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现在,宴席前半已毕。后半时,诸位请随意享用酒食,若欲敬酒摆谈,亦请自便。王某尚有些事务,先行告退。望范师弟与诸位均可尽兴。”王文忠既出此言,周仕隆、邱泰与邓谦皆不出言挽留。只见王文忠先将谷天唤离位子,在一旁商议半晌,谷天回来,却又将辛威叫走了。
李延玉见王文忠带着辛威自另一侧出,料想应是早些时候孙鱼所说之事,不觉生出些许好奇之意,不过不好离位而已。身边苏梨本是意兴阑珊,不料邻桌几位远客轮流前来敬酒,不知不觉间,她似又起了些兴致。固定节目结束,亓官伶终是得闲,甫一坐下便忙不迭地往自己碗里堆满整整一碗,和着米饭吃了,又抓了个馒头啃。口中正嚼着,亓官伶忽见苏梨正立于一旁与邓谦相谈甚欢,遂把身子挪到李延玉边上。
李延玉正枯坐无聊,见她凑过来,方提起些兴趣道:“妹妹,今日可是苦了你了。”
亓官伶咧嘴笑道:“李姐姐哪里话,此乃我身为后生应尽之事……不说这个,李姐姐,我尝师父做的这米饭甚硬,合你口味么?”
“岂会不合!我方才还在想,孙大侠莫不是精于卜算,竟恰好对了我胃口。”
“那便好。我道南人素日里所食稻米均是软糯,不料姐姐竟好硬实。”
“好啊,亓官,这便鸠占鹊巢了?”两人转头看去,见苏梨立于后,一手正将小杯稳稳立于食指尖。
“大师姐。”亓官伶未曾多言,见苏梨已在自己先前位上坐下,凑过去甜甜一笑,“谢谢大师姐。”
“你愿坐那里便坐。你们年龄相近,自是有话说。”
“大师姐说哪里话,我与大师姐亦是有话说的。”
李延玉坐在她身侧,听两人对谈,回忆亓官伶一日来言行,知她惯与人交谈,未作他想,不过往自己碗里舀上了几勺汤,和着剩下的米饭吃着。
亓官伶与苏梨未聊几句,邻桌谷天竟端着杯子来了。李延玉见他敬酒把式,竟全似白日里初次见面那套,心下略有不喜,只觉繁琐非常。此酒敬毕,苏梨顺势便随谷天往邻桌去走了一圈,萧政却偷偷溜到这桌,坐在了亓官伶边上。
“萧师兄怎地过来啦?”
“我实是喝不了太多,且明日恰要往学堂去,不敢误事。”
“说到这个……”亓官伶转向另一侧,“林师姐,你明日亦不歇息么?”
林雨桐正一手扶着碗,一手轻覆双箸,口里不紧不慢嚼着。听亓官伶忽问到自己,立将口中食物咽了,又双手捧碗喝了口汤,方答道:“明日是最后一日,之后可暂歇三日。”
“既如此,后日咱们带李姐姐去镇上转转可好?”
林雨桐轻瞥李延玉,见她小口小口喝着碗中汤水,呈全不在意貌,遂道:“你不如先问过李姑娘愿不愿意去。”
亓官伶面上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又凑到李延玉面前:“李姐姐,后日你可愿去镇上转转?”
“镇上?”李延玉方放下筷子。
“嗯,北边的福山镇,我们大家素日里都在那里做工。范师兄的宅子亦在那里。若是晴日,自这边便能看见。”
闻及“做工”二字,李延玉忙追问:“门内诸人平日都在做工?”
“啊,我本欲明日再说与姐姐的。”亓官伶抽回身子,见林雨桐与萧政均看着自己,面上立时泛起些红晕,却仍续道:“师父说了,华阴既非名门大派,自然无豪绅香民资助,除此宅院外,一名不文,众人须得自寻活路才是。故而大家均凭自己所能,于福山镇谋些生计。”
“我竟未想到此事。敢问众人平日行何事谋生?”
“大师兄平日里便是在镇上四处行走,偶来看看我们,不过我等之轻功,均是大师兄所授;二师兄则统管此宅,日日清点物资,打扫做饭也多由他负责,山后那片田地亦是由他打理;范师兄在福山镇开着一家小客栈,林师姐在药馆帮忙治病,萧师兄在镇上唯一的学堂教小孩子识字。”
听得此番解说,李延玉心下惊异不已。她从前本以为,江湖者,或行侠仗义,或修身养性,或立功立名,或登峰造极,现下方知自己浅薄,竟忘了人之本在于生计。仓廪实而知礼节,并非虚言。此念既出,她又疑心,从前黄大侠为何甚少缺钱。
“亓官,你怎又不说你自己了?”萧政一言,令李延玉回过神来。她见亓官伶似不欲言,虽有好奇,亦未追问。萧政却笑道:“李姑娘,容在下多嘴一句。亓官亦在福山镇做工,闲时虽多,忙起来却是数日不眠;且她所做之事,不论老少妇孺,均是喜爱,李姑娘以为如何?”
李延玉自然想不到,便向亓官伶投去目光问询。亓官伶勉强道:“萧师兄莫要如此打谜啦,我说便是。李姐姐,我不过偶在镇上,弄些灯影戏给乡亲看看……”
“灯影戏?”李延玉听罢,未觉有异,却见亓官伶一副羞于启齿之貌,只是不解。萧政自是看出二人心思,叹道:“李姑娘,亓官向来觉着,自己所行微不足道,不过博人一乐,是以不愿提起。然在下以为,这世间三百六十行,皆有所存之理。孔夫子言‘君子不器’,向来以君子当广涉猎,心怀天下解;而在下以为,器无情而人有意,人若亦无情,与行尸走肉何异!前朝无道久矣,今又圣朝初立,天下不乏行尸走肉。亓官行此事,恰是引人之喜怒哀乐;人得喜怒哀乐,方觉心存于身、身立于世。民生既已多艰,若无如亓官这般艺人,何以自处!故亓官莫要羞于此事,当堂堂正正才是。”
萧政言毕,亓官伶却未言语,而是巴巴望着李延玉。后者略动心思,便道:“我虽不如萧大侠能言善道,倒能听出他言辞恳切。我以为,人有一技傍身,实是件了不起的事。妹妹且看我,身无长物,虚度十余年,不过他人累赘罢。”
“李姑娘亦不要妄自菲薄。”萧政听李延玉此言,心内不禁又有些不安,生怕她因自己一番话又心生不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李姑娘既可行走四方多年,必不至身无所长。古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李姑娘数年见识,在下自愧不如!”
“萧大侠过誉了。想来贵门诸人均知,我乃是随黄大侠四处行走……”
这边话音未落,众人只见王文忠匆匆自另一侧门外进来,直往仍在敬酒的苏梨身边去,耳语片刻。苏梨即收了表情,频频点头,立向邻桌数位客人拱手致歉,随王文忠快步离去。
如今华阴门中,大师兄及大师姐均已离去;孩童们吃饱了亦是百无聊赖,竟自相熟络起来,在屋内追逐玩耍;邻桌邓谦见王文忠和苏梨离去,谷天又礼节繁多且不多言,自知心内万般好奇无人解答,亦少了许多话。
范屹虽不在意这许多,但见妇儿已无事可做,且外间早已是墨黑一片,便与谷天轻声商讨数句。谷天遂招呼了王瑶和祝氏,让两人带上几个孩童随他去客房歇下。一番动作后,屋内除邻桌几人,便只余这边林雨桐、萧政、亓官伶及李延玉四人来。
众人又闲聊片刻,林雨桐起身招呼萧政与亓官伶开始收拾。李延玉亦起身帮忙,却被亓官伶拦住:“李姐姐是客,不必动手。若欲休息,便先回院中歇下罢。”
“正是。李姑娘旅途劳顿,应好好歇息才是。”林雨桐亦开口相劝。见她开口,李延玉便未坚持,向范屹告辞后,自往来时门中去。将出未出时,她侧头见案上寿桃一片狼藉,想是方才孩童玩乐时弄乱的。
亓官伶终是追出来将李延玉送至小桥边,嘱托一番方去了。李延玉见沿途每十余步均有小灯笼挂于路边,暗叹华阴门中筹划细致,转念却又想到华阴似并无余财,不知为何于此处耗费大量金钱。
她便如此想着过了小桥,仍未想出个答案,已见月色下一人立于院中。是夜天空晴朗,月如银盘,星汉灿烂,映出那人颀长身影。李延玉见她身材,已知八九;及至她走过来,果是苏梨。落月仍在腰间,薙刀斜挂后背。
“李延玉,你回来了。”
“苏女侠在等我?”
“正是。我今夜便要离山,临行前欲问你借点东西。”
听她今夜便要离山,李延玉止了问缘由的心思,改口道:“欲借何物?”
苏梨莞尔一笑:“前番你离鹿陵时,那秦小姐可曾赠你信物?”
李延玉点头:“确有赠我玉簪一支。”
“甚好。不知姑娘可否将它借我一用。”
“可以。”
“好。”苏梨面露满意之色,“你不问问我拿来作甚?”
“苏女侠若欲告知,自会告诉我。”李延玉淡淡道。
“哈哈哈。”苏梨大笑几声,“李延玉,我果没看错你。好,我虽不告诉你借它作甚,但日后,自有人替我还你。事不宜迟,劳你将它取来给我可好?”
李延玉亦不磨蹭,返身进屋,趋至床边,自床面上孤零零包裹中略一摸索,便取出那玉簪。苏梨仍立于院中等待,自李延玉手中接过玉簪,只在手里掂上一掂,便顺手揣在了胸前,顺口道:“秦小姐乃重情重义之人,你当多与她联络才是。”
李延玉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秦小姐,口中只应了一声,未作他言。两人相对而立片刻,苏梨又道:“李延玉,你可欲给秦小姐去封短信,报个平安?”
“不必……”
“便写一封罢,亦花不了多少时候。来。”苏梨径自往李延玉厢房对面一间走去。李延玉缓步跟进,只见内中当门一案,其上文房用具齐全,苏梨早已点亮案边火烛。
李延玉并不多问,接过苏梨手中笔,于一张白笺上疾书道:已至华山,尚好,勿念。写完,她直起身子,见边上砚中墨尚未干,手边尚有大量白宣,其上全是“正月廿三日”五字。她心中一动,复沾墨汁,于纸上添“预祝新春”四字,方道:“好了。”
“不题名么?”
“既有玉簪为信,便不必了。”
苏梨闻言,扬扬眉毛,遂笑道:“也是。”
得此短笺后,苏梨似心满意足,终有离去之意。李延玉随她行至小桥边上,果见苏梨转过身来:“李延玉,我这人于临别之际,素爱多嘴,但有些话不吐不快,望你莫要介怀。”
“苏女侠请讲。”
“你随我北上之时,众人唤你声‘李姑娘’,成点头之交;如今你到得华阴,众人亦唤你‘李姑娘’,对你关照有加——但你须得知道,其中大部,或赖华阴之名,或赖黄欢及其师封大侠之托。江湖儿女虽是重情重义,众生亦持善心,但恶人最长于粉饰太平,江湖实最重名声。若他日你终得自个儿涉足江湖,而那时人人均可正正经经唤你一声‘李女侠’,便是最好不过。至那时,你便是以李延玉之名立身,而非黄欢伴侣,或华阴门人。”
“延玉谢过苏女侠教诲。”李延玉顿上片刻,方续道,“但我以为,不论江湖亦或世间,重情义、向善美者应占多数。”
苏梨笑道:“确是如此。然唐太宗言‘以人为鉴’,如此贤明,晚唐仍有杜牧叹‘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后人终成前人,孩提终成老朽,志士终成蛀虫。有志者尽成土灰,无能者难守本心。李延玉,愿你有所谋划。”
李延玉听苏梨一番大论,已知她意思,却不明其缘由。与苏梨相处数月,她知苏梨长于避人锋芒,于说话间益是如此。然她于当言之处,向来直来直去。现下她话中含义丰富,却不直言缘由,纵是李延玉素不在意,心下也不觉多思虑了几分。
心中想着,她已随苏梨行至小桥另一侧。苏梨见她仍跟着,复停下笑道:“回去歇息吧,这几月,实是辛苦你了。”
“苏女侠今晚便走?”
“对,今晚便走。好了。”苏梨伸出手轻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记得日后去取那玉簪。”
“好。”
言毕,苏梨后退一步,对李延玉拱手致礼,便转身大步离开不顾。李延玉目送她于这为暖光照亮的路上渐远,终不得见,方回身进了自己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