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格达发短信告诉艾莎他们晚上见面的消息时,天空已经变成了深紫色。「8点钟,第四大道,Dahlia's餐厅,」她边摇着莉莉入睡,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一股寒意袭来直冲她的胸口,她亲了亲吻莉莉的小脑袋,想要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心烦意乱。莉莉头上飘来的那种甜甜的、令人陶醉的婴儿香味让艾莎紧绷的脸露出了笑容,她不禁在想,自己竟要靠孩子来帮她应对和父亲打交道的焦虑,真是见鬼。
莉莉的小鼻子颤抖着快速地呼吸,紧紧地依偎在艾莎温暖的怀里,鼻子贴着她的颈窝,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她试着想了想,但如果莉莉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会对她说些什么,尽管面对被轻视的女儿是艾莎永远都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艾莎想,总有一天莉莉会遇到让她害怕的事情,或者发现自己陷入了情感的漩涡,那么她将会帮助莉莉度过难关。她会告诉她要勇敢。她会提醒莉莉,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爱她胜过一切,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不管面对的挑战看起来多么艰巨。
她自己就做到了。她很勇敢,即使面对专横的父亲,艾莎也一直在努力战斗,并设法保持自己的意志。她成功了,离开了家乡,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不再用背负其他人的期望。在过去的七年里,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而且还遇到了陪伴在她身边的最美丽的灵魂伴侣。她找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深厚爱情。那份爱已经开花结果,收获了宝贵的小生命,在儿童房柔和的白光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不管怎么样,他都伤害不了她了。他说的任何话都无法打击她,因为她现在已经足够聪明,知道那都不是真的。不管他为什么要来看她,在她的余生里,她每天都可以回到自己安全而幸福的家中。不管他爱不爱她,那份爱永远都无法和安娜和莉莉给她的爱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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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头士乐队的现代摇篮曲版在家里二楼回荡,安娜和莉莉在儿童房的地板上玩耍。莉莉是趴趴乐的狂热粉丝,她摇摇晃晃地抬头、低头,哼哼唧唧地咕哝着。胖乎乎的腿和胳膊挣扎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安娜默默地鼓掌,高声尖叫为她加油。
儿童房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但艾莎却被困在了镜子里,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为结束她和父亲之间长达七年的冷战做准备。她觉得自己瓷白的皮肤显得比平时更白。镜子里的她头发和妆容完美,搭配了一件舒适、剪裁得体的连衣裙,是一个成熟、老练的女人的形象。她看起来成功,干练,优雅。但她内心的那个小孩不断冒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惧,害怕事情会搞砸。
“你怎么样了?”当艾莎在门口收拾她的包和薄披肩时,安娜边试着让怀里的莉莉保持平衡边问道,艾莎紧紧的抿着嘴,一脸忧虑。安娜知道自己不能和她一起去,不能保护她,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很难受。但不管这件事有多么的困难,她都必须独自完成。
艾莎深吸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愤怒。”她直截了当地回答。
“嗯,这可以理解。我知道你心里可能有点儿害怕,紧张,但还记得吗,生莉莉时你还说过,让我去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想到这件事,艾莎笑了起来。“你以为你做不到...但你做到了。你很坚强,很勇敢...你能做到的,”安娜温柔地说,用另一支手搂住艾莎的腰,把她拉向自己,凝视着那忧虑的蔚蓝池水。“记住,我爱你。我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他永远无法成为的人。你是我的一切。”安娜把一缕散开的金发塞到她耳后,然后给了她一个吻,泪水涌上眼角,艾莎勉强止住呜咽,心里觉得暖暖的。
“谢谢你。我爱你,”艾莎说完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我也非常爱你,我的小宝贝。”在莉莉金色的头顶温柔的亲了亲。
两人都不用再说什么,她们看着对方,这给了艾莎足够的勇气走出门去,期间还至少回头了两次,安娜一直看着她把车开出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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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都市的闷热夏夜。快八点了,太阳缓缓落下,阳光反射在建筑物的窗户上。艾莎通常会停下来欣赏这样的景色,她喜欢阳光赋予建筑物的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在放空自己,这时一个年轻的泊车员冲上前来帮她打开车门,伸手递给她一张停车票。
“祝您有个愉快的晚上,女士。”
她对自己笑了笑,然后礼貌地向那个男人道谢,他似乎并不知道他的话有多讽刺。这个晚上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快乐。毕竟七年来她一直都在回避这一刻。唯一能让她感觉好点的,就是知道自己掌握了主动,是她的父亲要求见面,而不是她。
她慢慢地走向领位台,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她得体的衣着打扮给了她一些底气。不用说也可以看出来,即使没有他,她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她凭借自己的才华成为了一名成功的专业人士。她还有一个深爱着她的女人,这个女人以一种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方式爱着她,为她做任何事情。他们现在是平等的。没错,她成为母亲只有短短的六个星期,但她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哪一种自大可以让她离开自己的女儿,她只会爱她,支持她。她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一切,面对他,面对过去。
“我能为您效劳吗?”一个声音打断了艾莎脑海里纷乱的思绪。
“我约了人。我想他们已经到了。”她紧紧地抓着包,眼睛一直盯着侍者,希望他并没有坐在附近的位置看着他们的交流。
“什么名字?”侍者问道。
她愣了一会儿,咬着嘴唇,然后狠狠地咽了一下。想把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抛到脑后。“阿伦黛尔。阿格达•阿伦戴尔。”光是他的名字就让她脊背发凉。
“这边请。他在后面的房间里等你。”侍者拿起菜单和酒水单,示意艾莎跟着她。至少位置是在餐厅里比较隐蔽的地方。
随着他们一路走去,她的心砰砰地跳得更厉害,他们来到一个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她本能地跟着侍者走了进去,强迫自己不要看坐在里面的男人,麻木地等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独处。
“这是菜单,服务员很快就会过来为你们点菜,”侍者笑着说道,然后离开了。
房间里异常安静,艾莎强迫自己转过身去面对她的父亲。在她的目光和一个比她记忆中要衰老、虚弱得多的男人的目光相遇时,她心中不知道积蓄了多久的怒火消退了。他赤褐色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而稀疏,脸上布满了皱纹,凹陷的眼睛周围都是黑眼圈。
尽管他看起来很虚弱,但他还是站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她不禁注意到他变得有多瘦。这不再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强大的男人了,而是一个正在被疾病吞噬,即将失去生命的男人。
“艾莎。”就连他的声音都很微弱,但他叫她的名字时还是带着一丝她鄙夷的语气。“谢谢你能来。”他向前走了一步,示意她坐下,当他想帮她拉开椅子,并想把手搭在她胳膊上时,她猛地躲开了。他的眼神流露出悲伤,突然之间,她很庆幸他安排了一个包间。这比她想象的要尴尬得多。他收回手,又试了一次。
“请坐。”这次他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生怕他不好好表现,她就会离席而去。他曾经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赶走过一次,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她试探性地坐下来,把包放在椅子旁边,她想要看懂他的眼神,但是失败了。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他把胳膊舒适地放在桌子上,看了她一会儿,很认真的看着她。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而是一个成年人。时光流转,岁月更迭,看到她出落得如此美丽,他感到阵阵心痛。她的头发还是和以前一样长,只是没有扎成他习惯看到的辫子。而是一头披下的铂金色卷发,他不知道颜色是遗传自谁。他一直希望有个儿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毕竟他和自己的父亲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一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错过了更特别的东西。她容光焕发,自信满满,皮肤很好,特别是对于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人来说。
“我现在来了。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开门见山,眯起眼睛直视他。
“你还在生气。我不能因此而怪你,不是吗?如你所见,我...病了。我可能还能活几个月或者是几年,但不管怎样,我对治疗的反应并不像医生希望的那样好。”他看到她抱起双臂,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瞪着他时,停住了。
“那现在这是什么,赎罪?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请求我的原谅,说声对不起,因为你快死了?”与其说她是在问,倒不如说是在指责。
“不,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是对的。”
听到他的话,她瞪大了眼睛。她认定了他是想请求她的原谅,但她错了。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她到底做对了什么时,因愤怒而紧绷的脸慢慢放松。
“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知道你对我的看法。我不是个好父亲。我知道,因为我对你就像我父亲对我一样,我因此而恨他。只是我不够坚强去反抗他,像你对我那样。”他靠向桌子,看着她那双犀利的蓝眼睛诧异地盯着他。
“我想让你得到的一切,我努力守护的一切...现在都没了。到头来我一无所有,而你...你拥有了一切。”他的声音没有变,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保持镇定,她的愤怒很快都消失了,过去的悲伤重新浮现在脑海里,让她不再咄咄逼人。他刚刚承认自己错了,她是对的,他是个糟糕的父亲。他证实了她对他的所有感觉,然而她并没有觉得好受一丁点。在本该庆祝胜利的时刻,她却感到心碎。
好像还不够尴尬似的,服务员正好在这个时候过来给他们点菜,阿格达很快点了菜,随后艾莎点了一份健康沙拉。当一切都摆到桌面上时,她的胃扭成了一团,根本什么都吃不下。谢天谢地,服务员也感受到了房间里越来越紧张的气氛,在给艾莎倒了一杯她急需的黑比诺葡萄酒后很快就离开了,留下他们两人继续。
艾莎喝了一大口红酒舒缓一下,酒精的温度在她的胸腔里弥漫开来,她直截了当的说道。
“你说你一无所有...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忐忑不安地问道。
阿格达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清清嗓子,避开她冷酷的目光。
“由于我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几年前我把公司卖掉了。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木已成舟。我别无选择。”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面前那件擦得锃亮的银制餐具,拇指和食指捻着自己斑白的胡须。
艾莎眯起眼睛,这句话就跟没说一样。“这个我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鼓励他更坦率一点。
“还有我的女儿离开了七年?”他抬起眼睛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悲伤。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呢?”她的声音低沉而严肃,然后迟迟没有再说话,阿格达甚至还喝了几口苏格兰威士忌,慢慢品味着橡木和香草的柔和味道,压下喉咙深处的苦涩。
“你走之后我不得不跟她说发生了什么...她很难过,非常的难过,而且之后我们都没有办法联系到你。我没有给你妈妈她应得的幸福婚姻,这不是秘密,但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她变得郁郁寡欢,陷入了深度抑郁。她说是我把你从她的身边夺走了。Jul(圣诞节)时 ,一个没有你的节日,让她伤透了心,她跟我说,她受够了,然后她就离开了我。”
艾莎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僵住了,她突然意识到,受苦的人不止她一个。想到她母亲因为他自私的行为而心碎,她感到震惊和愤怒,这些年来她一直认为她只是太懦弱而没有追寻她。
“你-你们离婚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合法分居,这样我还能给她钱,虽然她几年前就不再接受了。”
“她现在在哪儿?”她摇摇头,还在试图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
“她几年前认识了一个人,和他一起住在斯塔万格。我想他是搞石油的。”他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悔恨和羞愧的神情,让她难以忽视。
“除了胰腺癌和无法逃避的死亡,以及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孙子,我真的一无所有,只剩下让我孤独终老的财富。”他紧抿着唇,向后靠在椅子上,艾莎还在消化她离开后他戏剧化的生活。
无数种的情绪涌上来,但最终只感到深深的悔恨。没错,她是很生气,非常生气,就像有熔岩沿着她的血管流遍全身,但与此同时,他似乎罕见地认识到了自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创造了自己的地狱,过着孤独的生活,只能花钱请人来照顾身患绝症的自己。不管他做了什么,她还是很同情他,忍不住为他感到难过。他的眼睛里隐藏着说不出的痛苦和绝望,就像是即使知道已经来不及,但仍在乞求她把他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一样。“你看,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东西。”她能感觉到他的话刺痛了她的心,过去的痛苦又回来了,正在冲破她所有的防线。
“我想念你,艾莎,”这句话就像一把既甜又苦的刀刺在胸口。他把她赶走时的痛苦,和听到他说他有多需要她时的痛苦,彻底击溃了她。她的手得体地捂在嘴上,强忍着眼泪,她想起而且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这伤害了他,也伤害了他们俩,内心微弱的火苗又突然重新点燃了她的愤怒,
她的手垂下来,红红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她用轻蔑的目光瞪着他。
“你是想念我如何让你失望吗?想念如何控制我...羞辱我...虐待我吗?”她的声音发颤,双手也在膝盖上颤抖。
他抿着嘴,听着她说出了她以前从来没有勇气说的话。
“你对我做过什么你心里有数。你知道你是怎么对待我,恐吓我的。你怎么能跑到这来,还好意思告诉我你想我?你让我走我就走了。你从来没有找过我。即使你知道要怎么找我但是你也没有。”
“艾莎,我无法挽回过去。我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改变我现在知道是错误的事情。我的愤怒一直是一个我无法控制的怪物,我的家族让我把世代相传的企业长长久久地保持繁荣昌盛,这给了我巨大的压力。”
他的声音很真诚,但他的答案对她来说还不够,她把双臂抱在胸前,用一种积怨多年的眼神怒视着他。
“艾莎,听我说,你可以一直恨我,我能理解。但也许最多几个月后,这都不重要了。就算你原谅我,我也活不到可以补偿你的那一天。我没有时间可以重来。我只有现在。我去旧金山是想试一下新的疗法,但是...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希望了。我的预后是死亡。很快你就可以摆脱我,就像你一直想要的那样。”
最后那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把她从愤怒中拉出来。
“什么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觉得我是那么可怕的人,会想要你死吗?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对我的感觉。”
“我一直都是爱你的,你知道的,”他坚定地回答,泪水涌上她红红的眼框。艾莎的身体就好像被愤怒引爆了,一股被压抑的强烈情绪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绽放。
“是吗?你说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爱我吗?你把我的作品都烧掉时你爱我吗?我让你杀了我的时候你爱我吗?你把我从家里赶出来的时候你爱我吗?”她喊道,滚烫的泪水从脸上流下。
“艾莎,别说了,对不起!”他的手啪的一声打在桌子上,让她从愤怒中回过神来,她把脸埋在手里,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阿格达看着她静静地啜泣,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亲眼目睹自己对她造成的伤害,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穿透他的身体。他给了她一些时间冷静下来,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咽下汹涌的情绪。她这么努力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崩溃,再次感到无力,这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阿格达想要的。
“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我们现在在兜圈子。就算你现在枪毙我你也不会高兴的。如果我不在乎,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他问道,只是声音更小了。
她的情绪还很激动,只能耸耸肩作为回答。
“在我所剩无几的时间里,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说话?”他恳求道,伸出手越过桌子拉住她的手。她看着他的手,瘦削的手指毫无生气,她没法抽开自己的手;只能茫然地看着他递出橄榄枝,平复自己的呼吸。
“让我们试试吧,求求你。”他轻声问道,动了动手指,希望她能回应。
这就是安娜说的最艰难的部分。冲他大吵大闹并不是最糟糕的,要求她信任他才是。放下分歧,迈出第一步的勇气才是。他说出了她的想法,想要得到更多,想要有所不同。拥有一个关心她的父亲,爱她的父亲,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她极少能见到的那个男人现在就在她面前,过去那个独断专行的人已经消失了。但这并不容易。当他把她纤细的手紧紧的握在手里时,她也想给他回应,但她的身体拒绝服从她的命令。他们就这样持续了一小会,他手中熟悉的温度让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度过的仅有几次的温馨时光,她的脸上露出意想不到的笑容,怒火慢慢熄灭。
她抽了一下鼻子,笑了笑,身体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恢复过来。阿格达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他们紧握的手,看到她露出更灿烂的笑容后,才松开手。
她马上把手抽开,拿起她的酒杯,喝了一口,吸了吸鼻子,然后勇敢地向前迈出一大步。
“你住在哪家酒店?”她漫不经心的问道,表情轻松了一些。她觉得自己仿佛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漂浮在上方,看着这些奇怪的互动。
他回以一个笑容。五分钟前他们还在互相大吼大叫,现在居然正常的聊起天来,真是诡异。
“第二大道上的达文波特酒店,”他热情地回答。
艾莎惊讶地笑出声,带着一丝讽刺。
“有什么好笑的吗?”他有点困惑地问。
“我参与了那家酒店的设计。尤其是餐厅。那都是我设计的。”
“不得不问一下你的工作是什么,这很尴尬。对你的生活一无所知让我很惭愧。”
她从没想过这天晚上他们会有这样的对话,他们正在冒险穿越未知的水域,平静而又脆弱,不像他们已抛在身后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建筑师,”她骄傲地笑着说。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感觉真好。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终于成为了建筑师。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尽量不让他们的思绪再次回到过去。所幸这时他们的菜上来了,很好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难以置信的是,他们还在继续聊天。他们都看到了对方全新的一面,感觉更像是两个成年人的聊天,而不是父亲和女儿。
“你还结婚了。跟我说说她吧。她叫什么名字?”她发现他强烈的好奇心对她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于是决定由着他。毕竟,对她来说,滔滔不绝地谈论安娜并不难。除了莉莉以外,这是她最喜欢的话题。
“安娜。”光是说出她的名字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她不自觉露出的笑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笑过,那么幸福,像做梦一样。
“她是老师。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我刚从挪威回来时认识的她,就在...就在...”
“我知道了。” 这样她就不用再次提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可怕经历了。“她听起来很可爱。”他微笑着切开食物。
“你对我和一个女人结婚居然没有意见。你自己说你对我一无所知的,我猜这也说明了你不知道我是同性恋吧。为什么你这么坦然地接受了?”
“老实说,你的性向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想让你继承公司。我不在乎你和谁结婚。而且你忘了,我曾经抓到过你一次...所以我想。”
她撅起唇点点头,脸颊因尴尬而微微泛红。
“你是故意要漏掉最精彩的部分吗?”他带着狡黠的笑容问道。“你现在当妈妈了,对吧?”
微笑着再次点头回应。
“你有照片吗?”他兴奋地问道,放下刀叉,用餐巾的一角擦了擦嘴,就和艾莎吃饭时一样优雅。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弯腰从包里拿出了手机,在屏幕上滑来滑去,找到莉莉最近的一张照片,那是艾莎抓拍的在咯咯笑的她。
阿格达并不知道自己可以期待什么,但当他看到这张照片时,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他用手捂住嘴。铂金色的头发,天蓝色的眼睛,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这些特征。
“她是你的孩子,”他嘟囔到,没有大声说出来。
她的笑容马上消失了。“我们的孩子,是我妻子和我的孩子。”她有些严厉地纠正道。
“对不起,”他满怀歉意地举起双手。“她叫什么名字?”他从艾莎修长的手指接过电话,放大了照片。他陶醉于那可爱的胖嘟嘟的脸颊和小纽扣鼻子,脸上堆满了傻笑。她和艾莎一模一样,他心里充满了苦乐参半的喜悦。
“莉莉。”她笑着回答,那一刻想到了安娜。
“真是美丽的名字,但我想问她的全名。”
“莉莉•艾拉娜•阿伦黛尔。”
“阿伦黛尔。”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了他,不过他喜欢这个。
“我妻子也是,”她自豪地补充道。出于某些原因,他以为艾莎会割断所有和他的联系,包括他们的姓氏。但是这个好像要从屏幕里跳出来的漂亮小女孩不仅继承了他的血脉,也继承了他的家族姓氏。在她离开的七年里,她组建了一个全新的阿伦黛尔家族,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并没有不同,反而更像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最好的方式。在那一刻,他似乎和某种更伟大、更强大的东西联系到了一起,让他的心因喜悦而悸动。
“你们俩是谁怀了她”他礼貌地问道。艾莎翻出一张她在新生儿派对上拍的照片。照片中,她穿着一件舒适的粉色连衣裙,双手托着大大的肚子,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你很像你妈妈。虽然是金发,但...很像她。”这可能是他见过的她最美丽的照片,那种纯粹的幸福让他动容。
“直觉告诉我,在生命的最后你不会像我一样带着那么多遗憾,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为明天而活并不是一种选择。你会回顾你的人生去寻找生活的意义。那些可以让你知道自己有所成就过的事情,至少一件美好的事情,在你死后依旧流传,那就够了。即使我还拥有这家公司,它也不是我想留下的遗产。我用了一辈子才得到这个领悟,而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已经接受了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你这一事实,但知道美好的事情将会长存,我死而无憾。”
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当我知道你怀孕的时候...”他激动得说不下去。“我的妻子和女儿...都看不起我...但是你...和我之间还保留着...没有被我的错误所影响的一部分。”他双唇紧闭,下巴颤抖,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能见到你对我来说就够了。你不用原谅我,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忘记。”
阿格达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我知道我不配拥有这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拥有。我是个糟糕的父亲,但在剩下的时间里,我想成为一个好祖父,如果你允许的话。”
她的手紧紧地捂在嘴上,想了很久。毫无疑问,他曾经对她很残忍,但是如果她以牙还牙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可以明天过来,”她小声地说,这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从椅子上挺直了背。
“明天?”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的,来看看我的女儿。”她澄清道,仍有些犹豫,但是她内心有某种力量在推动着她向前,就好像她处于自动驾驶模式一样。
“艾莎...我,”他张着嘴,沉默了,他被她的同情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不配。
“别再说了,不然我会改变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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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艾莎躺在床上,依偎在安娜怀里,脑子里思绪纷飞。安娜搂着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小声地对她说枕边情话,直到她入睡。
几英里之外,高耸的酒店里,阿格达坐在一张华丽的皮椅上,欣赏着艾莎设计的餐厅里闪烁的城市灯光。他静静地坐着,注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高大的窗户到嵌入式天花板的流畅曲线,他把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如此的了不起,令人惊叹,几乎让他落泪。
她的才华在房间每一细节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当他发现一些地方和自己家里出奇的相似时,他的心被刺痛了。他沉下脸,对他想要扼杀掉的东西感到内疚和悲伤。艾莎的意志和天赋超出了他的想象。它比他更伟大,只是他从来没有看到。
灯光渐渐变暗,一个年轻人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餐厅要关门了。阿格达递给他一叠厚厚的百元钞票,让他再营业半个小时。他独自待在自己女儿的创造的房子里,远远地欣赏着她的美丽和优雅,并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的东西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