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十二月,早上的7时05分。
我把眼镜戴好,两手在大衣口袋里藏好,深吸一口气,轻轻踮脚跃出公交车门。北风不合时宜的兴奋起来,卷起一浪冰屑一般的细雪。
和大多数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那些洁白、闪亮、绵软彭松的雪完全不同,在这座东北小城的雪往往是一些灰暗、粘稠的东西。那些沉重繁复的结晶块,夹杂着种种难以形容的微粒自天穹飘落,最后一层层的铺在本就灰蒙蒙的城镇上。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某种东西在不完全燃烧之后留下的灰烬。
很多时候我会禁不住去想象:世界本就是一个巨型火炉,火炉当中则有极其巨大的柴薪在燃烧。火炉的上面也许是在熔炼钢铁,又或是一口巨锅,但那都和我们没有关系。在这火炉的最底层,正是我们这座小城。柴薪燃尽后的尘埃从上层的火炉一点点的飘落,堆积。
当下时间尚早,学校的大门虽然已经打开了,但还见不到几个学生,抽查违禁品的教师们也还没出动。走进校门,登上三层,再穿过昏暗且莫名漫长的教学楼走廊,就来到我自己的班级。
在教室的前门,有一团小小的阴影盘踞在那里,像是一只大一点的花布猫蹲坐于此。那坨“东西”太过娇小,如果我身高再高些,或者视力再差些,可能会完全注意不到这东西的存在,就这样走过去撞个满怀。
我揉揉睡眼,仔细观瞧,那团阴影在视野之中渐渐清晰起来。
毫不意外的,是她——我的同班同学吴晓齐 AKA 我在班里唯一的朋友,今天也一如既往的守在教室门前。
虽然已经上了高中,但是她的身体仿佛小学毕业就没再发育一般,身高和体型都悲剧性的娇小。今天她也一如既往,顶着一头刺猬般散乱细碎的超短发,小巧的鼻梁上架着像是玩具一样的圆片眼镜,背靠着教室正门蹲坐,捧着一本标题叫做《XX心理学》的颇为可疑的大书。看她的表情,或许她并未真的理解书中内容,只是在勉强自已把每个字吃下去。
采取蹲坐的姿势缩成一团有什么内在的原因吗?是为了更高效的保暖,还是在空荡荡的学校走廊里制造一点安全感呢?不管是哪一种,都让我觉得她的行动如同小动物一般可爱。
早啊小齐。
啊...啊啊,雨轩!
估计是没察觉到我的脚步声的关系,小齐吓了一跳,猛地从地面弹起,接着在半蹲半站的姿势下失去了重心,向前方扑倒。我冲上去想要接住她,但是并未来得及。那本大书摔在一旁,她双手伏地,双膝跪倒,变成了猛兽扑食的诡异姿势。
小齐!抱歉吓到你了。你...呃,你没事吧?
什么东西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四个轮子?
呃,你在干什么?
她直起上身坐在地上,露出那副稍微有点扭曲的笑容。
斯芬克斯。
我答不出来问题就不让我进去吗?
对。你答不出,我就吃掉你。
答案是人。
啊,答对了。
我叹了口气,捡起地山的大书,把她扶起来,再把大书递回给她。
地上冷,别着凉了。再说为什么是四个轮子,我记得谜语的原文是......
因为坐轮椅,所以是四个轮子。
哈,哈,哈......
尽管我们两个都不是擅长讲笑话的人,但是我觉得小齐尤其不擅长。
因为我习惯早早出门,总是能很早到达教室,一来二去班主任发现了这点,就把教室的钥匙交给了我一把,叫我负责每天早上来开门。自那之后,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小齐比我更早出现在门口。但当我提出要把钥匙托付给她时,她只会笑着摇头。
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暖气的热浪扑面而来。真想就这样再睡一会儿,可惜同学们很快就会涌入这间教室,到时这里就将完全没有平静可言。
雨轩。
怎么?
你每天早上过来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都在想些什么呢?
嗯......关于我们的天空上面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火炉这件事?
啊?啥?
我放弃了解释,选择摆出温柔的微笑糊弄过去。
倒是你,还是那么喜欢心理学吗?每天早上都看你抱着本书钻研。
哈哈哈,还都是些面向一般爱好者的书,内容不完全可靠,连入门都算不上。只不过是用来熟悉一下基本概念啦。
她害羞的挠着头,露出比刚刚更加真诚的笑容。
如果实话实说,我不觉得小齐的脑子有多好使,对于她一心向往的名校心理学专业,以现在她的成绩也还远远不够。但是她似乎铁了心的想从事心理学相关的专业,至于理由,她自己从不肯对我讲。
我们这座小城不大,学校的位置也不偏僻,基本上到了午休时间,九成以上的学生都会选择回家用餐,到了下午再回到学校。
而我和小齐就是班级里唯二午休时间会留在教室的学生。通常我们会在附近面向学生的小饭馆吃上一份十块钱的盖浇饭或者土豆粉,之后就慢悠悠的逛回教室。有时我会指导一下她地理或者数学,有时一起聊聊天,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她一个人在最前排读书做题,我则在她的后座闷头看漫画。
午休的时间有将近两个小时,同时教室空旷,阳光充足而暖和,说这段时间是我每天最放松和舒适的时光也不为过。今天我也一如既往的读了一卷漫画,在距离下午课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小睡一会儿。
在晚自习之前,估计还是要和小齐一起吃晚餐。那之后的晚自习会持续到将近晚上十点。
这就是我和小齐的日常,毫无亮点、一成不变的日常;也是本应能够继续下去,却注定会逐渐崩坏,无法回头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