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將那疊親筆書信全都讀完了之後,沙耶加便小心翼翼地把信紙一一收進各自的信封裡。她長舒一口氣,貼著椅背往後一倒,仰頭盯著天花板燈愣了好半晌,任由燈光將她的視界染得昏黃,直到雙眼終於負荷不了久視燈源帶來的刺激,才終於移開視線。
沙耶加拿起手機,點開通訊錄並迅速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然而,微顫的手指卻遲遲未能按下通話鍵,彷彿她手裡握著的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槍。
她得振作一點才行。
意識到自己又在猶豫不決的沙耶加晃了晃腦袋,堅定決心後便按下通話鍵。她能感覺得出自己的心臟跳得比手機的撥話音還快,杏子這時候要是在她身旁一定會覺得很吵吧。
出乎意料地,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仁美?」
沙耶加略帶試探地輕聲呼喚,隨即便在聽筒的另一端聽見了疑似是對方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充斥著緊張感的沉默就這麼持續了五秒鐘。
「——是沙耶加さん嗎?」
「正是在下。」像是在試圖掩飾內心的騷亂與不安那般,沙耶加怪腔怪調地答道,並不自覺地併攏了雙腿,「仁美,好久不見了。」
下一秒,傳入她耳中的是細如蚊吶的啜泣聲。
這下換沙耶加開始慌了,沒想到對方竟會是如此反應的她急忙安撫道:「等、等等妳先別哭呀——我什麼都還沒說耶!」
「我、我沒想到沙耶加さん會主動聯絡我——我還以為妳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那怎麼可能!」沙耶加幾乎是條件反射似地如此高喊,接著一片難嚥的酸澀頓時湧上喉頭,她的聲音也跟著沉悶了下來,「而且⋯⋯我才是一直覺得仁美不會原諒我,我也不認為自己應該被原諒。」
「上条くん的事並不是沙耶加さん的錯!」仁美語帶哽咽的喊聲無形中流露出一絲堅定與懺悔,「我⋯⋯在那個時候卻什麼都不明白,就將所有錯都歸咎在妳的身上。明明沙耶加さん也是為此痛苦著⋯⋯可是我卻⋯⋯」
沙耶加完全想像得出現在的仁美正摀著嘴靜靜拭淚的模樣。從小到大沙耶加其實都很少看見仁美哭的樣子,即便她哭了,也依然優雅的像幅畫,所以才令人印象深刻。
「對不起,我是個失敗的朋友。」
「不,不是這樣的,仁美。」沙耶加語調溫柔卻又憂傷地輕語,「那時候的我們都很痛苦,沒有人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事。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總算能稍微理解到⋯⋯或許誰都無法改變恭介做出那樣的選擇,至少那時候的我們都是無能為力的。」
是啊。
當時的他們都還太過稚嫩。
沙耶加停駐在桌上那副相框的目光掠過一縷哀痛。
那是她和恭介在十一歲時第一次舉辦個人演奏會的紀念合照。
可諷刺的是,那名備受期待的天才少年相隔一年後迎來的並非星耀未來,而是明星殞落。自此之後,他便再也無法真心展露笑顏,最終與一身不得施展的才華永遠沒入冥土之中。
盯著相片裡手拿琴弓笑得羞澀靦腆的銀髮男孩,藍髮嚮導悲傷地苦笑了笑。
當年的他們都還太過年輕。
「早在我的覺醒之前,恭介其實就一直都過得很煎熬吧。他內心的痛苦⋯⋯恐怕沉重到我們都無法想像。」沙耶加語調飄渺地訴說著她在數年後才逐漸領悟到的事實,「我的精神力量雖然多少助長了恭介的自殺意願,但那終究還是有限的——真正的問題依然在於,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到源自他內心深處的呼救。這種事光只靠藥物治療是不可能解決的。」
恭介的病根,早在遭遇事故的那年就種下了。
她的精神力量說穿了只是讓深埋他心中的悲嘆之種提早開花。
「將一切責任都推託給嚮導這個身分的我,其實也只是在逃避。把自己當成禍根的話,這種罪惡感在某種層面上來說還比較讓人好過一點。」泛白的指尖攥緊了相框,沙耶加抿了抿唇,悔恨又感傷地低喃著,「而我⋯⋯非常厭惡這樣的自己,也為自己竟然這麼晚才意識到這件事感到不堪。」
「沙耶加さん⋯⋯」內心同樣百感交集的仁美似笑非笑地說,「妳若要這麼說的話,那我也是共犯了。」
聽見這句話的沙耶加,只是面露疲憊地跟著自嘲一笑,並暗中慶幸此刻的仁美見不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
「我看了妳的信。果然仁美無論是用詞還是字跡都還是這麼漂亮呢——真不愧是書畫茶藝萬能的大小姐啊。」決定轉換低迷氣氛的沙耶加換上了明快的語氣,「對不起,這些年我都沒有勇氣去面對妳,也謝謝妳始終沒有放棄我這個膽小懦弱的朋友,還一直關心著我的家人——相較之下我還真的很不中用啊。」
「才沒有那回事!」沙耶加這一番話終於讓仁美隱忍許久的情緒全都爆發開來,她激動地喊道:「我知道這段時間沙耶加さん肯定過得比誰都來得辛苦,也知道妳現在已經是個出色的嚮導了,在這之前甚至還救了我一命⋯⋯我⋯⋯前陣子得知妳遇害的消息時我真的好擔心——」
聽筒的另一頭再度傳來了惹人心憐的泣音。
「嗚哇所以都說別哭了嘛!妳看,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無奈的沙耶加輕笑著安撫道,她現在只想給仁美一個大大的擁抱,「那我就當我們是和好了哦。」
語畢,一道曙光悠悠落入了嚮導心中的那片海洋,悄悄為沉浮於海底長廊的藻綠貝殼點亮了救贖之光。
在那之後,久別多時終於再次搭上線的兩人又聊了一些。從分享這些年各自的生活、自身的轉變與成長到如今即將邁向人生另一個里程碑,與仁美的對話讓沙耶加甚至有股自己重回了中學時代的錯覺。她接受了來自友人的祝賀,也同樣回以祝福,並相約兩人要在婚禮舉行時重聚。
結束了通話,沙耶加把手機收進口袋裡,便起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門。
「杏子——妳在那裡對吧?」
從剛才就靠著牆站在門邊上偷聽的杏子撓了撓臉頰,「呿,果然露餡了啊。」
「那還用說。而且妳就算在屋頂上也聽得見我的聲音吧。」沙耶加困惑地看著一直杵在原地不動的杏子,蹙起眉頭感到奇怪地問:「妳不進來嗎?」
只見杏子面露恍惚地應了聲「哦」,便跟著踏進了漫溢著伴侶香氣的臥室。
初來乍到的杏子頗感新鮮地環顧室內一圈,發現整個房間的佈置果然很有沙耶加的風格。以水色和櫻色為基調的粉彩壁紙,各式各樣的櫻桃木家具,書櫃裡則放滿了唱片和音樂雜誌,就連牆上都採用古典音樂唱片的封套作為裝飾。
眼尖的杏子當然也沒漏看靜置在桌面上的那副相框。
「不過,謝謝妳陪著我。」
坐在床緣的沙耶加邊說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杏子一起坐下。
「要不是知道妳在身邊,我說不定沒辦法好好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沙耶加讓杏子側過身背對自己,單手解開她頭上那條鬆垮垮的髮帶,接著從邊櫃的抽屜裡拿出一把按摩梳,一邊梳理起自家哨兵那頭流火般的長髮,一邊細細疏導起攀附在她身上各處的感知雜訊。
這裡畢竟不是靜音室,也並非那種專門為哨兵設計的降感環境,杏子若是久待這裡的話根本沒辦法好好休息。看來以後還是得在房裡裝個降感系統啊,長時間維持屏障的話她的身體同樣會吃不消。
「畢竟我答應過妳了嘛,我可是說到做到。」
雖然她只不過是站在那裡,實質上什麼都沒做。
但是對現在的沙耶加來說,或許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吧。
她已經有能夠面對過去,並且能夠揮別陰霾的勇氣了。
面露欣慰的杏子勾起了嘴角,同時也為伴侶感到驕傲自豪,並任由她鍾愛的那股樹莓甜香在她身旁翩翩飄舞,往她的心田投下水色的糖霜。
「咱們家的次席閣下還真可靠呢。」沙耶加笑著輕語,並將杏子頭頂上的髮帶拉成結,「好了,完成!」
說完,沙耶加就順勢從背後抱住了杏子的腰,把整身都貼在她溫暖的背上,親暱地用臉頰蹭著她取暖。杏子的體溫一向很高,在這樣寒冷的冬天裡抱起來真的非常舒服,尤其是睡覺的時候更給足了她安適感。
沒能忍住誘惑的沙耶加吻上了杏子散發著濃醇果香的後頸,令她敏感地渾身一顫。
「對了,今天的晚餐是壽喜燒。」
「嘿,Lucky——看來偶爾回來一趟也挺好的,」沙耶加一面吻咬著那發燙腫脹的結合點,一面加緊了環抱的力道,「平時在塔裡根本沒機會吃到這種料理。」
「不過我看妳現在想吃的可不是壽喜燒。」
一陣天旋地轉,等沙耶加再次睜開眼,便整個人都撞進了那雙遠比野火來得熱情的明亮眼眸,而伏在自己身上的杏子則對著她促狹一笑。
「妳不怕吃不下飯?我媽媽做的壽喜燒可是很好吃的哦。」
「那麼來點開胃菜不是更好嗎?」
「⋯⋯但爸爸待會就要回來了耶。」
「反正我耳朵很靈。」
說罷,杏子便俯身堵上了沙耶加還想開口爭辯的唇。
——啊啊,這就是所謂的玩火自焚嗎?
一邊迎合著紅髮哨兵熾烈的親吻,一邊環緊了她燙紅的頸項,一心沉醉在信息素柔膩圈套裡的藍髮嚮導如斯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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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沙耶加所說,亞優紀的壽喜燒的確十分美味,尤其她自行調配出來的獨門醬料更是完美擄獲了杏子的味蕾,一連就蘸著醬汁吃了好幾塊牛肉,讓沙耶加看得差點沒考慮把杏子的味覺屏障給全盤沒收。並且毫不意外地,她那對心胸寬廣到詭異的父母對此是一點都不介意。
再加上他們對杏子的好感度之高,令沙耶加甚至產生一股讓他們三人做契合度測試的話,檢測出來的結果說不定還比自己跟杏子高的奇怪妄想。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能相處得不錯真是太好了。
等到晚餐結束後,時間已將近九點半。
在房間整理完自己和杏子的行李後,沙耶加便發現對方在晚餐過後就遲遲不見人影。雖然知道杏子是留下來幫忙收拾餐桌,但這也未免太久了一點。心想著是否出了什麼事的沙耶加走到了飯廳,卻只見到正獨坐在餐桌前一邊啜著小酒,一邊處理著工作的父親和諺。
「哎?爸爸?」沙耶加有些意外地驚呼,並張望了會四周,果真不見她想要找的人。
「妳要找佐倉小姐的話,她和亞優紀在書房,」和諺往書房的方向抬了抬下顎,「這期雜誌的主題是哨兵音樂,她想讓佐倉小姐幫忙選歌。」
原來如此,看來是收拾完就被媽媽給拖去書房了嗎⋯⋯這也難怪,畢竟那個人一向很難讓人開口拒絕。
心裡大致有數的沙耶加苦笑了笑,「這樣啊,媽媽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沙耶加倒是長大了不少。」望著與記憶中來得成熟穩重許多的女兒,和諺淡淡一笑,稍微抬起了拿著啤酒的左手,「難得回來一趟,陪爸爸我喝點酒吧。」
「我就不用了啦。」沙耶加給自己倒了一杯熱烏龍茶,便拉開父親旁邊的空椅一把坐下,「爸爸也別喝太多了,你已經有一點啤酒肚了。」
「嚮導難道沒辦法喝酒嗎?」
「不是那個問題,」沙耶加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答道,「只是我不太擅長。」
「哈哈,跟亞優紀一樣啊。」
「我再怎樣都還是比媽媽好一點啦,」說完,沙耶加便留意到了擺放在桌上的幾冊書籍,那熟悉的封面令她頗感懷念,「哎,這些難道是⋯⋯」
「對,就是《Decretum》。最近出版社決定要在明年推出十週年紀念版,我也想趁這個機會好好精修一番。」和諺邊說邊拿起了《Decretum》系列中的首部曲《Tempestoso》初稿,並將目光投向了沙耶加,「妳還記得妳小時候第一次看完《Decretum》後跟我說的話嗎?」
《Decretum》是美樹和諺的出道成名系列作。它講述了孤高的騎士賽肯多夫為了實現正義與理想而踏上悲壯的宿命之路,歷經波折苦難最終藉由殉道抵達他所夢想的彼岸,是一個揉合了悲劇色彩與理想主義的英雄故事,過去也曾被改編成繪本和舞台劇過。
沙耶加從小就十分憧憬著故事中不惜犧牲一切,哪怕為此獻上性命也要將自身信念貫徹到底的賽肯多夫——甚至可以說,父親寫下的故事對她價值觀的奠基影響深遠。
「妳說等到妳長大之後,也要成為正義的伙伴。」
「當然記得。就算成為了嚮導,我也還是努力朝著這個目標前進。」沙耶加舉起茶杯對著熱茶吹了吹氣,輕啜了兩口後感慨地接續道:「雖然我只是個醫務官,能做並不多。」
和諺挑起了眉毛,對沙耶加的不自信感到有些意外,「妳做的可是救人的工作,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正義嗎?」
「但是⋯⋯怎麼說呢,我最近卻開始漸漸對這樣的理想產生了迷惘。」
「迷惘?」
「到底什麼樣的正義才是正確的,又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被稱作是正義的伙伴呢——我所認為的正義,是不是又太過天真理想了。」
沙耶加接著又將自己先前和Magius之間的衝突,以及從軍以來的所見所聞向和諺簡述了一遍。
事實上,這段日子經歷了這麼多事,她也確實認為自己必須找個合適的人幫忙理清思緒。
「沙耶加,妳必須明白一件事——」
放下喝空了的啤酒罐,和諺摸著鬍子沉思了片刻,語重心長地說:「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存在絕對的正義,更不存在明確的對錯之分。任何人都會有屬於自己的正義,人與人之間則因此互相矛盾。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這些寫故事的人喜歡書寫矛盾,而故事也才因此精彩。」
——我們是反叛的革命者,而妳是忠誠的守序者,永遠都是站在彼此的對立面。
沙耶加回想起了音夢當時所說的話。
「只是哨兵和嚮導從覺醒的那一刻就被塔賦予了『正義』,為了一個不完全屬於自己、被決定好了的正義拼死拼活,任誰都會有怨言吧?換作是我也不要這種不自由的人生,更不想要自己的女兒背負這樣沉重的命運。」
和諺邊說又邊打開了一罐啤酒。
「更別說人類的絕望也好惡意也好,都是永無止境的。所以,每個時代都會有屬於那個時代的Magius出現,而當代的人們是沒辦法對當代的事物給出客觀評價的。」
隨著疑惑在心中滋長,嚮導的目光也逐漸變得迷茫,「那麼⋯⋯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沙耶加,」對於沙耶加求助似的的疑問,和諺只是反問道:「妳所認為的正義又是什麼?」
「我⋯⋯想要用這份曾被我視為詛咒的力量去守護我所珍視的人們,想要守護這個世界。」拿起了那本由父親寫下的英雄故事,沙耶加凝視著那名高舉著軍刀躍然紙上的騎士,「就算這個世界的確不完美,就算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我還是想試著為它帶來一點美好的事物。」
「如果妳渴望得到答案,那麼就努力去實現它吧。」聽見這番回答的和諺則是既欣慰又滿意地笑了,「沒有人的正義是正確的,所以人類才會是一群因為活得不正確,才能活得精彩的生物嘛。但凡是被貫徹到底的正義,都有被歌頌的價值。」
「你還是喜歡說這種難懂的話呢。」
自始至終都拿父親沒輒的沙耶加只是泛起一抹曖昧難解的笑靨,而那對與父母相仿的湛藍眸珠則隱隱流露出幾許寂寞。
「吶,果然爸爸跟媽媽還是很不希望我覺醒成嚮導嗎?」
「那當然啦,妳可是我和亞優紀唯一的女兒啊——我們當然會希望妳能幸福。但既然改變不了妳已是嚮導的事實,那我們就只有竭盡所能地支持妳了。」和諺晃了晃啤酒罐,玩味地說:「再說了,現在還有佐倉小姐陪著妳——妳並不像賽肯多夫那樣孤單一人。」
「說的也是呢。」
了然於心地淡淡應聲,藍髮嚮導伸出了手中的茶杯,和剩不到半罐的啤酒罐一同敲出了鏗鏘清脆的響聲。
[註1]《Decretum》:知名作家美樹和諺(わげん)所著,由首部曲《Tempestoso》、二部曲《Affettuoso》及終曲《The Wheel of Fate》所組成之系列三部曲,講述騎士賽肯多夫(Seckendorff)為實現正義與理想殉道而終的英雄式悲劇。
*分別取名自美樹沙耶加的角色印象曲〈Decretum〉,以及人魚魔女(Oktavia Von Seckendorff)之名。
Seckendorff是一個德國騎士家族的古老名稱,而在十八世紀德國詩人Karl Siegmund von Seckendorff寫了一部名叫《Das Rad des Schicksals》/《The Wheel of Fate》即命運之輪的小說。Tempestoso(暴風雨的)和Affettuoso(喜愛的)為義大利音樂用語,兩者皆曾以魔女文字出現在人魚魔女於本篇登場時形成的結界裡。
[註2]「所以人類才會是一群因為活得不正確,才能活得精彩的生物嘛。」改編自虛淵玄於本篇第四話副音軌所說的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