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阳光正好,宋祈茵破天荒地应了陈副总司令的夫人的邀请,来到陈公馆陪几位贵妇人玩牌。
由于陈家住惯了西式洋楼,所以方公馆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大洋楼。
麻将桌上方天花板处,强光灯直照下来,摸牌时,贵妇人们那一只只钻戒、彩宝戒指璀璨夺目。
许是要陪这些贵客,宋祈茵也精心打扮了一番,脸上是接近素颜的淡妆,两片精雕细琢的唇似樱红,新烫的复古的大波浪披肩长发,波浪够卷而整齐,额头上的卷够高,珍珠发夹侧夹于一边。
露出半截白嫩手臂戴着一枚鸭蛋青玉镯,月白织金蕾丝花纹缎旗袍,上海式衣领上接着一颗颗圆润的小珍珠,里衬的月白色真丝若隐若现,也没什么贵重的饰品,只是低调、圆润的珍珠首饰一套,便是清雅中透着迷人的风情。
左右两边一红一蓝的太太就穿得比较拘束了,明明已经四十年代,却还是穿着源自清朝服饰改良的京派左衽大襟,厚重挺阔的织锦缎,宽阔的镶边滚边大袖,指间的彩色宝石戒指,重金镯子也价值不菲。
宋祈茵爱美,只要是好看的衣服她都喜欢,所以她偶尔也会穿这庄重的复古京派旗袍。
陈夫人就不同,一家子从南京跟随着陈司令一起来到北平定居,她年近四十,打扮依旧是以南京贵妇圈的素雅海派无袖旗袍为标准,只有一点点腰身,显得宽松。虽嘴上不说,却是打心眼里看不起这北平妇女的装扮,又艳,又土气!
可她一个外地女人来到北平也是需要交际的,哪里容她挑剔这些?
不过她确是羡慕宋祈茵的,这曼妙的身姿,衣品又好,即便她自己再年轻个二三十岁也是比不上的。
陈夫人微眯了眯眼,那只戴着五克拉明亮式切割方钻的阳春手打出一张牌,笑道:“我前几天就打过电话到你家,想找你来打牌,你的丫鬟却总推说你有商演,不得空。今天难得休息就过来,可别是委屈了自己来陪我们。”
宋祈茵抬眼看向陈夫人,笑盈盈,“待在家里我也闷得慌,倒不如和诸位夫人打打牌来得畅快呢。”
陈夫人见过不少未婚的年轻姑娘,和那些姑娘聊天,却总觉得双方之间的鸿沟不要太大,而且那些年轻女人仗着留过学就心比天高,也没多尊重她。
唯有宋祈茵长得人美,说话也合她心意,最重要是这样的女人不爱勾搭汉子,甚至还时常像自己示好,不然她也不会搭理她。
“不过还好你来了,不然你就得错过一件有趣的事儿。”陈夫人语气精神了不少,一脸神秘。
宋祈茵眨了眨眼,面露疑惑,像极了校园里在等待朋友与她分享八卦的女学生。
陈夫人被她无辜的眼神激起劲来,便笑道:“这事儿可是我家老陈告诉我的,可刺激有趣了。”
“什么事?”
家里也是从政的红衣李夫人问。
“你们还记得方总司令的独子不?就是在宋姑娘生日宴上见过的方佑宁。”
陈夫人不答反问。
宋祈茵微微笑着,默不出声,只淡淡地看了陈夫人一眼,拇指来回摩擦着牌面的‘東’字,正准备下一轮就打出去。
“自然记得了,那哥儿长得俊着呢。”蓝衣孟夫人家里在北平是三代做盐商的,老北京话说得十分溜。
孟夫人的心都不在打牌上了,连连追问:“陈夫人,你就别茶壶里煮饺子,啥货也倒不出了,快说呀。”
宋祈茵打出那张‘東’字牌,淡笑提醒道:“孟夫人,该出牌了。”
孟夫人下意识“哦”了一声,忙挑出一张牌打出去。
麻将在桌上啪啦作响,李夫人想了想,玩味笑道:“该不会是那点事吧?”
陈夫人想起她家先生也是司令部当差的,自然也会收到消息,忙打住她的话,“可不就是那件事嘛。”
李夫人自知这是陈公馆,没理由抢了陈夫人的风头,便笑而不语。
孟夫人又催了陈夫人一阵。
那陈夫人才从一旁的高腿小圆桌上拿起茶杯,悠哉悠哉地吃了一盏茶,又把茶杯放回原处,氛围被她这一搞,确实多了几分紧张。
陈夫人慢悠悠道:“昨天啊,老吴家的二小子把方小子给揍了,那闹得乱哄哄的,差点没把整个司令部翻过来呢。”
“好端端的,为什么就打起来了?”
宋祈茵的声音柔媚,并未刻意,像是阳春四月河堤岸的樱花,柔和又娇软。
其中两人都是一怔。
孟夫人惊讶宋祈茵居然先她一步把问题给问了。
陈夫人也总有一种宋祈茵抢了孟夫人的台词的错觉。
陈夫人微微诧异地打量了宋祈茵一眼,也没有在意太多,又笑道:“谁知道呀,吴家的人什么时候讲过理的?”
陈司令与吴司令是死对头,她和吴夫人也聊不来,那她自然不会为吴家说什么好话。
“这样啊...”宋祈茵似乎是思忖了一下,然后又打出一个五筒。
这是不信吴家不讲理?
还是不信她不知道方佑宁为什么被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一时眼花,陈夫人好像看见了宋祈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么一瞬....
“哎哟,可怜见的,只希望他别毁了宁哥儿那张俊俏的脸蛋才好。”孟夫人打了一张牌,又从摆在高腿小圆桌上的小食碟处捏了个果干子,放入小嘴儿里含着。
“那就不一定了,我家那位可说宁哥儿这几天都请了假,在家里养伤呢。”说完,李夫人拿着手娟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
孟夫人吞下果干子,一张美艳的脸多了几分哀怨,“那死崽子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总司令该给他点教训!”
陈夫人也压下心头疑惑,调笑着打破了她的幻想:“总司令倒是没对吴小子做些什么,你要是这么不服气,我让司机送你去司令部问问?”
陈夫人这一说,孟夫人立刻不吱声了,她一个小小商家妇人哪敢去军事重地呀,只咕哝了一声,“真不知道谁才是总司令的儿子呢!”
“不过也就你家陈司令这么好兴致,回了家还和你讲这些,我们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福气。”李夫人笑着拍马屁,毕竟她家先生还得靠陈副总司令提携。
“就你话多,你家先生不也和你讲了嘛!”陈夫人嘴上虽怪她,面上却是笑着的。
三个女人还在取笑凑趣着,唯有宋祈茵只微笑着打牌并未再出声。
总司令确实偏心,宋祈茵想。都怪自己这几天太忙,又是商演又是任务,好几次回到家时倒头就睡了,哪里顾得了方佑宁。
偏偏昨天又让她这个有任务在身的人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旁观者清,在这样艰险的境地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宋祈茵自然看得出这整件事和陈副总司令脱不了干系。
总司令虽不会害方佑宁,却也充二愣子,真是白费她那么紧张地去通知他,哪里知道人家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只是那鱼饵是自己的亲生孩子罢了。
还有那个吴景湛的种种暴行,宋祈茵就来气,真是一颗小石子砸不死他,恨不得拿起一堆石头往他身上砸去!
后来自己也没空去瞧瞧她,也不知道她伤得怎么样了....
她一个女孩子,在一群臭男人堆里,可不就是活脱脱的羊入虎口么....
宋祈茵一直纠结着,夫人们又聊到了其他,期间她也搭了几句话,心里却是越想越乱,几圈下来,手里的筹码也都输光了。
不过大部分都是输给陈夫人的,喜得陈夫人满面红光。
宋祈茵抬头看了眼精致的西式钟表,已经临近下午,“哎呀,都这么晚了,我该走了。 ”
又扁了一下嘴,嗔怪道:“我如今筹码都没了,诸位可真是一点也不留情。”
实则是整颗心都飞到方佑宁那儿去了,哪里还想在这里待着?
偏偏那两个京派夫人不肯依她。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孟夫人那双描着亮色眼影的美目督了宋祈茵一眼,娇笑道:“才打了几圈呀就要走,我可不依你。”
李夫人也兴在头上,忙附和着笑道:“你该不会是瞧着筹码全输给咱们了,害怕了吧?”
宋祈茵笑着自损,“可不嘛,谁不知道我打牌一向不好的,再打下去,只怕自己那点儿家底都要输个精光了。”
陈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怕什么,你就接着玩,输了多少算我的不就好了。”可见陈夫人真的喜欢她喜欢得要紧。
“倒也不是我不想作陪,只是晚间还要上台呢,得赶回去准备准备的。”她拿起身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我在这先给诸位以茶代酒,下次肯定陪诸位打牌打通宵,如何?”
三个夫人见她执意要走,也不好再多留,陈夫人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那你可记着你说过的话,不许耍赖。”
“那是自然的,您见我什么时候食言过?”宋祈茵拉开椅子起身,接过织云递来的白色手拿包。
这厢,作为东道主的陈夫人亲自送她下楼,两人静静走在通往大门的小道上。
而陈家的仆人和织云都远远跟在两人身后,并未上前。
陈夫人这才轻声:“陈司令他....”
宋祈茵倒是也不打算隐瞒,低声道:“司令他确实在外面不安生。”
陈夫人一瞬的慌乱全落入宋祈茵的眼里。
原来这陈家夫妻压根不像外人看上去那样恩爱,倒不是两夫妻出了什么大问题。
不过是没有不偷吃的猫。
而宋祈茵恰巧常陪这些贵人去应酬,见得也就多了。
她之所以要帮陈夫人,倒不是可怜她那么简单。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有了这层人情在,陈夫人就得向着她。
其实两人心里都心知肚明,各取所需罢了。
她挽上陈夫人的手臂,拉进了两人间的亲密,柔声,“您倒不必着急,我查过了,那女孩儿名叫恋蝶,虽然年轻,却不过是个普通货色,估计陈司令也是玩玩罢了。您可千万要沉得住气,要是闹起来,陈司令反咬您一口,才是真的大事不好呢,您可要记着您还有个...”
她顿了顿,姐儿一词未说出口,因为她知道陈夫人不喜这些北京老话,便换了个词,“您还有个姑娘在呢。”
她自然不担心陈夫人会和陈司令闹矛盾,毕竟陈夫人的致命弱点,可是不出男丁。
而且现在的陈司令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傲气得很,哪里还看得起那个帮助自己一步登天的娘家?
陈夫人要是闹起来,离婚的可能性就挺大的,而且宋祈茵记得陈小姐快要高中毕业了,也接近适婚年龄,她不为自己着想,也会为自己女儿想一想的。
“难道要我坐以待毙?”陈夫人已经红了眼圈,拿着手娟子按了按眼角。
“咱们女人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她微笑起来,扬了扬秀长的眉,“前些日子的饭局上陈司令还说酒楼上的蒜椒黑虎虾没有自家夫人做得好吃呢,只可惜好久没吃到了。”
这一番话说完,陈夫人顿然醒悟,两人也来到大门口处,她擦干了眼泪,笑了起来,“倒是难为你告诉我这些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转身招来仆人,让家里的司机把车开出来,才被仆人告知家里的私家车被拖去保养了,一时间回不来。
陈夫人有些尴尬的扬了一下嘴角,揪着手帕子,“都怪我,忘记了这事,我让他们上街给你招车子去。”
宋祈茵忙拦住她,笑盈盈道:“何必忙活,我自己上街去拦车子也是一样的。您出来也有一段时间,还是快些上去吧。”
陈夫人心下松了一口气,再正眼瞧她时,便在心中感慨不亏是面由心生,感激上苍让自己遇到这样至善的女人,便又扯着她闲说了几句贴心话,才让她离开。
因着这是私人住宅区,所以要到外边的大街上才有私家车或是黄包车。
宋祈茵也不介意,沿着树下清凉处,躲过毒辣的阳光,踏着四寸的霁青色高跟鞋,一步一响声,手里的母贝扇子有一下没一次地轻晃着,慢悠悠地走在安静的林荫步道上,织云则乖乖地跟在她身旁撑着一把小洋伞为她遮阳。
和外边凹凸不平,尘土飞扬的土路不同,这条长长的柏油路,干净,平整,无一丝灰尘。
毫无疑问,这一方土地,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总算与陈公馆拉开了距离,宋祈茵却一点也不觉得热,都说心静自然凉,许是从昨天开始她的心情就没好过的缘故吧,她垂垂眼,看着地上铺得平整的柏油路,唏嘘不已。
“结了婚的女人总是容易忽悠些的。”
一旁听着的织云却是翻了个白眼儿,终于出声道:“不是结了婚的女人好忽悠,就您这一身仙女儿似的装扮,任您去忽悠谁,都会成功的。 ”
那去忽悠阿宁呢?
也会成功吗?
“你这话我喜欢。”
宋祈茵得意得步子都轻快了些。
看着自家姑娘身上那条昨晚让裁缝师傅连夜加工出来的精美旗袍,织云就知道自家姑娘的花花肠子里面又有新主意了。
只是她还有一处不懂,宋祈茵又走得快,忙上前几步才替她挡去阳光,压低声问道:“陈司令身边的新欢可是您介绍的,您怎么又告诉陈夫人了?”
“上头只让我牵制陈司令,又没说怎么个牵制法儿,规则自然得由我来定。再说了....”
宋祈茵微微低头,笑了起来,随即轻声说,“如果不玩一场大的,岂不是叫她白受了那身伤?”
织云虽不明白宋祈茵这话中话的意思,不过姑娘自昨天从司令部回来后就一直冷着一张脸,八成也是和陈夫人刚才所讲的八卦有关,毕竟事关方中校嘛。
不禁感慨自家姑娘真是对得起老狐狸这一称呼,陈副总司令也就罢了,只可怜那要强又自以为是的陈夫人,哪里是自家姑娘的对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