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朋友

作者:策零
更新时间:2021-08-13 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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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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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来白花清香的晚风吹拂着赛卜莉沐浴后的水润皮肤,吹动她的湿发,使她觉得凉爽无比,仿佛内心深处的烦恼都随之流去。


眼下正是风沐草之季。曾在上一季度盛放的落星树小白花散落于随风招摇的墨绿箭状草叶之间,寂寞而固执地散发出生命中最后、也最浓烈的香气。


行走于如此温和馥郁的良夜怀抱,肩头漫溢清澈天穹泻下的大片星光,实在令人陶醉。赛卜莉深吸一口芬芳夜色,一口又一口,啜饮不休,直至双肺满是夜的温柔。


学院的空气与诺尔瓦切庄园那有如实质的沉重氛围截然不同,呼吸时不会如铁块压坠心间,令人心慌难安。


走在她身边的库兰达尔似有同感。她抬起鼻子仔细嗅着空气中丝带一般飘逸的香气:“不错的夜晚。”


“是吧?”


“适合狩猎。我能听见远处的虎尾蕨丛里有东西。你觉得会是兔子吗?”


“……至少先把衣服穿上。”赛卜莉无奈笑笑。她已经或多或少习惯库兰达尔的视角了。“我觉得是只吃多了醉膏浆果的鸟。”


从浴室离开后,她们在门口穿上浴衣,穿过通道去更衣室换上自己的衣服。这是她们在学校内最后一次穿私服,明日她们便要穿校服上课。


赛卜莉问过雷塞琳苏姆维亚的校服是什么样的。听到她的问题,雷塞琳那温和微笑的脸上少见地掠过一阵阴霾。


“你的校长是个正常人,莉莉。”她如此说道。“每当新校长上任,她便有权更换校服。坦尼斯是个好女人,而我当年没有这般运气。”


“阿曼校长上任不久么?”赛卜莉从老师的话中捕捉到隐藏的讯息。


“是的。自光荣叛乱以来,学院便有意与昆恩城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于是我们的校长就换得越来越勤啦。也许她们该去找个兽人来,四只爪子总比两条腿站得稳。”雷塞琳老师打趣道,“开个玩笑。嗯,现在和你说这些还太早呢。不过眼下这局面对我们莉莉不坏。坦尼斯是个聪明的好女人,懂得与其让大家吵闹抢你,不如谁都得不到才好。换作另一个脑筋迟钝的高贵女士,定然会把你分给始源六家的孩子。到那时,也许你会请大主教大人给你换队友呢。”


那时,赛卜莉闻听她或许得求母亲为她动用权柄,吓得连连摇手。到她入学之际,这种担心重新涌上心头:万一她与队友们委实合不来怎么办?真要放低颈子,让母亲冷冷钢刃一样的目光去砍吗?


好在女神没有将她弃于那等绝境。库兰达尔豪爽开朗,第一次见面就用毫无心机的笑脸面对她;芙琳娜呢,则是在她与奥塔维亚争执不下时勇敢地站在了她那边,还为她疗愈。


尤迈丽丝会对出身卑微的人们扬起下巴,恶语以对,但赛卜莉和她不一样,和她周围那些如学舌鸟一样叽叽喳喳重复“家族”“血脉”的拥趸不一样。

真心对你笑的人,才是值得珍视的人。赛卜莉暗下决心,绝不在乎人们怎么看她与“身份不相称的外邦人”混在一起。随便你们说去好了。你们的假笑,你们问候我、叫我名字时渗出来的东西,冷得要命,让人嘴里发苦,你们给我的不是好意。什么也不是。


不过,她也不介意偶尔把诺尔瓦切的名头当作武器使用。毕竟还是挺好用的……赛卜莉咕哝着,胡乱朝一对向她点头致意的姐妹回礼,侧身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面翻找衣服。


在她努力和自己的袜子搏斗时,站在她身边的库兰达尔发出了迷惑的喉音。“唬?”


赛卜莉终于把袜子套到头,蹦了一下才站好。“怎么了?”


“我的披风不见了。我放在你那里了么?”


赛卜莉探头看了看自己的柜子。“没有。你没放在筐子底下吗?”


不用库兰达尔回答,她也立刻看出来没有。储物柜狭小,当时库兰达尔颇费一番功夫才把她那毛皮披风塞进去。那动作激起了披风上的灰绒和不知什么碎屑飞舞,扬起一阵恐怖的烟尘,赛卜莉和芙琳娜不约而同后撤两步,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


这个场景赛卜莉记得很清楚。披风绝对是有好好放在库兰达尔的储物格里的。


“……有人拿走了我的披风。”库兰达尔嘶嘶地说,环顾周围,脸颊咬肌突出怒火的轮廓。“被拿走了。”


赛卜莉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剩下的衣服。“把你的衣服穿好。我知道是谁干的。肯定是她,尤迈丽丝。咱们找她去。”


二人急匆匆走出原本的通道,开始奔往其他通道寻找。快步疾走的同时,赛卜莉奇怪地闪过关于浴场通道的想法:通道分开了不愿意看见彼此裸体的人们。


很明显她与尤迈丽丝就属此类。就算在蒸汽缭绕、一臂之遥都看不真切的浴场,她也特意跑到了角落,避免和别人、尤其是尤迈丽丝撞见。


不过我现在还得跑着去找她,真奇怪。希望她好好穿着衣服。赛卜莉一边想,一边瞥见库兰达尔焦急的侧脸,不由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一丝内疚。


另一条通道连结的更衣室深处,赛卜莉和库兰达尔找到了正身披浴袍,一副慵懒模样聆听跟班进言的尤迈丽丝。


站在她身边的索辛率先察觉警戒匆匆而来的赛卜莉二人。她一下由侧身倚立转为正面迎击的态势。她的动作引起尤迈丽丝的注意,她随意将湿发拨到肩后,似乎在嘲笑索辛“谁会在浴场袭击我呢?”一般慢悠悠地转头望来。


能看到死对头傲慢十足的脸僵住真是快活。对方衣着散漫,浴袍松散间露出胸口的大片皮肤,水滴从耳垂脸侧直滑下肩膀。而自己则衣衫齐整,形貌得体,赛卜莉心想。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索辛跨前一步,手指开合,好像想抓什么东西。浴场不允许任何人携带利器。那张漠然的脸似乎因此浮现了一丝懊恼。不过就算手无寸铁,在这个狭小熏腾的空间,索辛那双凶恶的红眼睛依然令赛卜莉如感芒刺在背,仿佛正被一只红宝石蝎吊起尾钩对峙。库兰达尔在赛卜莉身后深吸一口气。不用看,赛卜莉也知道她的怒火正漫过齿列。


在尤迈丽丝来得及开口质问她的来意前,赛卜莉抢先开口:“把库兰达尔的披风还来。快点!我知道是你干的,除了你没人会做这种事。”


提到失落的披风,库兰达尔苦闷地唔了一声。


如果尤迈丽丝心虚了的话,那她掩饰得也真好。赛卜莉心想。对方听到她的话后睁大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忍住。


尤迈丽丝用手背轻触一下索辛的右肋,索辛回头瞧了瞧尤迈丽丝,一声不吭地退下了。赛卜莉这才看到艾露蜜莎从尤迈丽丝身边几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身后走出,神色讶异。


就算尤迈丽丝会骗人,那女孩应该不会。赛卜莉皱起眉头,心头原先的一片笃定不由震响起怀疑的节奏。“你敢说不是你干的么?这个学院里还有谁会和她过不去。”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减弱了。


“你是说有人拿走了那个……”尤迈丽丝慢慢开口,语气平静。“那个人的披风。”


赛卜莉能感觉到尤迈丽丝努力把“野蛮人”或“外邦蛮子”之类用词咽了下去。是礼貌,还是害怕库兰达尔在这种尴尬的场合大闹起来?不管什么,总之不是好心。赛卜莉决定不去细想。


“对。而且我觉得你是拿的。是还是不是?如果是的话,现在还来,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然我就……”


就什么?她脑子突地疼了一下。我没什么能威胁她的。要是尤迈丽丝反问她就什么,她到底该怎么回答?


奇怪的是,素来咄咄逼人的尤迈丽丝并未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是我干的。”她干脆地说。


要是尤迈丽丝用她一贯的蛮横语气与赛卜莉大吵起来,她感觉还会好点。但是现在没有吵架,没有斗嘴。尤迈丽丝表现得就像个正派的无辜者。而她身边那群女孩的古怪眼神越来越让赛卜莉浑身不安,萌生退意。我说过不在乎这些人的。赛卜莉反复提醒自己,她们什么都不是。


“现在能请你离开我的更衣室吗?就像你看到的,你的突然到访令我们很不舒服。”


赛卜莉向她身旁一扫。艾露蜜莎在看气馁的库兰达尔,眉眼中漏出关切;索辛站在艾露蜜莎身后,仿佛觉得好笑似的轻嚼嘴唇;其他女孩有的局促不安地拉着襟口,有的对赛卜莉投来责备眼神。


“不是你干的还会是谁?”她听见自己软弱的质问。


“谁知道。要我说跟那块东西有仇的人应该挺多的。你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尤迈丽丝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向赛卜莉挥了挥手。“退后。你以为只有自己会体贴关照朋友?真不巧,我也懂这件事呢。你看,我的朋友们已经受够你了。现在马上离开,不然我就叫人赶你走。”


出乎赛卜莉的意料,库兰达尔在她决心退却之前就拉住了她的手腕。赛卜莉回头去看,库兰达尔皱眉摇了摇头。“不是她。”


“你听见了。”尤迈丽丝哼笑着。“现在快走吧!”


赛卜莉掉头就走,努力控制着不在尤迈丽丝视线中暴露自尊受伤的模样。库兰达尔闷闷跟在她身后。“真的不是她。”


“那会是谁。”赛卜莉走出浴场,尽量让自己的音调听上去不像指责。“我是说,你有头绪吗?谁会对你做这种事?”


库兰达尔摇了摇头。赛卜莉在夜风中抚摸着发烫的额头,竭力思索:“嗯……等等……对了,芙琳娜也许看到了。”


库兰达尔燃起希望地瞧她。“芙琳娜?”


“她比我们先走,或许她走的时候会留意到你的披风还在不在。”赛卜莉沿新思路一直向下,兴奋起来:“会用那条通道的人也就那么多。若能知道披风是在芙琳娜走之前还是之后消失的,我们搜索的范围就能少一半。甚至芙琳娜会看到是谁拿走了呢?”


话音未落,库兰达尔拉起赛卜莉就向寝室方向跑去。


学院的寝园被一圈暗绿虬结、多刺厚重的蓬头藤墙拱卫,深蓝矮小的石屋在其中排成疏密有致的群落。这里是学院最低矮的建筑群。人应脚踏实地,不应安眠于空中。这句话铭刻在入口的灰石拱门右内侧,表情肃穆的圣飞兽横卧于藤曼交汇的拱顶,脚爪垂下抓握一颗金色无叶果实。


两个人跑进寝室楼群中,颇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准自己小队的石屋。门前一座奇骨龙兽的黄铜雕像,口衔一片肥厚的金红嗜鼠笼草叶。与其他小屋各不相同的标识雕像相比,它看起来尤为狞厉。换作平常,赛卜莉定然要驻足好好察看自己住所前的奇特装饰。不过现在她心急火燎地没空理会,一下跳过木制门廊,砰砰敲门,叫唤着芙琳娜。


金发的小牧师一下就打开了门,看上去对她们的狼狈模样毫不意外。


“库兰达尔的狮子皮——”


“我的披风——”


“不见了,被人拿走——”


“你有没有看到——”


她们两个站在屋檐下比手划脚,同声诉说着事情经过。芙琳娜做个手势,示意她们进来。“别在门口吵闹了,你们会把监察招来。进来。”


等她们走进门来,赛卜莉正要开口问芙琳娜她想好的问题,芙琳娜已经举起一只手:“是我拿的。”


“所以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赛卜莉一下住了口。盘腿坐在床铺上的库兰达尔蹦了起来,重重落在地上。两双眼睛在自落地窗涌入的柔和星光中眨也不眨地盯着面色如常的芙琳娜。“我说是我拿的。”


“啊?”赛卜莉咽了一口唾沫。“你?但是……为什么?”她用眼神询问道,我不是和你说过,找个合适机会再说么?


芙琳娜没有回应赛卜莉的眼神,而是朝迷惑的库兰达尔嫣然一笑:“冒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你需要什么补偿,尽管说吧。我可以补偿你世界上最好的毛皮……只要你说出口,它就是你的了。”


“暗影猫的皮怎么样?我很喜欢上面的大块圆斑点,看起来就像灵动之眼注视着你。若是你偏爱纯色,那鹰羚的黑毛皮定会合你心意。”一片安静中,芙琳娜自顾自娓娓道来。“我用它来垫脚呢。我的脚踩在上面,除了黑与白,看不见一点杂色。”


“要是你实在舍不得旧的那张……”


“够了!”赛卜莉断然喝到,“女神的手呀,芙琳娜,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拿她的毛皮干什么?你有那么多珍贵的东西,干嘛拿她的?你究竟把它放哪儿了?”


夜风吹动半开窗扉侧旁未系的墨绿绸质窗帘,吹得它们翻飞如翼,仿佛一只看不见的长鸥正在无形囚笼中挣扎。芙琳娜垂头轻笑,笑容在星光中显得迷离。“噢……恐怕我不能说。但我能说,库兰达尔不会介意的,是不是?”她转向咬牙握拳的小狮子,偏头用眼神去啄对方的脸。“我们说好的。同样对同样。你可以拿走我任何一样东西,我绝对不会抱怨。”


“……还给我罢。”库兰达尔松开手,泄了锐气般低声说道。“养母留给我的。我只想要那个,别的都不要。”


“还给她!”赛卜莉急急嚷道。


“我困了。”芙琳娜不再看两人,转身背对她们爬上自己的床。“早点睡,队友们,我们明天还要上课呢。”


赛卜莉僵在原地。库兰达尔求助地看着她,又不知所措地看着背对她们躺下的芙琳娜。赛卜莉又叫了几声,芙琳娜不再理她了。


“……我们现在出不去了。等到明天一早,我们去问,”赛卜莉犹豫了一下,“放旧东西的地方在哪里。然后我们去找。她应该没把这东西放屋子里。我们出去找。”


“哪怕要把学院的地面都掀开,我也一定会帮你找到的。”她趋前握住低头不语的库兰达尔双手。“现在我们先睡觉,好么。”


她知道这允诺与安慰对失去母亲遗物的库兰达尔苍白无力。她知道,她从对方面朝墙壁蜷成一团,整夜轻声呜咽中清楚知道这一点。


她不明白芙琳娜知不知道这件事。她怎么能不知道?她怎么能不在乎?


她以为她会是个,朋友。她以为她们会是朋友,在学院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会是朋友们低声窃语笑闹,在腹痛和眼泪中欣然安眠。


她以为女神没有把她弃之绝境。赛卜莉好想大叫,她咬住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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