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人来之前先大大地给了我们个下马威——打破我们表面宁静的生活——几名士兵,其中应该还有一名士官,我不太清楚那些家伙太过繁琐的军衔标识,踏着尚带泥土掉渣的靴子大咧咧地走进屋子,俨然幅主人模样。
他们来来回回地在屋子内进出几番,把所有空房间挨个看遍,然后跑到在门口等候的长官模样的人耳边低声说几句,可惜声音太低那群家伙语速又太快,否则我定然能知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单从表情来看,那个军官应该是满意的。
可他有什么好满意的呢?没有给我任何思索的机会,那群家伙便如潮水般悉数离开,就像他们突然到来一样。是夜,当我将白天发生的一切告知结束家教工作归家的菲特时,她露出思索表情,而后温声劝慰我不必多想,眼中却闪烁着未知光芒。
两天后看到那张征用文书以及那个操着流利米德语的家伙时,我顿时明白菲特眼神是什么意思。该死的,这群侵略者居然想征用我们的房子,他们占有得还不够吗?偌大的城市都是他们的,现在竟然还想要我们交出自己的私产,只为给那所谓的前线军官提供住所。按捺下怒火,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告知他,我没有权力做主,我只是这家的女仆,一切必须等主人裁决,希冀借此拖延点时间。
天不遂人愿,准备出门的菲特恰好与那家伙碰上。
我听到那家伙用傲慢口吻,或许也没那么傲慢,但他们的神情总会给人种蔑视之感,询问菲特是否是这家主人。我刚想上前却被菲特拦住,她点点头以示回答,显然她并不想开口,自从她的母亲普蕾茜亚、姐姐艾丽希娅以及管家莉妮丝几位女士去世后,她便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默之中,开口最多的时候恐怕也只出现在她面对学生与我时。
“请你看一下文件,这所房子我们需要征用,当然我们是住在外面的小屋子里。”将征用书递给菲特面前,军官伸出手指向外面,那是我们的谷仓与杂物间,“住在你们家中的只有长官。”提及长官时,他明显激动起来,脸上原本的神气也尽数化为崇拜,眼中闪动狂热光芒,不知道还以为是他们元首要住到我们家。
“那他住哪里?”
“最宽敞的那间。”似乎对我的疑问感到非常不解,军官瞅了我一眼,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们要为她准备好床褥,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一种洋洋得意的口吻,仿佛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最宽敞的那间,突然意识到什么的我尖声叫起来,我想当时我肯定破音了,“那间不行。”那是普蕾茜亚的房间,对菲特意义重大,怎么能让他住?我恶狠狠地盯住军官,可对方却不为所动。
最后他们还是把几个大箱子搬进普蕾茜亚房间,在菲特的同意下,在他们踏入前菲特独自一人迅速把房间收拾好,没让我帮忙。
当晚我们如常坐在客厅,我望望她,书静静地摊在她膝头,我不知道菲特是否能看进去,但反正我是做不下去手中的针线活。
“艾尔芙,不开心吗?”
醇厚嗓音在忽然我耳边响起,溢满温柔与爱护,我低低地应声,旋即询问对方为什么同意让那家伙住进普蕾茜亚的房间。
“再好的房间如果主人不在也是空着,何况我已经把妈妈的物品都收拾好放到我房间。”说这话时菲特面上挂着幅凄然笑容,我没有开口回答险些把手中毛线扯断,空气陷入种令人难耐的寂静。
我和她都明白那件事没有回寰余地,就算我们再不情愿,该住的也还是会住进来,老实答应比反抗要好,至少如果我再纠缠下去,只会令菲特为难。
“你想听钢琴吗?”
大概过了一刻钟或者更长,我听到菲特低低问我,但不等我回答她就已经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
“我记得你说过听我弹琴会令你感到非常愉快。”
我又听到她如是说,紧接着便是悠扬琴声从她指尖如流水般泻淌来,盈满整间客厅,稍稍驱散从战争伊始便笼罩在这个家上方的阴云。
闭上眼睛将头枕到安乐椅上,我颇为惬意地放纵自己享受这段时光,我想一定是我太过投入才致使我没能听到屋外发动机轰鸣以及鞋后跟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
流畅舒缓的琴声戛然而止,仿佛一切声响都消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猛然惊醒睁开双眸,瞧见菲特身形僵直双手摆在白色琴键上没有动作,眼神戒备神色颇为冷峻。顺着菲特目光望去,一道白色身影站在门口,左手还拄着根黑色手杖,明白自己被我们发现,他双腿并拢鞋跟相撞碰出清脆响声。
“您好,抱歉给你们带来麻烦。”
他开口说道,声音倒不似我想象中粗砺,清朗而敞亮甚至带有些脆生生的甜梨意味,相较于久经沙场的军官,这声音更像个邻家少年。他冲我们的方向鞠躬,似乎是三十度,随后起身摘下帽子向我们点头示意。
“如果我能拒绝,我会选择避免这发生,而非打扰你们,但上级命令我住在这。”帽子在他右手中转圈,他似乎有些迟疑,是怕我们伤害他吗?这群侵略者也就这点本事,我暗中嗤笑悄悄将目光投向菲特,她坐得笔挺像尊大理石雕像,我明白她不想输给那个不速之客。
“但我发誓竭尽全力保证你们的安宁。”语气万分诚恳,很难令人不信服,特别是当真挚从话语中透出时,哪怕我不愿相信这家伙,也必须承认她有让人相信的魔力。
见我们没有任何动作,他便径直走进房间顺便介绍自己,“我叫奈叶,高町奈叶。”咬字极清晰,略微含点古怪腔调,总之与贝尔卡通用语不太相似。
好奇怪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没有见到过这种格式的名字,姓在前名在后,这是第一次见,而他充满异国风情的长相也映证了这点。
不同于我们立体凌厉,他的五官明显柔和清隽许多,面部轮廓线条流畅而细腻,皮肤白皙却自带股莹润,像普蕾茜亚所收藏的瓷器,身形也比那些军官瘦削,和他们相比,她要矮小些。我猛然反应过来,是她,一个女人,不是我此前所以为的男人,而之后她的表现也无不体现这点。
许是光线问题导致她的眼睛一直藏在阴影中,但依稀可见幽蓝剔透,她有对锐利双眸犹如鹰隼。尽管她表现得十分和善有礼,但我们依旧没有搭理她。尴尬在沉默的气氛中酝酿蔓延,空气逐渐黏稠起来,粘在我们周围不断挤压我们呼吸空间,给我种我们是放在被搅拌的曲奇面糊中巧克力的感觉。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己也感到局促,她应该没见过这阵仗,抿抿唇脸庞泛红,握着手杖的手几次松开又握紧,到底她还是朝我们露出微笑,非常正经非常和善的纯粹笑容,眉眼也稍稍弯起来,如此倒显得她愈发年幼起来,她毫不避讳地向我们散发善意。
“我敬重爱国者的沉默。”
这句说完又是良久的沉寂,仅有时针走表的声音回应她。菲特眼睑低垂将感情掩藏得彻彻底底,完美的面部表情令我看不出她到底想些什么,她仍旧坐得笔挺,仿佛在和军官进行无声较量,因为对方视线多半落在她身上。
“我想去我的房间,但我不太清楚是哪一间。”说话间,她面上露出难为情,她好像并不喜欢麻烦别人,这点在今后相处中也常常展现,但现在我对她没什么好感,也没有心思去关注她是个怎样的人。
菲特依旧没有动身的意思,我也不想起身带路,任由她站在原地转着帽子。尽管菲特并未将我看作她的女仆,平时也允许我自行安排,可这种事上,我却觉得自己必须遵循她的意思,何况在我看来现在最想哭的人是她而非那个军官。大概又过了一息,菲特回头望着我,赤瞳中溢满我不懂的情感,她微微颔首,示意我为军官带路。
事实上我敢保证,如果她不同意,军官一定会在客厅待到天明然后搬出去,但菲特却没有那么做,她选择让我带路。放下手中针线,我看也没看军官一眼,径直朝楼梯走去,也不管她是否跟得上我的步子,她的腿似乎没问题,唯一值得注意的也只有不时喘气,多半她身体不好,依稀记得那群家伙来这时,说过要为长官提供休养住所。真希望她没有病人脾气,我漫不经心地想。
将她送到房间,我下楼看见菲特仍然坐在钢琴前,手抚过额头又捏捏眉心,周身疲倦如潮水一般好像要把她淹没。瞧见我,她稍稍坐直身子,唇角勉强勾起清浅弧度。
“菲特,你——”
摇摇头,仍旧是那幅温柔到可以溢出水的语气,“我没事,艾尔芙,所幸她还算守礼,妈妈的房间应该能得到妥善对待。”可她说话时的表情却像要哭出来般,看得我心疼无比,我张张口,却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又听到她开口,“请原谅,艾尔芙,这段时间恐怕无法给你弹琴了。”
弹琴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与那相比,我更不想看到菲特的忧郁,这份忧郁因何而来我比谁都清楚。也正因于此,我才对那伙侵略者深恶痛疾。
翌日清晨,我们正在餐厅用餐,军官正好从楼梯上下来,看到我们用餐,她直接朝我们走来,立正行礼,她含笑望向我们,“房间很好,非常感谢你们,我昨晚一夜好梦就像睡在家里一样,希望你们也是如此。”她的笑容愈加灿烂起来,那双眸子耀眼至极,此刻我才看清她拥有对紫罗兰,同我昨天感觉的不一样,它们相当平和深邃。
“来之前长官与你们市长对我说,我一定会满意这里,这里能让我放松忘记伤痛。来之后我发现他们骗了我,这里简直让我不想离开。”她又顿了会复而说道,语气中透着股兴奋劲就像孩子见到新奇事物,显得兴致勃勃,“拉开窗帘能看到远处的海平面与天空,给我种家乡的感觉,没有什么比这更好。谢谢你们。”说罢,她又朝我们鞠躬感谢我们。
拿起勺子轻轻啜饮浓汤,菲特孰若无物地享用早餐,仿佛军官并不存在,哪怕对方表现得再友善再欣赏,她仍旧不为所动,除却微微苍白的脸色,普蕾茜亚也有早起拉开窗帘看海的习惯,我莫名恨起这家伙,因为她的话让令菲特陷入悲伤。
但这有什么用呢?军官的话仍在房屋内回响,明明声音也不大可偏生不止得往我们耳中钻,终于她好像说累,嗡嗡声停下来。面上再度浮现出犹豫,她的视线落在菲特身上,眉心浅浅地划出几道划痕。我登时生出几分警觉,这家伙想做什么?
“昨晚的琴曲非常美妙。”她抛出句令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我静静地撕下块面包放入口中,心不在焉地嚼着,然而她的下一句又给我带来更深疑惑,“只是我觉得,可以稍微欢快一点。”
话音未落,菲特面色腾地苍白起来,捏着勺子的手指节泛白,死死攥住银柄仿佛要留下道捏痕,嘴唇不断颤抖,赤海波涛翻滚,尽管我不清楚缘由,但我知道肯定与那家伙说得话脱不开干系。
“抱歉,是我冒犯了。”或许是觉察到菲特异常,军官急忙弯腰道歉,旋即直起身子举手向我们敬礼,“谨祝你们早安。”随后向外走去,手杖落地有节奏地发出笃笃声,砸在我们心头。
“该死,昨晚就不应该给她带路。”透过玻璃窗看到那家伙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确认对方已经走远,我愤声骂了出来,我猜愤怒一定把我的面部扭曲,“尽说些胡言乱语。”随后我赶快扭过头,将目光投向菲特,那时她已经恢复往日神色。
“艾尔芙,下月我一个人想去看看妈妈她们。”
未待我开口,菲特抢先说道,她肯定不想我再提起刚刚的事,因而着重强调独自。
依我看,不等那家伙休养好,菲特就能先给她气病。谁教那家伙精准踩到伤痛点,可偏偏态度又那么好,在菲特所受的教育中,没有任何一条告诉她可以待人无礼,特别当对方讲究礼仪时,这种怒火无处发泄的感觉最难受了,但我不一样,我向来不听话,若那家伙下次还敢,我必定要狠狠地教训她。
晚上,与昨夜差不多的时间,笃笃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我们坐在客厅,我在缝补衣物,菲特在准备明天家教资料。她试探地敲敲门,我们没人理她,她便自己进来,又是欠身鞠躬,就算再死板的人也无她这般恪守礼节。
“晚上好。”
起身时,她温声和我们打招呼,哪怕我们专注手中事物丝毫没有抬头意思,比昨晚进步,这次她极自然地接着开口,“我的饮食与衣物清理都将由我自己负责,我每晚大概十点钟回来。你们可以把大门锁上,我从侧门进,以免我打扰到你们。”说话间她环顾整间客厅,目光扫遍整个角落,最后稍稍在菲特身上多逗留了会,然后转身上楼。
“这挺好的,至少不用见到她。”放下针线,我耸耸肩道。
低低吐出句没必要,菲特掩藏在灯光阴影下的脸庞晦暗不明,她轻轻道,既像在对我说,又像在安慰自己,“我们何必因为她而改变自己,就当她不存在。”但我明白其实菲特并不想见到她,除却那家伙是侵略者外,应该还有些其他原因,只是我无从知晓而已。
门最后还是没有锁,当那家伙晚上回来,看到门没锁时,手杖落地与脚步声也比前几日要轻快许多,从眉梢透出股喜意,差点没把眉头压弯,就连问好时,那股掩饰不住的高兴劲都直咧咧地摆在我们面前。简直像个孩子,或许这么称呼她并不正确,毕竟那家伙是个上校或者上尉也说不准。邻居曾教给我如何辨识那群家伙肩章,凭借这些浅薄知识,我勉强认出她是上校,但线条领章又好像显示她是尉官,奇怪的家伙,我默默在心底给她打上个标签。
她的奇怪不仅表现在领章上,也表现在问好这件事上,她似乎对此极度执著,哪怕从未得到回应,她总按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同我们道早安晚安附带聊一些天气之类的话题,偶尔也会和我们讲些司令部无关战局痛痒的趣闻,虽然我们,尤其是菲特,从未笑过,但无论遭遇怎么的尴尬,她始终不曾放弃到客厅与我们讲话。
这一个多月以来,我甚至都有些习惯,无聊时也会作出些她今晚该讲些什么之类的无趣猜想,尽管她一直试图接近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可我们仍然会在她面前保持缄默,于寂静中完成工作整理事务。她的目光很灼人,这点令我尤为不喜,我很讨厌那视线落在菲特身上,总让我产生焦躁感,哪怕目光非常温和甚至饱含欣赏,是的,她毫不掩饰自己对菲特的欣赏,甚至脸上常挂微笑。若非在这种情形下看到,我定然会为笑容中的暖意所打动,她笑得极为耀眼,然而现时只让人感到憋屈,就像你抛出去的冷硬兵器被一团软绵绵的羽毛所包容,所幸菲特未曾给过她回应,我亦能略略放心。
没有军官像她那样喜欢白色,当我在工作棚修理木材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时,那伙住在杂物间的家伙就在门外闲聊,他们聊天话就随风飘进我的耳中。
“你们说长官怎么老是穿着夏季军服,这都快十一月了。”
“谁知道呢?早该换军装啦,但听她的副官讲,长官好像很非常穿白色。”
“没被军纪官上报吗?”
“谁没事上报这个,对她这种战斗英雄,将军说随她去,没看到连长官戴尉官领章都没管吗?”
说这话的人似乎非常羡艳这种特权,语气中绰约流露出嫉妒但更多是佩服崇拜。她好像在贝尔卡具有极高威信,至少自从她说保证我们生活安宁后,再也没有任何士兵或军官来找我们麻烦,在此之前我们经常需要应付所谓检查。再往后的闲言碎语我就不知道,因为木材已经修理完成,我把它们捆成一捆抱入屋内,以便今晚取暖,这里的冬天可不温和,严酷至极,最好把这群家伙都冻死,我如此恶劣地想,要是被菲特知晓,她肯定又要无奈叹气,她太温柔以致面对敌人时也有点优柔,否则也不会放任那家伙搭话。
事情转变来得太突然,就像她突然换上灰蓝色军服披上深蓝大衣,又像这骤然变冷的雨夹雪天气。这天我们依旧如常坐在客厅早已准备好的木柴在壁炉中燃烧,间或发出几声哔啵,十点左右院中按时传来振响告诉我们她回来了,即便她非常注意留给我们静谧但冷硬的青石板总能让她制造出响动。火焰跃动照得整间屋子非常亮堂,可不知为什么那橘红色的暖光打在菲特脸上却映衬得她原本分明的五官模糊起来。
这回她没有选择到客厅来同我们问好,而是选择径直上楼,我疑惑往楼梯处瞅了眼,只瞧见灰蓝背景消失在拐角处,收回目光准备继续翻看手中书籍,这是菲特布置给我的任务,我却意外发现菲特正望向楼梯,眉头微蹙略略划出道长痕,眼睛深处似乎埋着些忐忑,指尖无意识卷起书页,若按以往她肯定不会这么做,她最爱惜书了。发生什么事?我对菲特异常表现满头雾水,只隐隐约约感觉和军官直接上楼有关。
大概又过十分钟左右,军官从楼上下来,手杖敲在木质楼梯发出笃笃声,我看到菲特眉头开解,鼻翼轻轻扇动浅浅呼出道长长气流,这一切她都做得极隐蔽,若非我与她一同长大又集中精力关注她还发现不了。
客厅响起三声敲门声,紧接着军官就走进屋内,与往常不同,她穿着浅灰色绒裤上身是米白色羊毛衫,上衣宽大几乎都盖过她的臀部,如此愈发显得她瘦削起来,那其他五大三粗的士兵相比,她明显要娇小不少,但掩藏在衣物下的身躯却莫名给人种力量感,大抵是因为她总挺直脊背缘故。
“抱歉,我的房间很冷,请原谅我到你们的炉子旁取会暖。”
白皙脸上再度浮现出难为情,她颇为局促地伸出右手挠挠脸,紫眸也透出小心翼翼的试探,左手不安地抓握手杖头。她很怕麻烦我们,可以说她在我们这住了快一个半月除去住在这外,她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不便,就像个幽灵。
我们没有回答,仍然专注做自己工作,表情也未流露出任何不满,只当她不存在,这是我与菲特不成文的约定。
见我们没有回应,她也没再说什么,不止我们在习惯她的讲话她也在习惯我们的沉默,抬步行至壁炉前,她将手杖靠在炉子旁边,然后蹲在炉膛跟前,伸出手汲取火焰的温暖,嘴里还不断叹喟舒服暖和之类的话当然也不忘感谢我们。
大抵是火焰给予了她足够的力量,她站起来面向我们,又开始试图与我们搭话,但从这天伊始话题有些不同,不再是关于天气或司令部趣闻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题,而是逐渐提及她自身,也得以让我长久以来对于她那幅异国长相与古怪名字的疑惑得到解答。
“这儿的冬天可真冷啊。”她感慨道,面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情与怀念,清亮的声音平添几抹甜蜜,像在火炉中熬煮多时的糖浆甜而引人入胜,“但壁炉真暖和。”她指指壁炉好像孩子向大人兴致勃勃地分享新鲜事物,“我们那也有取暖的,不过不是你们这样的大炉子,而是搭张桌子盖上被子在桌子下面点个火盆我们围坐在四周取暖。”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比划起来,想让我们理解那种场景,“来到这之前,我还在想这里没有被炉,那个就是我刚刚说的,我怎么取暖,现在看起来是我太过浅薄。”
笑着摇摇头,她嘴角明显弯起抹弧度,她好像非常喜欢用笑来表达情绪,她将目光再度投向菲特,从这个角度我是相信她很难缠这个评价的,连续碰壁这么久,还能坚持与我们交流,恐怕也只有古怪的家伙能做到。
“我家乡的冬天没有这么冷,但我却很怕冷,常常一个人缩在被炉中取暖。”
话题跳跃得有些快,我还没找到逻辑她就又抛出下句,“但再冷,我还是来了,尽管有些受不住这儿的寒风,总归碰到烧得旺旺的壁炉温暖身躯,或许也没那么糟糕。”说话间,她又转身不过这次没有蹲下,而是伸手搭在石梁上,“找到壁炉就好。”说完,她转身取过手杖手抬起一半又放下朝我们微微欠身,视线从菲特身上滑过,然后抬步上楼去。
我收回目光望向菲特,她的面上泛起阵波澜又涌起股忧伤,原本就蒙上层薄雾的赤瞳此刻愈发不清晰起来。在军官到来后,她的情绪波动好像开始频繁起来,然而像今晚这种,我也只在军官搬入后的那天清晨见到,这是第二次。
那晚之后,军官好像找到什么合理借口一般,总是借着烤火来到客厅与我们搭话,说得也比原先更多,她极为健谈什么都能提到涉及,但却很少穿军装出现在我们面前,不知道是因为穿军装向我们借壁炉烤火不合适,还是觉得身着便服更容易拉近与我们的距离,至少她在穿便服时,我只感觉她是普通少女。
然而菲特对此怎么想我并不知晓,她极少在我面前提及军官,唯一一次提及还是要我给她准备杯热水,当对方回来时递给她,没准是因她听到半夜从普蕾茜亚房间传出的咳嗽声,然而我却感觉她做了个错误决定,那家伙接到热水时面上那幅兴奋表情可瞒不过我,这热水倒更像给了那家伙某种鼓励。
“很高兴今天能收到家人寄给我的特产。”说这话时,军官格外地欣喜,比她得知菲特让我给她准备热水时更雀跃,“希望你们能喜欢。”
我与菲特之间的桌子兀地出现几盒东西,盒子用绳子包裹上面还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尽管我学过贝尔卡语,可这好像并非是贝尔卡通用语,贝尔卡可是个大国,拥有很多文字与语言,米德也是如此,不过现在被这群该死的贝尔卡人侵略而已。
“这是我母亲所做的点心,她的手艺非常好。”紫眸流淌着无尽思念,她说起这些时面色变得无比柔和,“配茶吃应该不错,但不知道配你们的茶是否合适。”说着她挠挠头,发出诶嘿嘿的声音想要含糊过去,然而我们依旧清晰听到她嘟囔应该让妈妈再寄些茶来。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望向菲特,却发现她唇角略微扬起抹弧度很浅浅到几乎让人无法看出,就在她听到军官小声嘀咕时。
“我的家乡可能与你们想象中不太一样。”调整好思路,军官很快转移话题,多半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从传统意义上,我或许不算最正统的贝尔卡人,那里应该是五六百年前才归属贝尔卡,但丝毫不妨碍我对她的热爱。”
她说得很快,在她提及这段历史时,或许是怕引起我们的反感,在这方面特别是对菲特,她总无比敏锐,“但我的家乡依旧与正统区有很多区别,我们用的文字语言还有习惯也不太一样。就像我的名字,高町奈叶,姓在前,参军后还常常被同僚以为我姓奈叶,总要解释好久。”语气中透露出丝丝抱怨,可我明白她并不在意这些,因为那双眼睛写满笑意。至于菲特虽然未作出任何反应,可我知道她并不如表现得那般平静,她看书的速度没有以往快,比平常慢几页,没准在听军官讲话的人不止我一个。
但军官从未强求与我们互动,哪怕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丝眼神都没有,她就那般兀自絮絮叨叨说着,发表感想与讲述自己家乡生活,然后适时结束与我们道声晚安撑着手杖上楼。
某一天,她突然提及家乡风景,“我的家乡也有片海。它非常漂亮,在风的吹拂之下碧蓝海面泛起潾潾波光闪耀种别样光芒,间或几只海鸥掠过海面叼起条鱼飞向远空消失在海天相接处。”说这话时,她靠在壁炉旁,头枕在隅撑上双眸微阖,浓浓的思念扑天盖地地向我们扑来,显然她想家了说得十分动情,“我常常在海堤旁行走,小时候最常做的事就是去海边看天,看那海天交接处。”
她睁开双眸,我看到那双紫水晶中波光流转,她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所以我真的很高兴,有幸到这里,住在那么好的房间,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海,它太美了。”
火焰燃烧的哔啵声、菲特翻书带起的哗哗声与她深沉而动情的低吟共同组成我们夜间序幕曲,诡异却令人习惯,哪天她晚到了,我还会生出几分想念。但改变最多的应该还是菲特,尽管缓慢可依旧显著。发现往往就在一瞬,譬如我瞥见钉在她耳垂的耳钉与略施粉黛的娇颜,又譬如梳头时她会突然停下托着自己的金发发呆,再譬如当军官晚归她用拙劣的借口央我多留一阵,听到熟悉脚步声时眼神陡然温和。而这种感觉在圣诞夜后更为明显,我并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只本能觉察她们之间有所改变,仿佛缔结某种未知的契约。
“我们这样不理睬真的好吗?”白天劳作时,我突然问道。菲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她轻轻和我说,声音不大却非常坚定,“我不会和她说任何话。”其实菲特很想回应她,她的那些话我能感觉到与菲特之间产生种奇异共鸣,但直至军官最后离开,菲特和她之间都没有过任何交流。
“最令我喜欢的事物是天空。”
在她和我们谈海之后某一天,她突然以此打开话题,提起天空时,她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我见过很多种天空,那实在包含太多,有黎明太阳初升微染橘红的朝阳气,也有傍晚残阳如血宛若火烧的悲壮感,更有夜晚星月漫天嵌满宝石的璀璨性,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海天相接处的那片天空,那才是最美最包容的。”说这话时,她直直望着菲特,撑着手杖脸庞泛红,像在吟诵某种特殊史诗,不知为何她笃定菲特一定在听她的话。
“大海确实很包容,正所谓海纳百川,但最包容的还属天空,无论海洋多么暴虐向天空发出怎样的挑战,天空总选择承受这一切。海是很沉默的,尽管有时也会在沉默中爆发掀起层层巨浪袭向天空,但更多时候它是静默无言的,可暗里却波涛汹涌积蓄力量酝酿向天空发出挑战。”
她的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从未没有理解过她,只能选择听下去。
“可天空也会反击,它可比大海要吵闹得多。闪电、打雷、下雨等等—”摇头晃脑,她闭上眼睛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偶尔也会睁开眼睛望向菲特,这种时候,她的视线总是集中在菲特身上,对此菲特也没有明确表现出厌恶,军官绝不做任何有违我们意愿的事,正如直至离开她都未坐下,因为我们没有邀请过她坐下,“天空能用的武器很多,用起来也非常吵,但它绝对在试图把大海沉默拽出来,只有它会包容大海沉默也只有它会努力向大海靠近。我相信天空一定会战胜大海沉默,它有这种战胜一切的力量。小时候我就向往天空,但光在大地上是不能接近它的,所以我选择成为苍鹰靠近它,我是归宿天空的人——”当她说起这句时,我看到菲特面色有一瞬间僵硬。
“可我现在却感觉我稍稍理解一些天空面对大海的感受。”她还在继续说着发表感言,“天空定然能战胜大海,与大海融为一体就像当年盖亚与乌拉诺斯的结合一样,为此我将贡献我的所有,只为让天空战胜沉默,我能战胜沉默。我已经使出我全部的战术与智慧,剩下的就只需要不屈的勇气与心灵。”她神色腾地肃穆起来,执拗而庄重,声音缓缓就像教堂的钟声震入人心,“何其有幸,在这我能遇到一位尽职忠诚的女仆,一位沉默高贵的小姐,我想我能做到,谨祝你们晚安。”说完,她深深地向我们鞠躬,然后拄着手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