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轿车，站在方公馆的台矶之下，宋祈茵看着面前紧闭的三间正红朱漆大门和屹立两旁的数名卫兵，还有些怔忪。
她和阿宁，好像也好多天没见了。
昨天那个不算，她压根就没留意到自己...
她会不会和自己生疏了？
可她就没和自己熟络过。
真是叫人郁闷，她想。
见她带着丫鬟上了台矶，卫兵是认得宋祈茵的，知道她是方司令的红颜。
卫兵虽不会赶人，可又没有收到上头的任何指示，自然不能让她随意靠近方公馆。
其中一个卫兵出列，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宋姑娘，请止步，总司令现在不在公馆。”
“噢，不，我是来找...”
宋祈茵顿了一下，笑盈盈的抬头，水盈盈的双眸似一弯新月。
“我是来探望方中校的。”
在外人面前她还算比较收敛。
卫兵一愣，“您与中校是否有约？”
宋祈茵对着卫兵露出一个娇憨可人的笑容，眨了眨眼，无奈道:“无约，不过我和方中校是好友，我想她不会介意我突然来探望她的，可否帮我通报一下？”
许是被宋祈茵纯良的笑容给迷住了，又或是忌惮她与两位顶头上司的关系，卫兵也没有深究。
“原来是这样，那请您跟我上院子里吧，管家会为您通报的。”
宋祈茵道过谢，下了台矶，跟着卫兵进了方公馆的右侧小角门，那卫兵又对着庭院里的小厮悄说了几句。
接着，竟要直接带着她和织云，徒步走过那长长的狭窄长道。
虽然接近下午，可上头的阳光依旧猛烈，照在两侧看似没有尽头的青砖灰瓦的拦马墙上，更让人觉得多看一眼就要昏厥。
织云好心提醒那卫兵，“请官长准备项轿子吧，若是让宋姑娘徒步走过去，晚上就不用登台了。”
卫兵没有接待过女眷，压根不懂在这样的四合院里，女眷是需要轿子的，直接回绝，“公馆里没有轿子。”
织云急眼，“这不糊弄人嘛，这么大的方公馆怎么可能会没有轿子呢？宋姑娘要是走坏了身子，你担当得起吗！”
卫兵转过身来，面无表情，态度坚定，“送两位进去，我还得回去执勤，请宋姑娘见谅。”
织云就没见过这么木头脑袋的卫兵，正想和他爭執一番，却被宋祈茵止住了。
她又拍了拍织云的手，才对卫兵微笑，“好，那就请带路吧。”
一字一句，清晰又冷冽。
热辣辣的阳光直照下来，直像个大火炉似的，长道上一点阴凉处都没有，若不是织云寸步不离地为她撑伞，挡阳，她肯定要被嗮成碳。
被誉为淑女象征的高跟鞋一步一响声，在宋祈茵的玉足上，向来是轻巧灵动的，如今高跟鞋的哐哐声却越变越重，同时加重的，还有她心中的怒气。
不知走了多久，才进了一道垂花门，过了正中穿堂，终于到了待客厅。
宋祈茵脸上、香背上都是黏黏的，额头和两颊两侧不甚明显的汗珠，她不由得一手加快了摇扇子的速度，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拨弄着及腰的波浪长发，却也驱不了身上的闷热。
热也就罢了，可怜她还穿着高跟鞋走了这么久的路，又酸又疼，一看见椅子恨不得立刻坐下去再也不起来。
满腔的怨气让她偏偏想端着，所以即便再痛再累，她面上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浅笑。
直来直往的卫兵不知自己大祸临头，又交代让她不要乱走，在这里等管家来即可。
她笑着一一应了下来。
那卫兵才安心离开回去执勤。
卫兵一走，宋祈茵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一屁股坐在离自己最近的红酸枝木圈椅上，木头触及手臂肌肤时，那种凉凉的触感，是她贪恋的。
小眼神流连在一旁的茶几，如果整个人摊上去肯定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织云接过她手中的扇子站在椅子后不停的帮她扇着风，一脸心疼。
“想想您平常去别人家里商演的时候，进出哪里还需要走的？没有轿车，起码也得有顶轿子的。”
“担心什么呢？咱们总有机会回礼的”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织云以为她不会回答。
这厢又听见庭院传来几道脚步声，织云见她面色不改，也就识趣的不再提此事，安静立于一旁。
好几人悠悠进了厅，为首的便是管家。
刚就进门，便看到一素雅蓝衣旗袍，面容姣好的卷发女子正端坐于圈椅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几。管家心下惊叹，天边的仙女就该是宋祈茵这样的。
管家有些上年纪，身上是北平常见的深色长袍马褂，他不露声色，扬手吩咐，“给客人上茶。”
“是。”小丫鬟们领命。
趁小丫鬟们上茶的功夫，管家又供手客套道:“宋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小的刚才还在后院里忙活，所以来迟了些，您莫要怪罪。”
他嘴上说着是自己的问题，脸上却一点愧疚也无。
宋祈茵带着笑，微微颔首:“您客气了，是我来得太唐突。”说着便接过小丫鬟奉上的茶，轻抿了一口，干涩的嗓子总算舒缓了些。
“听说您是来找中校的，我这就打电话过去。”
管家走至前厅的高脚桌，那是单独放着电话的，只见他拿起话筒，摇了几个数字，很快电话就通了。
管家恭恭敬敬，“中校，是，宋姑娘来了，说是来找您的。”
“好的...”管家稍稍转身，又瞄了眼宋祈茵。
那双乌黑大眼睛亦静静地看着他，无辜的眼神直看得管家张了张嘴，喉咙耸动着，似乎是在酝酿些什么。
瞧管家的反应，她就知道方佑宁不想见她。
宋祈茵垂垂眼，随即浅淡的笑，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直径到管家的面前，接过他手中的话筒。
话筒刚靠近耳边，就听见电话那头漫不经心的声音。
“她要是不肯走，就任由她留在前院吧，总之别让她进来就是了。”
与此同时，夹着话音一起传来的，还有那偶尔掀动纸张的声音。
哗啦——
是真的一点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呢。
宋祈茵嘴角抽了抽，“我方才没听清，可否劳烦中校再说一遍？”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但也不过三秒就有了声音，显然慌了，“是你？不是，我...”
“阿宁，我想见你。”
“.......”
那头又传来方佑宁无奈的叹息，“我没空的，我就是回来拿点东西，待会还要回司令部....”
又撒谎。
没等说完，宋祈茵扬起笑脸儿，粉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知道你不需要回去的。”
“你怎么知道？”
宋祈茵没有回答，只是又把话筒递给一旁有些石化的管家，管家回过神来，忙接过话筒，又对着空气点头哈腰了一阵。
他把话筒放回原处，再次看向宋祈茵时，眼里多了几分笑意，“早上也来了几位客人要找中校，不过都被中校回拒了，是一点余地都不留。”
那些小喽啰能有几分能耐？
她柳眉微挑，笑起来，丝丝娇媚风情还是从那精致的眉稍眼角溢出来，“中校的决定，自然是有中校的道理。”
管家也十分精明，立刻唤来小丫鬟，“快去准备轿子，宋姑娘要去后院。”
小丫鬟领命下去。
一听到轿子，织云就不乐意了，开腔道:“方才我家姑娘来时，可是徒步走进来的，怎么那会子没有轿子，这会子又有了？”
管家的变了脸色，哪里知道这件事，宋祈茵又瞥了她一眼，织云示意，将方才卫兵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听得管家愣了好几下。
宋祈茵抬手摸了摸别在波浪黑发上的珍珠发夹，深深看了管家一眼，柔声:“小孩子说话就是直些，您别见怪。不过咱也是好心提醒您，咱不是嘴儿花的人，也不该因为这么小的事情就叫总司令来烦心，您说是不是？”
管家倒抽一口冷气，连连称是。
她又一幅我也是为你好的模样，“不过要是让那些小姐太太们也碰见这样的事情，终归是有损总司令的名声，而您又是管家的，难免不受牵连。”
先给一颗糖，再打一巴掌的效果十分好，一旁听着的管家汗如雨下。
见出去安排轿子的小丫鬟还未回来，又觉得宋祈茵是个心善的人，他便难得的闲说起来。
“也难怪的，这公馆还未有女眷出入过，家里两位爷儿也是骑马的，所以未曾用过那轿子。您是知道那些当兵的，脑子里只知道如何打仗，哪里懂深宅大院里的规矩？总司令又忙于公务，中校更是不管这些琐事。就算小的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管那些当兵的呀。”
他倒会想法子推脱。
宋祈茵心里虽不屑，却又有意要拉拢管家，若是拉拢得当，那她日后再来时也就更方便了。
再者，虽说在这年头，戏子被人轻视是常发生的，不过这也只能吓唬吓唬那些软骨头，谁要敢让她不痛快，她必定不会让那人好过。
她面上的笑容不减，轻声道:“家礼是门面，瞧瞧哪户豪门世家的矜贵不是从这些小事里看的？当兵的就是再神气，也不过是总司令的部下罢了，您这样本末倒置，岂不是寒了总司令的心？”
管家哑言，他不过是个普通奴仆，因有些年纪才被总司令提拔作了管家，这满屋子的兵爷，他哪敢得罪，所以向来不管的，转念过后方才明白宋祈茵所指，倒是自己分不清孰重孰轻。
“ 是小的糊涂了，多谢宋姑娘提点。”管家忙作揖供手道谢。
宋祈茵看着管家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顿时就心满意足了，忍不住的扬了扬下巴。
哼，小样儿，敢跟她斗！
可不是她骄傲自满，她唱戏可能比不上一些资深的先生前辈，可是这嘴仗的本领，她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站在宋祈茵身后的织云，看着斗志高昂的自家姑娘，再次心中崇拜得不行。
妈呀，自家姑娘真是太彪悍了，几句话的功夫就和管家分出高低，挽回颜面不说，还给了那群瞧不起人的官兵一顿果子吃！
难得有人会为自己这样的小喽啰着想，见四下无人，管家低低道以心声，“不过小的这心里头啊，还是觉得得快些迎个心儿细的主子奶奶回来，管住了事儿，也好叫咱公馆热闹些。”
适逢，小丫鬟又折路返回，打断了管家的闲话，也断了宋祈茵的想入非非。
听闻轿子已经准备好，管家没再往下说，立刻:“您这边请。”
上了轿子，她从手拿包里拿出西蒙香粉蜜来，补了补脸上有些花掉的妆，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香扑扑的，真是让人忍不住的心情愉悦呢，不过她心里想着的，还是管家最后的那一句话。
方司令身边的莺莺燕燕实在不少，也不见哪位得了特殊待遇，可见方司令也没有续弦的心思。
至于方佑宁嘛....
中校夫人，这个称号好像挺不错的...
她顿时老脸一红，觉得轿子里这个小小空间热得很，把西蒙香粉蜜塞回包里，素手掀起纱窗好让空气流通一下，便瞧见在一旁跟随的织云，又往外瞧了一瞧，一路的青砖灰瓦慢慢往后退，突而觉得这也没那么可怕了。
不过速度实在太慢。
宋祈茵又朝织云招招手，让她催促轿子快些。
很快，轿子随至一院子前落下，负责抬轿子的小厮退到一旁，织云上来挑起轿帘，扶她下轿。
她扶着织云的手，抬起头时，被眼前的建筑所震住。和她一路上看见的不同，这红墙白柱的门楼顶部是尖圆拱结合，立面呈三层，层层砖砌叠涉缩进，是中西合璧的气派。
门额上方处雕刻着许多精美腾云纹路，清晰可辨；中间是长方黑框，内题「无量馆」三个大字。
还未来得及细思这三个字的意思，稍稍垂目，便看见那张俊俏脱俗的容颜，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儿，绝对不会错。
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这样，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许是在家的关系，对方碎碎的刘海斜向一侧，凌乱而有型，穿着一件棕色英伦鹿皮绒马甲，内搭的米色条纹衬衫领口处扣子并未扣上，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配一条直筒西裤，色系整体一致又简单大方。
只见她薄唇微启，在和旁边的丫鬟不知道说着什么。
眼前这个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的人，相比其他男人们西装革履或是长袍马褂，她家阿宁太会穿了叭！！
就在宋祈茵的目光全在她身上的时候，方佑宁似乎注意到了这边强烈的目光，抬头看向了她，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宋祈茵竟然清楚的感受到心跳加速的感觉。
扑通——扑通——
和第一次对视不同，这一次，苦尽甘来的感觉不要来得太强烈。
随着不断跳得厉害的心脏，满腔的欢喜一下子涌上心头，下一秒，却被浇灭了。
对方脸上那一瞬即逝的惊异，还有那双水漾的眼眸中明显的抵触，无疑深深刺疼了她的心。
难道她就这么厌恶她？
那自己费尽心思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根本没有意义？
宋祈茵感觉自己一颗炽热的小心心，咔嚓的，碎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