生的任务中由于卓越指挥而擢升转正的副司令盯住屏幕低声道:
“你在想什么……なの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