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亲的希望

作者:策零
更新时间:2021-08-10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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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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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仪式已近尾声。校长坦尼丝再度登台,向台下的人群祝贺:“经过今日,你们已被苏姆维亚神眷学院认定为正式学生。”


“然而,”伴随语气一转,她轻快扬头道:“学院还没被你们正式认定为度过六年时光的处所,不是吗,孩子们?你们的用品已经送到学院,你们的住处也全部安排妥当,但是今晚你们会在家中度过,这是你们最后选择的机会。


学院生活不仅意味着荣耀,还意味着深切的责任。我希望当你们明天来到学院时,心中已经摒弃了任何中途放弃的畏缩之意。否则便遗忘你们今天听到的一切,走向不同的道路吧,我依然会祝福你们。


仔细思考,认真决定,度过你们人生中最后一个属于孩子的夜晚,明日以苏姆维亚神眷学院学生的身份站在我面前。你们能做到吗?”


一片寂静中,坦尼丝昂首展露无所畏惧的深刻笑容。在她鼓舞下,赛卜莉身侧那披狮子皮的女孩打头发出“噢——”的呼喊,吓了赛卜莉一跳。


不过没等她反应过来,剩余的孩子们也跟随这热切的呼声而喧闹着扬起双臂,叫唤笑闹着吼出千奇百怪的誓言:成为最厉害的法师/战士、荣耀家族的名字、荣耀神,甚至是将一起入学的死对头打得落花流水、从此排出高下云云。


这最后一个声音听来有些熟悉,赛卜莉探头去看,正对上尤迈丽丝·奥塔维亚那挑衅的眼神回刺。赛卜莉哼了一声,不想和那蛮不讲理的家伙扯上关系,便在校长叮嘱她们离开时记得领取教室和寝室分配文件时,拍了拍库兰达尔的小臂,示意对方跟自己走。


披着狮子皮的库兰达尔哪怕浑身都是可怕的腐朽臭味,也远比言语伤人又莫名其妙发怒的尤迈丽丝好太多。或许她可以拜托老师想个什么办法,把那块库兰达尔视若珍宝的毛皮清洁一下……赛卜莉一边想,一边轻轻抓着库兰达尔的手腕让她和自己走。


库兰达尔并不抗拒,只是裂唇微笑,不断舔舐着自己的虎牙:“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好饿,想去找点吃的。”


赛卜莉灵机一动:“我们去找我的老师。然后,你来我家里,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你家里会有很多吃的吗?我真的很饿……如果我把你的那一份也吃掉,那可就不好了。”


赛卜莉连忙保证会有足够的食物给她们两个一起吃。库兰达尔笑得更欢快了,赛卜莉注意到在她的大虎牙之后,更多细小尖锐的牙齿隐没在她唇下。“你看起来真像狮子!你看,你的牙几乎都是尖的……”


库兰达尔昂头咧嘴,得意地以大拇指腹抚过虎牙:“那是当然,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女儿。她的锋牙锐齿撕开大公鹿的心脏,就像用手撕开果酱面包卷那么容易。”说到这儿,库兰达尔咔地合上嘴,满脸渴望地看着赛卜莉:“你家会有果酱面包吗?我吃过一次,别人给我的,真好吃啊。但我没有再吃过了,它很贵。你家会有吗?”


“有的!”赛卜莉捉起库兰达尔的手腕摇晃,“你也喜欢吃甜食?那太好啦,我们可以一起去火蜥吐息面包店,那里有昆恩最好的——”


“灾魔攫去你好了,赛卜莉。以女神的名义,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羞辱?”


赛卜莉松开库兰达尔,咬牙转身。在她面前,尤迈丽丝愠怒着指向库兰达:“你宁愿与野蛮人为伍,也不肯和我们说话。难道对你来说,这红发蛮子的臭气比奥塔维亚家的友谊更芬芳么,诺尔瓦切小姐?”


“你够了!”赛卜莉大声说道,方才打算与新交的朋友一起去甜品店的喜悦迅速退去,怒火如红蛰蚁一般又热又痛地爬上手脚。她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双掌,抗拒一般抵在身前。“我不许你侮辱我的朋友!”


“朋友?”尤迈丽丝睁大眼睛,肩膀绷得微微发颤。默然跟随在她身后的两个女孩子之中,位于左后方那银发绿眼的女孩伸出手,探向尤迈丽丝的后衣襟,被右侧深色头发的女孩以手背挡住抵了回去。深色头发的女孩微微摇头,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而尤迈丽丝已在她身前勃然大怒道:“你没有举办过披露宴,你也从不参加我们的茶会,你没有踏进过我们家族的大门,即便我再三邀请你,所有人都再三邀请你,所有六家。而你对于这些邀请,一家都没有答复,一次也没有来过。


尽管你如此轻慢我们,我还是在你生命里第十个落星树季的最后一晚,送去了沾有月露的白树叶,那是我在月亮栖息于树冠的圆满之夜摘下的,以表达我对你的祝福。


我自问做到了一切友善的礼节。而你,赛卜莉·诺尔瓦切,你的回报就是这么多年以来对我的善意不闻不问,甚至当着我的面叫一个你今天才认识的外邦蛮子‘朋友’,还为了她摆出一副要攻击我的架势!”


赛卜莉摊开的双手微微一紧,随即便蜷了起来垂在身侧。她只是在面对理解不了的东西时,习惯性地用她最能理解的烈焰挡在身前。这是自出生便能感知到火元素的赛卜莉长久以来被强化培养的习性。


看到赛卜莉收起施法的架势,尤迈丽丝冷哼了一声:“你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得体了么。如果你想打架,我会在明天的课堂上满足你被我击败的愿望。不过现在,我才不与保护‘朋友’的你发生冲突。我的身上可不想沾到野蛮人的臭气。”


舞会、茶会、落星树的白树叶,尤迈丽丝一口气说了太多赛卜莉听不懂的事情。但只有一件事她很清楚,那就是无论如何,库兰达尔是她的朋友,不是臭烘烘的野蛮人。“……你说的那些我不懂。但是你要给库兰达尔道歉。她身上的是——”


抱臂站在一旁的库兰达尔发出一声咆吼似的喝声。尤迈丽丝与她身后银发绿眼的女孩都被这响亮的呼喝声一震,扭头向她看来。深色头发的女孩眯起眼睛,手掌慢慢抚上腰间短刀按住。库兰达尔裂开嘴唇,如同野兽恐吓敌人一般嘶声道:“狮子只会与狮子一道,怎么会和金鬃羚做朋友?快滚,趁我还没把你们这些弱不禁风的小羚羊撕碎。”


尤迈丽丝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挪向咆哮的库兰达尔。“我不同不说昆恩语的外邦人交谈,就像城下河不会与肮脏的排水沟交融。诺尔瓦切小姐,你愿意玷污你高贵的血统是你自己的事情,而我要做的就是让自甘堕落的你离学院的荣誉名位远一点,免得它因你蒙羞。我们明天再见。”



尤迈丽丝离开之前,她身边银发绿眼的女孩向赛卜莉微微颔首,仿佛致歉。赛卜莉一愣,没来得及回应,只能看着她们三个的背影远去。


“永远这副样子,贵族们。明明都是一些没爪子的肉。”库兰达尔哈欠着抱怨。“她们烦人的样子让我更饿了。赛卜莉,我想吃东西。”


赛卜莉回过神来,带她去找雷塞琳老师。老师正在学院门口,拿着分配文件等她。碍于库兰达尔在侧,赛卜莉忍住了第一时间扑进老师怀里的冲动,而是端端正正地询问她,能不能带库兰达尔回家吃饭。雷塞琳面上微笑略一凝滞:“恐怕……不行。莉莉,大人正在等你。今天她想与你共进晚餐,询问你开学第一天发生的事呢。”


一阵冷意流过赛卜莉后背。她转身看了看显得有些失望的库兰达尔,又转脸过来求助般望向雷塞琳:“老师……”


“如果你的朋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在送你回家之后,领她到星尾凤蝶旅馆住下,好好品尝那里的菜肴。”雷塞琳在热切眨巴眼的库兰达尔面前抚摸嘴角,“那里的手掌紫树莓馅饼可是相当美味,我每次带给莉莉吃,她都会吃到舌头发黑才停下呢。”


库兰达尔笑了起来。“老师!”赛卜莉低唤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将舌头抵在上颚,略微回味了一番馅饼的滋味。老师总会买来每家店的得意佳肴,带给一直居住在诺尔瓦切庄园、不得外出的她品尝。


母亲从不允许她出门。贵族们的邀约,想必也是母亲推脱了罢。母亲不想让大家看到她没用的女儿……从来都不让她见人……所以尤迈丽丝才会以为她傲慢自大。


寒意再度袭来,一想到要回家面对严苛无情的母亲,赛卜莉便浑身发冷。这时,库兰达尔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拽:“谢谢你请我吃东西。以后我会保护你不被那些坏贵族欺负的。如果她们再找茬,就打她们。”


在库兰达大猫一样的面容上,一对热烈的紫眼睛诉说着了不得的誓言。“打到她们哭着跑回家。”


“打到她们哭着回家。”赛卜莉重复道,想象着不可一世的尤迈丽丝一边擦眼泪一边跑走的样子。不知怎的,那泪水变成了滴落在白树叶上的月露。赛卜莉摇头把这景象抹去。“算了……只要她们别再缠着我找麻烦就好。”


库兰达点了点头。雷塞琳挂起一副“小孩子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的微笑,拉起赛卜莉的手走向等候已久的马车。“那我们三个先一起回城吧。”


回城的马车上,赛卜莉和库兰达一唱一和地向雷塞琳告状道尤迈丽丝有多么咄咄逼人。雷塞琳安慰两人之后,拿出了寝室分配的文件给她们看。出人意料地,二人竟然被分到同一个寝室。当下她们两个就在马车里击掌欢呼了。


至于与她们同在寝室的第三人,芙琳娜·思林姆克,二人研究一番这个名字,却毫无头绪。雷塞琳指出她应该来自昆恩城外的乡镇,总之不属于城内有名姓的家族,两人便稍微放下了心,又开始一起抱怨昆恩贵族的傲慢排外。


这话从当下城中最炙手可热的诺尔瓦切家的长女口中说来,真是滑稽无比。雷塞琳一路挂起那副“小孩子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的微笑,将赛卜莉送回了诺尔瓦切庄园。马车将在此离开,之后她会与库兰达尔步行走到上城区的星尾凤蝶旅馆。


“明天课堂上再见。”这话赛卜莉今天已经听见多次,但总算有一次是温和的。雷塞琳垂手揉她发顶:“带上课本,别睡过头了。莉莉知道我要教的是什么课吗?”


“我知道,我知道啦。”在狂野的库兰达尔面前,赛卜莉可不想露出娇柔爱撒娇的一面。哪怕老师的手掌传来一阵舒适的温暖,她也只能狠心偏过头去:“你要教我们法术原理。那是讲什么的?”


“你确定现在就想上课吗?”不顾对方的眼神抗议,雷塞琳坏心地捏了捏女孩嘟起的脸颊。“明天你就会知道啦!现在让我把你送回家吧,我想伊文大人已经在等你了。”


家和母亲。脸颊上亲切的热度一刹淡去了,手掌支撑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凉意袭上掌心。在出发去学校之前,赛卜莉在大厅遇到了母亲,她单膝跪下行礼,一只手按在地砖上保持平衡。母亲不喜欢在说话时看到她的脸,因此规定赛卜莉必须在她面前跪下低头。


如此厌恶她的母亲,真的会等她共进晚餐,并在餐桌上温柔地询问她,就如同那些欢喜地在学院门口迎接孩子的家长们一样,温柔地询问孩子们今天在学院里都发生了什么吗?


“……嗯,我知道了。”赛卜莉闷闷地回答道。“你快走吧,库兰达尔要饿死了。”她扭过身想走,听到身后老师幽幽叹了口气,而后便是熟悉的温暖大手,柔和但不容拒绝地将她扳了过来,面向老师。


“莉莉,”她诚挚地说,以目光捉住赛卜莉来回扭躲、不愿直视回去的双眼。“相信我。大人很严厉,她的确对你……不够温柔。但你要记住我的话。”


“你的出生,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


“听清楚了吗?你的出生,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我没有说谎,我没有骗你。看着我的眼睛。”


赛卜莉望向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体会到爱与信赖的所在。她望进那双祖母绿眼睛深邃的真诚之中,勉强点头。“大人的希望太过沉重……但是你还有我,不是吗?所有沉重的地方,我会和你一起承担,毕竟我是你的老师。”


赛卜莉点点头。库兰达尔在稍远处显得无聊地张望过来。她内心酸热的地方拱了一下,眼泪几乎要落下,但她皱起鼻子,努力忍住。“我知道了。明天见。照顾好我朋友,好吗,老师?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事情。”



目送老师和库兰达尔的背影离去时,赛卜莉开始生闷气。庄园的一切与她早上离开时别无二致,但此刻看来却变得难以忍受。


数十只燃烧的火把在夜的统治下分割疆域,风也对庄园望而却步,默然恭敬的仆人与影子的区别只在于色彩……这就是赛卜莉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在她还未尝到苏姆维亚学院的活泼空气之前,她不知道这一切竟然如此令人想要逃离。


但母亲在等她。哪怕不愿相信,仆从的宣告也使她明白这一点。她顺从地跟随仆人的引导,前来大厅,母亲端坐在长餐桌一头,而另一套餐具已摆放在她右手第三个位置。赛卜莉过去,准备跪下行礼。


“不用了。”赛卜莉的母亲,昆恩教廷的大主教,诺尔瓦切家的主人,伊文诺玛·诺尔瓦切开口道。她银亮的长发直到腰背,冷淡面容上一对如冰眼珠总能让城市议会中的对手发寒而不敢直视。“你也已经到上学的年纪。不必再这样做。”


“是的,母亲。”赛卜莉低头,尽量小声地拉开装饰黑绒的靠背椅。“感谢你和我共进晚餐。”


“我已经吃过了。”伊文诺玛随意地一挥手,像是要把女儿天真的想法扫开。“你在学院都见到了什么人?”


“校长和三位院长,还有雷塞琳老师……”


“我是说你的同龄人。奥塔维亚家,德卢嘉家,雅沃恩家,她们家的孩子你见到了吗?麦金尼家与米尔萨特家今年适龄入学的都是只能做战士的男孩子,想必他们也怯于与你交往。”


“不……我……”赛卜莉僵住了,放在双膝的手蜷缩起来,如同在寒潮中萎缩的花朵。“对不起,母亲,我想我没有见到她们。但是我交到了一个朋友,她叫库兰达……”


伊文诺玛锐利的目光横扫如刃。“苏露维亚家的孩子是去年入学的,今天没过来看热闹很正常。雅沃恩家都是怪胎,不说也罢。德卢嘉家今年入学的孩子与露提亚家走得太近,也是个战士,你没看到也就算了。但是奥塔维亚家今年有一个与你同龄的孩子入学,并且她也是法师。她似乎对你很有兴趣,你没有与她结交么?”


赛卜莉竭力从记忆里找出东西抵挡:“等等,我想我……我想我有见到!我有见到尤迈丽丝·奥塔维亚,她是金发、很吵,而且她好像对我很不满——”


“所以你没有以出众的风采驾驭她们,在她们中间位居诺尔瓦切家应有的领导地位。”伊文诺玛轻敲桌子,掠视着自己的亲生女儿,神色如同在看褪色的银杯般渗出淡淡嫌恶:“你的家庭教师竟然连这些都没有教给你。或者说她教了——毕竟她也算有些出身——但你就是学不会。”


“奥塔维亚家一直都对现状心怀不满,以为你就是神不再宠爱我的证明。其他家族虽然不曾表态,只是观望风色,但如果能抓到机会,想必也会朝诺尔瓦切家猛扑上来。


我身负重担,没时间陪她们玩争权夺利的游戏。我本希望我的继承人足够出色,能让她们自行打消不切实际的想法。哼,看来我的神明认为我的信仰还需要更多的考验啊。”


赛卜莉低下头。你的出生,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老师那如甜牛奶一样温热的嗓音啊。她拼命从记忆里汲取这声音的甘甜,以对抗此刻母亲话语中冰刀一般的冷酷。你的出生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可是大人的希望过于沉重。


“至少在法师学院里表现出一点才能吧。我相信我的主依然垂青我,而你必须向所有人证明这一点。打败你的同学们,就像我当初打败奥塔维亚与苏露维亚家那些自恃圣血浓厚的蠢材一样。不要告诉我,这也是希望过高。你是……”


赛卜莉瞪视着桌面餐巾的斜织纹,张大双眼不让泪水落下。因此她没看到伊文诺玛离开时的表情,只听到母亲推开椅子的声音,以及她不紧不慢走远的脚步。直到餐点上桌,她才仰起头。


切开烤肉时喷发的热气让她眼前一阵模糊。 她根本没看清自己吃了什么,只是闷声咬嚼,听到水滴落在盘子上的零星嗒然声响。直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埋入柔软床铺、确定眼泪会被散发淡淡香气的枕头吸走时,她这才放任泪水落下。


她只需要全身心相信老师的话就好,因为老师永远不会骗她。老师说母亲爱她,只是那个沉重的希望令母亲变得冷酷无情,那么她就去做母亲希望的事。她会在学院崭露头角,就像母亲期待的那般。


而当希望被承载时,母亲一定会笑着将她引入怀中,那就够了。


当天晚上,在那个坦尼丝·阿曼校长所宣称的、属于孩童的最后一夜,赛卜莉梦见了细小的蛇在葡萄树下蜕皮。当那鳞片软糯洁白的小东西挣脱束缚后,两汪熔金般的巨眼转向天际。


是我在看吗……赛卜莉在梦中迷迷糊糊想,太阳变得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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