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部地區…沙…
第四據點的戰鬥中…
…很不幸的…沙…
……我們班上…沙…出現了犧牲人員…"
清蘭,這是騙人的吧?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在讚揚她英勇就義的同時,我們應當………"
遙遠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在那時候,我有一種世界崩毀了的感覺。
想要發出聲音,想要做些什麼,然而腳上像是生了根,腦中彷彿有火在燃燒。
"…摩德.亞里,剩下的課程不用上了。麻煩請你回去整理立茲.清蘭的個人物品。"
"是的。"
唯一聽得清楚的是那與你有著聯繫的、我的名字,那個當下我,摩德。亞里能做得到的僅僅是機械性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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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梯式講堂的走廊外,石子地板發出沉悶的聲響。外面天氣正好,陽光發散在陰暗的迴廊中。從某處傳來師長單調的講習聲,但這一切我很難聽清,也很看得明白。清蘭,清蘭,就在那一瞬間,我從十幾歲的女孩,變成一隻腳踏入棺材中的佝僂老人了。
清蘭,我得不斷在心裡呼喊你的名字,才能勉強保持清醒。真的,一切都變樣了,我所看見的東西皆成了黑白的樣子,就連照在身上的光都彷彿長了黴一般;所有的聲響都好像從十幾尺外傳來。在迴廊的外面,通往宿舍的路上,不是應該常有花草的微芳嗎,為何我現在一丁點都嗅不到呢?意識和時光,似乎也拋下我遠去,在還沒回神過來之前,某種意志把我帶到了宿舍的房間,但是我不知道,亦沒有興趣去思考我是如何回到這裡。
清蘭,清蘭。那僅僅幾個小時前還是我們一起生活的房間,突然變成只歸我一個人所有了。在這一瞬間我終於才意識到,掌管這種戰爭學園的都是些多麼冷酷無情、鐵石心腸的人啊!它們宣告了你的死訊以後,立刻就要把所謂”公有”的東西收回去。不管理由有多麼正當、多麼合理,想到死者的身體會立即灰飛煙滅,就令我痛苦不堪,內臟全部絞作一團。清蘭,我甚至都沒能看你最後一眼,我能肯定這種悔恨會一輩子存在在那裏,就像蛀蝕的牙一樣腐朽潰爛,最終將整個人侵蝕殆盡。我難道是不知道戰爭的殘酷和現實嗎?不是的。但是我卻犯了一個人們通常都會犯下的永恆錯誤:那就是認為災難永遠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更別說。我早已對此有了心理準備-我是多麼天真、無知又虛妄阿。直到厄運的號角響起,震耳欲聾的噩耗降臨,才知道此前不過是靠著僥倖,才能苟延殘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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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蘭,我在心裡對你耳語的時候,太陽不知不覺已經低垂,夕日毫不在乎地把紅光撒在我身上-如果這是你的鮮血,我說不定還會感到些許欣慰吧。房間裡被血沾上的,那些原本屬於你的課本、床單、工具還有其他堪用的東西很快就要被收回、打包,交給下一個不知情的倒楣鬼使用了。究竟是為什麼,他們要這麼急於清除你的存在呢?我不能明白。除開那些物品以外,剩下能夠證明你曾經存在的,只剩下鮮花髮飾、指甲油的小瓶子,和一些零瑣的小東西而已。對於立茲。清蘭,這個可愛的、善良的、莫名認真的、憨厚老實的、總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孩來說,會不會太過不公平了?
這個時候有人進到了房間裡,是同班的美美和椎名,臉上掛著擔心的神情。我花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們表示是來幫忙整理物品的。除了擺出僵硬的表情、說些客套話感謝她們的協助之外,我什麼也做不了。甚至在心底我還有一絲不情願──如果她們不幫忙的話,我也許還可以和"你"獨處久一點。
"為什麼你在笑呢?"
在整理工作快結束時,美美突然問道。
"明明很難受的,為什麼要笑呢?"
我愣住了,在旁人看來,我是笑著嗎?
也許是吧,我告訴自己。如果不這麼做,假裝冷靜的話,我一定會崩潰的。
"請不要…"於是我回說。
"請不要在意我。"騙人的
"參加戰爭、為了他人而拚盡全力,那就是我所理解的清蘭。"雖說如此
"所以我早就做好了覺悟,這樣的一天終究會到來…"騙人的
"所以我沒有事的,謝謝你們。"
毫無意義的謊言。
清蘭,也許我已經瘋了。所以才撒這種不三不四的謊話,如果能夠催眠自己,也許你就會回到我的身邊。
工作告一段落,我向兩人道謝。她們倆互看一眼,基於某種顯而易見的理由,決定留下來過夜。這時我連拒絕她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讓她倆留下。在又一連串令人無感的時間的流逝後,我換上睡衣,和美美、椎名躺在了一起。這幾個小時中,只有思想突然飛躍了起來,像是曾和你一齊看過的、那劃過天際的流星一般;我想到那些和你一起做過的瑣事、想到房間裡的擺設、腳趾上豔紅的指甲油。我想到你認真無比的有些發傻的表情、想到你綁起的馬尾、烏黑柔亮的髮絲,我想起一板一眼的你和同學吵嘴的情景、想起你在魔法上的刻苦和天賦、第一次戰鬥歸來時的表情。想到你(比起我來說)高挑的身材和潔白的肌膚還有寬大的手掌、異常適合你的共用沐浴精的香味,還有你柔軟的嘴唇。純情的你,害羞時會把臉遮起來,溫柔的你,只會讓我一個看見那放鬆的笑容。
多奇妙阿,清蘭,想到你的身影,我失去的感官好似全部都找了回來。我想起有你的陪伴是多麼幸福。我甚至還想起來,有一次我們在討論傳說中的蘇生魔法和關於生和死的問題,那時你義正嚴辭地說道,絕對不會使用這種遭天譴的禁術,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對自己使用;被"學園"撿回來的這條命,只會用在報恩以及保護重要的人上。
午夜整點的鐘聲敲響,把我拉回現實。在我心中終於有了一個確定的想法。
這一定也是那些人打得如意算盤吧,我想到。進到這學園裡的通常都是些無依無靠的孤兒,他們本來就沒有家人的牽掛,才方便經過訓練後送上戰場充作砲灰──唯一的羈絆就是在此一起接受教育的同伴了。如果同袍不幸戰死沙場,那麼剩下的人肯定也會不明就裡地、義無反顧地,帶著仇恨和一顆破碎的心衝向敵人。很少會有人想到,這種殺戮和犧牲打從一開始就是莫名其妙而無意義的。
那麼,就讓那些人稱心如意吧。在下一次被徵召的時候,我便抬頭挺胸地去死;雖然我沒有你那麼勇敢,對自己的實力也沒太多把握,但那又怎麼樣呢?只能要能再看見你的臉-儘管我們向來一無所有-我願意拿任何東西去交換。想到這裡,我幾乎就要從地上彈起來,不顧一切地把計畫付諸實行了,只是疲憊而飢餓的身體暫時阻滯了這個想法。
意識從遠方鑽回身體裡,有了明確的目標,胃中沉甸甸的感覺似乎減輕了一點。睡不著的我睜開眼盯著天花板,感覺到有一股視線望著我,是椎名。我不必往旁邊看,也能感受到她眼神中的不安與擔憂──我真感謝她和美美過來,若非如此,我搞不好會從房間敞開的窗戶向外縱身一躍吧。
"謝謝你,椎名。還有…抱歉。"
"…"
"要是我把清蘭遇到的事情說出來的話…我似乎,就會撐不下去了…"
"…沒什麼需要道歉的,我只是想陪著你而已。"
"是嗎?呵呵…"
我居然又笑出聲來,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也許摩德.亞里比她自己想像的還要勇敢許多,我自嘲地想到。
"那麼,明天的祈禱時間,希望你們也陪我一起。"
"恩,那是當然的。"
隨後一陣沉默,過了許久之後才聽見她倆均勻緩慢的呼吸聲。
而我,依舊不能遏止地想著你,呼喚著你。在我的嘴唇無聲地張合大喊你的名字時,我的痛苦才得以稍獲安慰。
清蘭,清蘭,清蘭。
在叫喊之間,意識彷彿逐漸朦朧遠去又瞬間清醒。夜晚無比漫長,轉瞬間我卻看見慘白的光從窗縫中透出,我感覺極度疲憊的同時腦中某部分極度清醒-清蘭!我肯定是著了魔了,或者被命運的惡魔撕碎,丟進混沌的大鍋裡燉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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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禮堂裡,犧牲者的幾副棺材並排在一起,來祈禱的人稀稀落落地站著。那衣冠塚裡沒有清蘭的遺體,只有-我再次悲痛欲絕地想到-零零落落的你的遺物。周遭很安靜,主持儀式的老師念經似的說著禱詞,弔念的人好像都忍著悲痛盡量不發出嘈雜的聲響,焚香的白煙嬝嬝上飄,塑造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但是那種氣氛卻一點都沒進入我的思緒中。我茫然地看著漆黑的棺材,這十幾分鐘的儀式就是立茲.清蘭最後的紀念。在那之後,除了寥寥幾個掛念你的人之外,清蘭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永遠消失在黑暗之中。這祈禱儀式竟不是生者對死者的離別,而是要將逝者的存有徹底抹消;就連墓園裡風化的石碑、枯萎的老樹和蔓生的藤草,也只是一種虛偽的裝飾罷了。
輪到我獻花了,我慢慢地走向前,這個場合原本應當細心選取花語具有離別意味的、或者應該準備你最喜歡的花草才對,然而我實在沒有那些心力了,只好將就地拿著校方準備的、只是撐場面用的花束。
原諒我,清蘭,反正我很快就會去見你了。我在心裡默念道。
在我走上前去的時候,美美突然跑到我旁邊,把某個東西塞到我手上。一個冰涼涼的、帶著掛鍊的東西。
那是我之前送給你的魔法墜飾。
"清蘭的手裡,總是緊緊握著這個-尤其是在戰鬥之前-我問她『這是什麼』的時候,她就非常開心地讓我看。"
我只能愣愣地看著她。
"所以,我想這肯定是對清蘭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應該要拿回來給妳才對……不需要嗎?"
我看著美美,握緊了那個綴飾。她只是帶著單純而關心的眼神回看著我,我終於在此時意識到(清蘭,又一個你不在之後發生的變化!),她就和你我一樣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懷著對周遭的單純和關懷。我覺得自己幾乎要站不住了,過了許久才能擠出回答。
"……我,跟清蘭約好了…『不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所以…我不能……我…"
清蘭。清蘭……清蘭!
美美揚了揚眉,默默握住我那隻幾乎要把綴飾握碎的手。
"難道亞里,不能夠覺得悲傷嗎?"
她的眼眸和表情訴說著惆悵,旁邊的椎名也是,她過來輕輕地摟了摟我的肩膀。
清蘭,看阿,她們也為了你的離去感到哀痛,那麼我……
不,我不能,在見到妳前,我還不能…
"清蘭肯定不會生氣的。"
"阿…"
再也忍不住了,乾涸的水堤瞬間被眼淚淹沒,我手中握著要獻給你的花和你遺留下的綴飾,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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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蘭,親愛的清蘭。果然,在你走了之後,世界全變樣了。但是在痛哭一場之後,那些負面的想法和重擔都減輕了許多。至少我知道,還有一些人會惦記著你。
祈禱儀式之後發生了一件小插曲,一位前輩找到我們,坦承道是因為在戰場上幫助了她,才導致你的死亡。她說話的時候表情陰沉、咬緊牙關,活著的我們,也許總是背負著這樣的罪孽嗎?但是,我並沒有責怪她。
"清蘭能保護你,真是太好了。"我對她說道,我是打從心底真心的這麼想。
清蘭,儘管世界在我眼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其實又是一成不變的。但是因為妳的努力和良善,微小的改變正在一點一滴地蓄積著。我再也不會想著去死了-因為如果我這麼做的話,妳一定會狠狠生我的氣-我要努力學習魔法、探索自己擅長的領域,為了不讓更多人平白死去而貢獻微薄之力。並且我期望看到,妳所種下的微小種子,將有一天會改變我們的處境。
親愛的清蘭,我不知道會是多久之後,但在再次見到妳之前,我將會永不停歇地呼喊妳的名字。
清蘭,清蘭。
原因無他,只因那美妙的音節,和呼喚妳名諱時,我會回憶起妳溫柔的絮語。
──而那總是給予我活下去的勇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