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天才蒙蒙亮，青山脚下小城的晨市铺子挨个开了张，路旁的小食摊子雾气缭绕着扑鼻的飘香，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铺子里的叫卖声快活地跃入人群中，此起彼伏，初冬寒冷的空气也变得活起来了。
“包子噢！——新鲜出炉的包子咯！——”
被人群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大酒楼门前摆的包子铺上，小贩吆喝着打开蒸笼的盖子，大团大团的热气奔涌而出。待热气稍散视野清晰，小贩定睛一看，蒸笼边上的两个包子已不知所踪，随即“笃”地一声，一块小碎银子被扔到了蒸笼边。
小贩笑着朝碎银抛来的方向挥着原本搭在肩上的抹布，大声叫喊着。
“京姑娘！这是我们楼新出的胡萝卜肉陷儿包子！吃好了您再来啊！——”
一个素衣红裙的身影头也不回地高举右臂挥了挥，转眼就没入人群中去了。
包子铺里头正干活的一个大妈不解，问那小贩:“那姑娘是什么人物？”
“诶，你是新来的不知道，这位可是我们酒楼的大客户～”
神魔两界大战已过去数千年。这场大战后，数位天尊合力将人界与神魔二界的通道完全封合，却又留给了人类修炼升仙的路子。人类在这数百年间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江湖武林大大小小的武派仙门数不胜数，其中颇负盛名的便是谛霺城谛霺山——谛霺门。
它出名不仅仅因为培养了无数名人侠士的武学修真混合型门派，还因为门派里有个奇怪的“传统美德”——捡小孩。
而这位“京姑娘”，便是门派里大名鼎鼎的人物。
小时候被老掌门捡回来，资质奇佳，年纪轻轻就已到了元婴境界，要是她潜心苦学，颇有些打破天下修真速度记录的势头——可她偏不。
剧传言所说，这位姑娘的毕生理想就是混吃等死，闲时游遍大江南北。不仅如此，在镇上碰见她的几率，比在仙门练习区域以及弟子聚集地，那可不知道高了几百倍。由此，镇上人们给她贴的第一标签就是贪图享乐。
“京姑娘”掀开手上的油纸包，两个白白/嫩嫩圆润饱满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看来那家伙的新品挺不错的，真会投人所好。”也是，不会投人所好怎么做得了那么大的酒楼生意。
她继续沿着长街闲逛，走到后来太阳升高了，天明亮起来，晨市也逐渐散了，人群变得稀稀拉拉。
听见身后有“哒哒哒”的脚步声，京姑娘轻轻一哂，悄悄放缓了些步子。
突然间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随即响起一个沾沾自喜的声音。
“我就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你！”
“找我干什么。”京姑娘一挑眉，扒掉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淡淡地说，“别又是找个借口让我去管什么麻烦事儿。”
“好师姐好师姐，你就快点跟我回去吧。这回是掌门有事儿让你去的，具体为了什么你去了就明白啦！我觉得吧，绝对不是麻烦事儿，诶，师姐师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呀……”
京姑娘不听她说完就迈步子继续走了。素色衣裳外套着一件粉色海棠大衫的小姑娘嘟囔着一声声“师姐”“好师姐”，屁颠屁颠儿地小跑着跟上去。
“好师姐～我一收到掌门命令就去你住处找你，结果你不在，我就想着你是来逛晨市儿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嘿嘿，这次找你都没怎么费劲儿。所以师姐你这是往哪儿去呀，跟我回去嘛，我好交差啊。”
“我有说过我不回去吗？”
“好像……没有诶……”
“那你看我走的是哪条路往哪个方向？”
“啊……？啊！师姐是在往回走啊，我还以为……”没那么容易呢。
“别老是瞎以为。”
京姑娘打断了师妹的话，停了步子，转回身认真地看向自己面前这个粉/嫩嫩的小姑娘。
“阿妧，我说过很多次了。该说的话看情形说，不该说的话少说。君子……”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好啦师姐我知道啦～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啦，咱们快点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这回阿妧终于抢到了话语权，笑嘻嘻地将双手搭在师姐身上，把她转过去，推着迈大步走。
走了许久，阿妧忽然弱弱地发问:“那个……师姐啊，为什么不御剑飞回去，走着回去……有点慢吧……”
“……我没带。”
阿妧停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师姐回过头来朝她一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一刹那有点后悔自己又问出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于是两人达成了“愉快”的共识，由阿妧御剑载着金贵得不得了的好师姐回到了山上。
议事厅门前。
阿妧在半空中转了几圈，终于稳稳地停在低空。京姑娘轻轻一跃落地，站定身子后理了理衣袖，阿妧利落地收好剑后连忙把她领到厅里去，边大声说着:“我把师姐请过来啦！”
上位坐着的老掌门点了点头，又冲身旁站着的男子一昂首，示意他说话。
那男子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之一，常年在外游历，在门派内极少有见他的机会。
“我这次赶忙回来，是在山野里捡到了个孩子。”
话说到这儿，她们就都明白了。阿妧刚想开口问这孩子有什么奇特之处，用得着她慕青师兄这样紧急，却被好师姐的一记眼神憋了回去，咽了口口水。
那眼神分明是在问她:“这就是你说的不麻烦？”
冤死啦，阿妧想着，她也才知道是这回事儿啊。便默默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出声。
“墨师妹，这个孩子……应该由你带。”
慕青虽没察觉两个师妹之间尴尬至极的氛围，但是他知道，墨师妹不喜欢麻烦事儿，更不喜欢带小孩儿。
他口中的“墨师妹”便是“京姑娘”。她其实叫墨翞，原本应称为“翞姑娘”，却被镇上的平民百姓传着传着就成了“京姑娘”，也许是考虑到百姓们的普遍文话程度，她也就未曾在意过。
墨翞久久没有答复，议事厅里安静得可怕。
这也是事出有因，不止慕青知道她不喜欢这种事情，连镇上的大家都知道——那京姑娘，可是在这个有“捡小孩文化”的门派之中少见的、一等一抗拒养小孩儿的人物，更不曾有人见过她捡孩子回来。
“阿翞，这个孩子……和你很像……”老掌门终于开了口，轻微地摇了摇头。他说得极慢，似在斟酌如何让她明白所谓的“像”在哪里。
没料到墨翞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掌门一眼，她在慕青师兄说“应该由你带”的时候早已猜了个大概，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问道:“人在哪里？”
“在门外候着。”慕青快步走到门口，引她向边上看去。大抵是认为师妹这反应像是有戏，就开始跟她讲着养个小孩儿徒弟的好处，阿妧躲到师兄身后，在一旁弱弱地复和着。
那个孩子倚着墙边坐着:她身上脏兮兮的，整个人远观都是泥土色。偏棕色的长发乱得如同一团大毛球，发丝间夹杂着枯黄的野草。身形极为纤细，想必是生活疾苦营养不良，身上只穿着陈旧的粗布衣服，定是不够御寒的，冻得她露出来的肢体都是泛着青色的白。袖子有不少被撕裂的痕迹，还有些深浅不一的血渍，看上去经历过无数次搏斗。
也许是她真的不起眼，两人进入议事厅以前并未在意到墙边有个人。
而且慕青这一路赶得也的确很急，回来后都尚未给那孩子安排洗漱，两人皆是风尘仆仆。
可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阿妧看着那一坨小小的孩子，眨了眨一瞬间有点湿润的眼睛，望向了仍然沉默着的好师姐。那时候她甚至闪现出一个非常不成熟的想法：如果师姐不想养，那就自己要来养吧，虽然自己也只是个老大不小的孩子，总要被师兄师姐说教……阿妧在此之后时常庆幸自己没有脑袋一热就收了这个孩子，又很心疼自家师姐做出的选择……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小孩儿正望着石板地缝儿里的小野草发呆，随后视野里出现了一袭砖红色的裙摆。她抬头往上看，只见一个漂亮得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女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她连忙低下头去——她知道很多人不喜欢她的眼睛。
墨翞看得清楚，那张泥泞抹得肮脏不堪的小脸，以及那双和脸简直云泥之别的眼睛——是一双不染凡尘、清澈地倒映着天空与白云的蓝色眼睛。
“墨师妹向来独处惯了，若是出现什么事情，我们也许都无法及时发现……再说身旁有个人照应，也更方便些。”慕青终于说完了他的理论，看向前方站得笔挺，低头看着那孩子乱蓬蓬的后脑勺沉默着的墨翞，期望着她说出些他们想听的回答。
却只听见她语气冷漠得不留一丝情面的话。
“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