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贵子受邀前往龙门渕城堡参加茶话会。

茶话会，她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

龙门渕家主对社交异常的上心，久保刚回到长野时也曾收到过邀请，她全当没看见，久而久之这一类的骚扰就渐渐少了。不过即使她没有亲身参加过，也听说过龙门渕家的宴会是如何的穷奢极欲、声色犬马。

现下是多事之秋，如果可以她真不想来这里。久保贵子烦躁地挠挠头，对陪侍在身旁的眷属说：“福路，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上去。”

福路美穗子远望山腰上矗立的高大城堡，颇不赞同地回道：“我感觉到了几个不妙的气息，现在我们和龙门渕的关系正紧张，如果是陷阱怎么办？”

“让你都感觉到不妙的家伙吗……”听到这话，久保反而松了口气，不知怎的看起来还有些许高兴，“有多少人？”

“不超过十个，城堡内大概张开了结界，我没法清楚地把握情况……人数不对，龙门渕家族有这么多的强者吗？”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久保脸上的笑容和自己的推测无关。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你回去让池田她们提前做好准备，只有她们几个我不放心。”久保收敛了笑容，拍拍美穗子的肩。

“……什么准备？”

“和龙门渕家族全面开战的准备。”

青灰色的石砖拾阶而上，蜿蜒着延伸至山间的古堡，路旁间或点缀着一两盏古灯，山路上萦绕着夜间朦胧地雾气，云层在天际开裂，露出清冷的月光，在古堡后投下几束阴影。路很长，久保贵子本想直接飞上去，但引路的黑猫使魔已经在石阶上晃着尾巴等候，让她不情不愿地回忆起一些到别人家做客的基本礼仪。

城堡依山而建，正面是山丘顶上挖出的平台，修成用于待客的庭园。主人在园中植满了夜间开放的花种，花色在月光下闪烁着朴素又圆润的莹光，和久保贵子印象中极力追求华丽的龙门渕式审美差别很大。

庭院中央被层层叠叠的花坛和八根大理石柱拥簇的圆台上摆放着一张二十座的长桌，茶具已经备好。

她来得有点晚了。久保贵子扫一眼已到场的宾客，净是多多少少有过交集的熟人，果然今天的聚会与风越、龙门渕的领地之争无关，久保兴奋又不安地走上圆台。

走在她前面的黑猫快步跳上桌，撞进长桌上蹲着的另一只黑猫身体里消失不见了，久保贵子注意到那个坐在主位下手的陌生女子，她红棕色的短发依现下流行的样式在发尾卷过，身上穿着东京新式女子中常见的长裙，看起来颇为正式。女人正不顾使魔的抗拒，专注地揉捏着猫咪的肉球，看起来对客人们毫不关心，看到久保走过来才对她点了点头。

“久保阁下，”龙门渕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这是您第一次赏光吧。”

“客套话就免了。”久保冷眼看着面前精神矍铄的老人，对方还是那副优雅做派，暗红色的手工制礼服，定型的铁灰色短发看起来有几分新潮，更不要提他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他没有喷香水，因为今天接待的是嗅觉灵敏的同族。

看起来被外孙女们夺权并没有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老男人精致程度分毫不减。

他也不恼，引久保贵子在那陌生女子身旁坐下，主位空着，排下两个就是她，桌旁净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使大家看起来都不是很在意位置的次序，久保在这里坐下时还是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几位风格迥异的客人围坐在桌旁，没有人说话，因为在这张桌上就算是最细微的耳语也像拿着大喇叭呐喊似的清楚。在主位下手与那女子对坐的龙门渕理了理衣襟，站起来对大家表示欢迎。

在场的诸位没有一个想搭理他的，有些老朋友就是有让你宁愿对着食物祝酒也不愿意听他客套的魔力。

“太客气了，能收到龙门渕家主的邀请是我的荣幸。”突兀地打破这沉默的是某个不会读空气的家伙大大咧咧的笑声，那个谁也不认识的女人站起来和龙门渕握手。

久保贵子暗暗翻了个白眼，全长野谁不知道龙门渕的掌事人早就换了，老东西的两个外孙女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纠集了一帮无所属的流浪同族，从去年开始就跟风越因为领地纷争屡屡发生摩擦，另一个俨然是忠实的拥护者和打手，曾经在长野只手遮天的风越势力几次受挫，让出了约一半的领土。现下两大势力分庭抗礼，谁也看不惯谁，大概决战就在近期，想到这里，久保叹了口气。

照例寒暄完，接下来就该是闲话大会，但近期血族中最大的笑柄——原·龙门渕家主正列席再此，众人不太好明目张胆地取笑他，而长野地界说什么都绕不开龙门渕家的两个小辈，只好将话题引向人类那边。

“听说长野这边来了个A级猎人？”斜前方穿着男士和服的短发少女兴致勃勃地问道，久保记得以前在大阪停留时曾见过她，说起千里山，她本以为爱宕雅枝大人会亲自前来。

“老夫也略有耳闻，记得是叫原村，月前从东京本部调来的。”

“打破了那个三寻木咏的最速A级记录吗……真想会会她啊。”

“不过最近人类那边事情真多啊……”一位穿着牧师服的年轻女性感叹道，说实话久保贵子有点意外，不知道龙门渕使了什么招数，能把人从北海道有珠山骗来中部的长野，“自从两年前那个南方的老奶奶来了岩手，那边的情况就一直不怎么样。”

“说的是熊仓那个女人吧，之前确实一直待在福冈，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跑去了岩手……”来自九州的中年男人接过她的话，“虽然承认这点让人很不爽，但那家伙发掘、介绍人才的本事可是一流的，之前她带来博多的那个原B级可难缠了。”

也不知道是他话中的哪个部分引起了那位陌生女士的兴趣，她问道：“不过是B级有什么难缠的？”

“听说是从奈良那边挖过来的，在我的地盘上待了有差不多四年吧……诶，说起来还有点渊源，十年前亲王大人遇到的那队人类里就有她，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跑来博多当了民间猎人。前几个月追着我的一个眷属差点找到了博多的地下仓库，我赶紧联系熟人到教会运作了一下，要不然事情就大发了。”男人半是感慨半是炫耀地说。

“杀了不就是了。”身边突然响起的应答声吓了那男人一跳，空无一人处涌现出一股股湖蓝色的灵力，穿着暴露巫女服的小个子少女从灵脉另一端出现。

“哪是那么容易的，当初野依理沙你们也说杀了就是，结果把神户那边坑成什么样了。”福冈的男人不敢接雾岛神境的巫女的话，千里山那边倒是毫不在意地呛她，男孩子气的少女接着说：“现在她回九州了，高兴了吧。”

来自神户的年轻男人也不敢说话，一道灼痕横过他俊美的脸庞，这无法治愈的伤口就来自她们话中的A级猎人。

“说到底，人类的那个过家家组织用来评定人才的标准本来就乱七八糟……”

“怎么说？”那女人又问。

千里山势力和人类的交往十分密切，因此对猎人协会的了解也深于一般的吸血鬼，久保看见那女孩已经准备开口了，没想到北海道的却先她一步大谈起来。

“首先大部分的等级都是推测出来的，比如被评为A级的这一波人里只有那个叫三寻木的真正杀过一个公爵。再就是等级间跨度太大，唯一的S级因为击退过亲王而得到晋升，再往下拥有独身杀死公爵实力的人却因为前者太过异常而被迫与更弱一级的呆在同一个区间，A级和B级的界限也相当模糊。更不要说还有作为协会的门面炒作出来的偶像型人物——”北海道的拿起一份在场的各位每个礼拜日都会收到的可疑报纸，她指着占据了一个版块的对两个血猎的对比分析报道说：“比如岛根的瑞原早璃和你们刚才提起的原村和，成名已久的瑞原暂且不论，这个新人的实力能否达到预期还是未知数……”

“诶，可是我听说那女孩的实力还不错哦。”

“从哪里听来的？”

女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秘密渠道，据说原村和在协会的测试中曾经达到过R2300的预估值。”

几人聊得火热，久保却怎么都插不进话题，虽然谈话中提到的人类她也听说过，但也不过是从不知名的同族创办的垃圾报刊里读到的而已，实际上并不怎么熟悉，她唯一了解的人类只有那个叫藤田靖子的民间猎人。

和她一样困惑的还有只有打扮跟上了时代的镰仓残屑龙门渕，老人手指在修剪出刚好一个尖尖的胡须上捻着，浅笑着问她这帮同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会把对敌人的讨论进行到花魁票选的程度。

雾岛神境的巫女已经趁着众人聊天的空档睡着了，当然没人想去叫她起来。

千里山的代表好不容易抓到两人聊天的空隙，询问陌生女子的名字，要不是血族不用呼吸，她都怕两人说话说到憋死。

“啊，失礼了，还没自我介绍过吧，我叫褔与恒子，是一名记者。”

“哦……褔与小姐……嗯？”北海道的把她刚才用来举例的那篇文章翻出来，“这是你写的？”

怪不得久保一直觉得那只黑猫使魔长得很眼熟，每个礼拜日它都会出现在风越中心成员居住的山庄，送来新一周的报纸，因为不怕人所以很招成为血族后就一直被小动物避开的池田华菜喜欢，每到礼拜日的日落时分就早早起床在门前蹲守。

报纸只在血族中流通，只会给居住在固定地点的家族配送，内容以近期大事为主，半年前千里山的首领换成了一个才被转化没有两年的“婴儿”一事就上了头条，不过这种事不知道几百年都不会发生一次，要用平静的吸血鬼社会中一周发生的大事填满一份报纸还是太强人所难了点，所以毫不意外地被填充了很多人类方的动向和奇怪豆知识。

大概吸血鬼都是些缺乏好奇心的生物，至今没人挖掘出创办这种无聊报刊的怪人是谁，只是这么多年来风雨无阻，无形间为不通变化的血族添了一项习惯。

原来真的存在啊，风越中已经有印刷厂成精、仙女教母一类的流言猜测报纸的来源了，久保还觉得一定是人类制作的，毕竟协会也有专门的报刊，而且几乎所有住所固定的血族都有人类监视——他们还觉得自己藏得很好——知道一些相关事件也不稀奇。

这个叫褔与恒子的女人似乎并不是主办人，说明幕后不止有一个人，看来大家还是普遍命太长、吃太饱。

“这篇文章是你写的？恕我直言，你的观点还流于表面，居然会得出原村和是瑞原早璃的后继者这种肤浅的结论……说到底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风格的……”北海道的少女似乎对这方面十分有研究，竟然开始和神秘报刊的记者拉扯一些在久保贵子看来十分魔幻的话题。

“可是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像吧！”

“乍一眼看上去的印象怎么能当做参考？”红发少女据理力争，久保看到千里山的揉了揉额角，大概是对这两个不怎么熟悉的同族相当无语了。

那位褔与小姐支着下巴，语气十分愉快的对众人说：“大家都挺友好的嘛，我还以为吸血鬼都是严肃又危险的那种。”

龙门渕的表情凝滞了一下，但还是语气很轻柔的问道：“你还是‘新生儿’吗？”

“我是九年前被转化的，几乎没见过别的同族。不知道为什么法术一直用的乱七八糟……应该算是吧。”

新生儿独立于血族社会分级之外，是对还未与主人的血完全融合而无法自然使用自身力量，尚处在转化过程中的新生血族的统称，这个过渡期持续的时间取决于个人，短的一“出生”就能融会贯通，长的四五十年都不一定能顺利地飞起来，不过九年已经算是比较长的了。

通常情况下，派家族中的新生儿来参加集会是一件十分失礼的事，这也是久保不带上福路美穗子的原因之一，她是自己在六年前转化的，大概千里山也是如此，爱宕大人自己不来，本来也应该让现任的首领出席才是。

在鸡毛蒜皮之后，久保贵子突然记起很久之前，大概是江户时代刚开始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主人对眷属的约束很松散，她才结束了过渡期就离开庄园在日本各处周游，途径冲绳时参加了某位公爵举办的宴会。

宾客中的一位是她那个足不出户的主人派出的代理人，那位大人在一个月前都还是普通人类，冲绳公爵理所当然的勃然大怒，在宴会中多次出言侮辱她。

这就是为什么日本各个府县中唯有冲绳几乎没有强大的血族存在。

爱宕雅枝大人当时也在场，还是她把久保贵子从代理大人大闹一通后留下的废墟中拉出来的，大概她也给千里山的孩子们讲过这个故事吧。

关于茧居在乡下的亲王和四处流浪的代理人公爵的故事。

会粗神经到派新生儿来替自己办事的只有那位大人一个，久保站起身，不，倒不如说那个人就是这么自由，对下层同族中的潜规则毫不在乎。

“我派了新生儿来参加你的宴会，那又怎么样？”多么内敛的……傲慢。

而且她又是随意地把力量赐给引起她兴趣的人，会产生什么反应和结果一概不管，就连最后冲绳的势力被灭族她也没有出面解释什么。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猜想，褔与恒子低头看了看表，喃喃道：“差不多了吧，都一点半了。”被她抱在手中的那只熟悉的黑猫跳下椅子，身体像水一样泼进阴影中，而后——

叶缝间投下的斑驳月光被顷刻吞噬，树影纠缠着组成一个人形，看起来瘦小又苍白的少女从影子里走了出来。鹿儿岛的巫女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就清醒了。

和她暗色的眼眸对上视线，久保有些恍惚，上一次她见到这张脸还是在九年前，那是她第一次被眷属契约命令去做什么事。

客人们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等候亲王的吩咐。久保贵子现在知道了他们来此的目的。

山脚下等候着的不是福路美穗子而是藤田靖子。

“晚上好啊，你来这里做什么？”藤田率先发问。

“没什么，就喝了茶。”久保难得的好心情，语气轻快地回答道。

久保贵子的含糊其辞在藤田靖子预料之中，她也不幻想对方会这么简单地为她解答一切问题，她在低矮的灯盏上磕掉烟灰，再填上新的烟草，嘴里好似自语一般说道：“贵子，虽然对你来说可能不过是一弹指的时光，但以人类的尺度来衡量的话，我们可是认识了相当长的时间了，我很了解你。”

“那你就该知道我不吃友情牌这套。”

“在我原本的预想中，你是来和龙门渕家的老头商量联手对付天江衣的事的，只要他再次成为‘龙门渕家主’，长野就能重新回到风越一家独大的局面。”藤田靖子点起烟斗，刺激的气味让久保皱眉后退了一步，缓慢升起的烟气让藤田的表情变得暧昧不清，久保贵子感到些许警觉与不安。

“但我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猎人老神在在地吸着烟，语气却一点不见往日炫耀自己的推理和战绩时的自得，藤田靖子用几乎可以算是凝重的语气说：“如果是这种事，今天来这里的就不是你，而是福路美穗子。你讨厌这种场合，而你的眷属已经能干到能完美地掩盖你的存在，协会甚至不知道有久保贵子，他们把福路登记成风越的首领。”

“再就是，你们吸血鬼的家族和黑帮没什么两样，长野的事是长野的事，龙门渕透华的势力再怎么强大，你们也不至于找外人来帮忙。”藤田说话时一两股白烟从她的嘴里滚出来，和平时她们在人类的饭馆里聊天时一样，“有几个观察员看到了龙门渕的客人们，几乎都很陌生，他们不是长野本土的血族……不过有人认出了大阪的江口夕，她的辨识度还蛮高的，就在你下来的前五分钟，还有人跟我发誓他看到了一个穿巫女服的小孩子。”

“去年池田华菜被天江衣打出的伤还没好吧？”她猛得逼近，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不去担心和【新龙门渕家族】的龃龉，在这跟【千里山要塞】、【雾岛神境】勾勾搭搭做什么呢？”

久保不置可否：“不关你们人类的事。”

“还有一点让我很在意，曾经乐衷于四处漂泊的你，九年前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回长野建立势力？当年我还以为是情报出错了，‘那个讨厌拉帮结派的家伙居然成了长野的影子大名’，真是笑死人了。你刚回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但我还记得——”

“当时你的脸上也像现在这样，洋溢着这令人不快的笑容……又遇到什么好事了吗，贵子？”

久保贵子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几息后却泄了气似的对藤田说：“如你所言，这座山里现在有不会看我面子放你一马的吸血鬼存在，早点回家吧靖子。”说完，她转身就走。

藤田却没打算让她就这样一走了之，她接着说道：“你知道我现在进了协会的正式编制了吧，立场不想从前那么随意了。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兵戎相见。”

久保脚步顿住，半晌才生硬地吐出一个词：“东京。”

“东京……啊，果然情报泄露了吗。什么狗屁联合行动，净整这种幺蛾子……”

“别去东京。”久保转头，神色超乎藤田想象的冷肃，“那里有你们想象不到的怪物，各种方面都是。作为朋友，我只能这么告诫你，我也有我的立场。”

等到久保的身影远到再也看不见了，藤田才把远处草丛里的监视者叫出来，“不用这么防着我吧。”女人还有闲心打趣，两个跟踪的猎人反而无所适从。

藤田微笑着仰望半缺的月亮，缓慢地吐出一个烟圈。

“牧长——电话响了呦——”值夜的片岡优希被黎明时分的电话铃吵醒，迷迷糊糊地对内间里的牧长叫道。因莫名的不安而一夜未眠的竹井久立刻走了出来。

【哎呀，怎么说呢，心灵感应什么的也太方便了吧，久那里有什么类似的法术吗？】来人并不自报家门，反而以玩笑话开场，然而久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几分，长野境内出现多个陌生血族的传言她也听说了。

久反问道：“只有这事吗？”她难得的没有附和几句，而是直奔主题。

【主要就是为了这个，还有一些杂事。】

“什么？”

【关于讨伐龙门渕家族的联合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