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彻勇音又一次从梦里惊醒。她茫然片刻，透过窗子，看到此时天边已经已经泛着微微的红光。她感觉喘不过气来，索性起身，到桌旁给自己沏好了茶水。茶叶在阳光下轻柔地舒展着身体，芬芳的香气飘散开来。在久远的过去，卯之花给她的就是这样的茶。这种在无数人努力多年、付出无数汗水、鲜血与眼泪成为队长之后才有的待遇，许久以前她便已品尝过了。

她梦见了卯之花。一次又一次，她做着相近的梦在夜晚醒来。无论是平日里如回忆一般温柔闪烁着的星空，还是雨天里阴暗而危险地低语似的风声，都将她引向遥远的过去。在夜晚，一条小舟载着她在浩荡的河流中央起伏飘荡，而故事的结尾永远延伸到那个她所不能触碰的过去。

“我要走了，勇音。”

那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看着窗外，卯之花突然头也不回地这样说。

虎彻勇音抬起头，被卯之花这突然宣布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困惑着，不知道这话中的含义。

“队长要去哪？”她问。

卯之花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虎彻勇音只能看到卯之花的背影。她更困惑了。

“那……队长什么时候回来？”她又问了一句，同时心里想着如果卯之花要临时出去，她可以包揽后面的工作。

卯之花没有回答她。对于这个问题，卯之花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她只是回过头，哀伤而沉重地看向虎彻勇音。平日里的威严在如此悲伤的时刻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发清晰地围绕在卯之花周围；与此同时，这是虎彻勇音第一次看到卯之花的脸色如此苍白。像是此时此刻的每一分钟都如同重担压在卯之花心中，那股悲伤背后，是神秘、坚韧、遥远的美。以往不可直视的光芒此时暗淡了，却更加清晰地纤弱而美丽；但她很清楚，这美丽的一切正在消散，如流淌的星空被白昼的光芒吹散。

她们深深地对视着，没有言语。虎彻勇音也终于明白，卯之花不会回来了。灰黑色的恐慌感不断吞噬着虎彻勇音，她还没等说话，就流下泪来。在卯之花这样的决定面前，似乎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可这个结果，她又如何接受呢？拼尽了一切努力走到卯之花的身边，感受过那柔软肌肤的温度，还有时常满载笑意的温柔目光；此时此刻，她要向这些道别了。这个再见背后背负着太多，是她所无法承受的重量。而令她最为难过的，是卯之花此时此刻显露出的难过。这让她的委屈无处安放，也令她的愤怒无法发泄。

“你还好吗？”卯之花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她的声音此时低沉温润，满载着感情。虎彻勇音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卯之花明明知道她不好。她怎么会好？

“没事，我知道这天会来的。队长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虎彻勇音擦干了泪水，她拼命忍着，身体却还是剧烈地颤抖。她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立，只觉得心在被渐渐撕裂成两半。而生命与时间此时成了残忍的暴君，滚滚向前，绝不施舍她片刻喘息的空间，也没有令她的生命停留在此刻，停留在这个仍和卯之花同处一个时空的瞬间。“是我自己的选择，队长早就说过了……我就是这样选择的。”她说。

“我马上就要走了，勇音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谢谢队长一直以来的照顾。”虎彻勇音说完，努力克制着情绪，她颤抖着哽咽添上一句：“我非常爱你。”

“我也是。”卯之花低声说完，温柔地走到虎彻勇音一旁，心疼地看着虎彻勇音，轻轻搭上虎彻勇音的手，却不料后者转身到了一旁。

“队长既然要走……就走吧。现在就走吧。拜托了。”虎彻勇音背对着卯之花，她不想让卯之花看到她此时此刻的样子。只因为她那颗纤细、敏感的心感受到了卯之花身上几乎同等程度的爱意与悲痛，以及令她的心不知所措的深沉的关心。她不能装作不知道，卯之花在奔向命运的前一刻是多么小心翼翼地牵挂着她，又是怎样因为她的眼泪而感到如此的悲伤。

“勇音……”

“走吧，队长。我会好好生活下去的。我很早以前就答应过你，我一定会照做。再见了，队长，再见。”

“……”

要看虎彻勇音承受如此的痛苦，于卯之花而言本就是种折磨。她细长卷曲的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隐藏了她的情感，她听着虎彻勇音哭泣，许久之后，她轻轻开口：

“再见，勇音。”

她起身，走出队长室。她的脚步极轻，像是就此便消失于这世界。门关上之后，空荡荡的队长室只剩虎彻勇音一人。骤然面对如此安静的世界，虎彻勇音只觉得自己被流放了；被命运、时光、爱，亦或其他。全世界的雨滴敲击落叶的声音，汹涌地流入耳中，静谧与喧嚣可怕地结合着。而她坐在队长室的角落里放声哭泣，不理解自己的生命此时为何还要延续。

卯之花不会回来了，她们不会再见面了，她清楚地知道这点。可是在每一杯清茶中，每一道武士刀光影的交错中，甚至每一个梦境的碎片般的细节中，她都能看见卯之花的影子。她永远在幻想她们重逢时的景象。

可她已然是孤身一人。她是四番队长，学会了回道，学会了战斗，也明白了要如何品茶，如何欣赏花艺之美。她受到令人空虚的追随，体会毫无意义的崇拜。

“所有队长立刻集合！”

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虎彻勇音的思绪。她清醒过来。没过多久，她到了一番队舍；没过多久，她奔赴战场。

灰黑的云朵飘过，白昼变得灰暗。当四番队受到攻击，身为队长，她奋勇杀敌。在阴森幽暗的树林中央，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命运露出了残忍的轻笑。

参天巨树交错的树根旁，鲜血同雨水汇集在一起。虎彻勇音睁开眼睛，她涣散的目光只能看见隐约的光亮。她的银发始终是她的骄傲，此时却已沾满鲜血，被雨淋湿；她忽然想到，如果卯之花看到这幅景象，或许就会温柔地替她擦干头发。那样令她温暖，那样令她心安。

又一阵剧痛之后，她跪下去，跌倒在一滩烂泥里。周围的一切缓缓陷入厚重的黑暗。她听见了队员的叫喊，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但那一切越来越远。敌人踏过了卯之花曾轻柔抚摸过的她的肌肤。她的思绪越来越飘渺。她在想，此时狼狈不堪、血流如注的自己，在久远的过去，似乎是被什么人所在意的。那种安全，像是被世界上最温暖的毛毯所包裹。世上曾经有一个人，永远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落入如此境地。

虎彻勇音躺倒在森林里。最终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弹了。

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与恍惚逐渐褪去，她渐渐地感到周围变得温暖而光明。在队员带着哭腔呼唤她以及救护指令的嘈杂之外，她听见了阔别已久的声音。那优雅、温柔、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了她一声：

“勇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