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以血色的长鞭，驱赶铁灰的云朵羊群走避躲闪。天尚拂晓，明光未彻，空气中残余令人皮肤微痛的寒意，赛卜莉毫不犹豫地钻出温暖床铺，匆匆穿好墨绿色的校服——非常合身，只是手指掠过金属纽扣时有些发冷——跺了跺脚便要出发。

不待她叫唤，库兰达尔已经默默跟上，看样子比她还早起，早已穿戴整齐等候。

失却母亲的遗物，红发的小战士一夜之间好像瘦了一圈。她的呼吸曾经绵长轻柔，现在却短促又不连贯，还不时从喉间发出沙音。

赛卜莉小心打量着她的面庞，没有发现眼泪如潮褪去的盐渍痕迹，却无法因此安心。

无泪的悲伤常刺破胸口，流下鲜血。她体会过的。

“芙琳娜？”她压制住心底的恼火，轻声呼唤。穿过室内阴影的遮蔽，她看到小牧师的床已经空了，只留被褥规整地趴卧床尾。“该死。”

库兰达尔眼中流出鲜明痛意。“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赛卜莉想大喊大叫，跺脚砸墙。不，她知道的。库兰达尔那块披风真的太难闻了，没人能忍受。哪怕友谊的温暖令赛卜莉的意志坚韧，也没法让她忍受在它旁边深呼吸。

昨晚躺在床上，她满腹疑虑，不解芙琳娜的所作所为时，竟也克制不住地想能避免与那玩意儿共处一室，其实也挺让人满意。她马上猛烈地把这个背叛朋友的想法砸成了碎片，可每一块碎片都在脑海泛出模糊的闪光。

如今想来，芙琳娜在浴场那一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原来全是圈套。她就像拿鞭子的牧人一样，轻柔地把库兰达尔赶进了自己言语的围栏中。一物换一物，对于冒犯，补偿便好。你自己说过的，现在为何翻脸不认？

有时候，贵族为向平民表示感谢或表达善意，也会故意拿去对方的某样东西，改换以价值更高的同类物品相赠。难道芙琳娜以为自己也能如法炮制么？

可那东西对库兰达尔意义非凡，并非一张毛茸茸的装饰或收藏品。世上所有珍贵毛皮，对她来说都不及那块陈旧的披风，即便它令周围的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要做朋友，你就得付出些什么。赛卜莉问过老师的。因此她忍受这种折磨，不曾出声令库兰达尔颜面扫地，因为她们是好朋友啊。

库兰达尔摩挲着自己的肩膀，那原先被母亲的巨爪拥住的地方，手掌蹭得校服的衣料沙沙作响。这寂寞的呼唤令赛卜莉回过神来：“我们出去吧。先去问问人，有没有谁看见过你的披风。芙琳娜不可能把它藏在寝室，那就肯定是把它放在外面什么地方了。”

她们离开寝园，穿过晨雾弥漫的演练场，零星人影正在其中跃动，赛卜莉很快看出那些是早起锻炼的学生。第六时刻至正式上课的第八时刻之间，学院为乐意勤练技艺的学生开放演练场。索辛·德卢嘉也在其中，正以长剑毫不容情地攻击对手。

演练场上的武器都经过法术处理，划过皮肤时只会留下油腻的触感。赛卜莉二人不知道这一点，在看到索辛以斜斩猛推打乱对手的招架，纵身一脚踢得对方后退不稳，又踏步上前抽在对方肩膀，直压得她跪下身去时，不禁惊叫起来。

索辛转头看到她们，又满不在乎地移开视线。她的对手爬了起来，向她低头。索辛收剑而立，低头还礼。

毒蝎还懂礼仪。赛卜莉嘀咕着。看见无事发生，她们便不再关注，径直离开演武场，在清晨安静的学院内竭力寻找能帮助她们的对象。

学院内遍地走动矮小敦实的灰黑格勒姆。它们是法师的魔造傀儡，力大无比，能听取简单的命令。平常便是它们负责处理杂务。赛卜莉灵机一动，朝停在空地上的格勒姆群走过去。

眼下似乎负责运转它们的法师还未醒来，格勒姆们的动作比平常小得多，远远看去像是石块们在风中轻颤。赛卜莉拿不准它们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她见过法师向它们发号施令，但要对石头块讲话还是让她有些犹豫。可要论在学院内谁最可能知道披风的下落，那也只能是无处不在的格勒姆们了。

“呃，你们好？”赛卜莉左右看看，觉得应该不会有人看到自己对石头讲话，便决心开口。“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块白色的狮子皮披风？”

“请——说出——魔傀口令。”呆板嗓音从一个最大的岩石块儿深处钻出。库兰达尔对于石头开口说话浑身一震。方才赛卜莉对石头开口已让她有些不安，不过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都交给赛卜莉挂心，因此在一瞬间的动摇后，又恢复了沉默镇定。

“噢，真该死。”赛卜莉没注意到同伴的反应，盯着格勒姆皱起眉头。她早该想到的。要是随便谁都能号令格勒姆们，那学院早乱成一锅粥了。

“错——误。”

“听着，我又不让你们干什么，就是想问你们一点事情。白色披风，你们有看见过吗，拜托？”

“再次——错误。”

“啊，该死的石头块！”赛卜莉想踢这不近人情的格勒姆一脚，还好及时忍住，慢慢收回了提起的脚踝。要是触发什么防御反击机制，吵醒整个学院，那可就不妙至极了。法师们常会给自己的仆从造物安排这种手段。老师教过她的。

不过学院内的杂工真会有这种东西吗？无论如何，小心为上。保持冷静，保持克制，别让冲动把你抓住揉搓。赛卜莉长舒一口气，让方才因未能如愿使唤格勒姆而滚过心胸的怒火安全离去。老师说过，你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脾气。雷塞琳老师……

对了，她可以去找老师。赛卜莉抓住脑海中的一闪。老师肯定会帮她们的！“库兰达尔，我们去找雷塞琳老师好了。我们今天第二节课不就是法术原理吗？下了课，咱们一起去找她。她一定会有办法叫这群格勒姆动起来。学院里到处都是这玩意儿，芙琳娜无论把披风放到哪儿，它们肯定都能找到的。”

“它们是活的？”库兰达尔怀疑地问，在格勒姆们和赛卜莉之间来回打量，似是难以置信。

“对，是活的，是法师们的仆人。雷塞琳老师就是一个法师。她肯定知道怎么使唤它们。”

“好！”

“但是我们得先回去上课。我知道这对你不容易，但是……”

剩下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第八时刻的钟声马上就要响起。方才路过某个礼堂门口的水刻钟时，她留神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不想在开学第二天就逃课啊……赛卜莉内心发出呻吟。她真是太自私了。她的朋友还在伤心难过，她却还在计较自己的得失。

可一想到学院会把她缺课的通知送到母亲的冷眼中，她的脊背就泛起一阵刺骨畏惧，为友谊而奋不顾身的勇气霎时消融。

在她左右为难时，库兰达尔点头应诺，令她如释重负。“先上课。我们先去，下了课去找老师。在那之前……”库兰达尔好像又失去信心一样皱起鼻子。“它们会不会把我的披风扔掉？”

赛卜莉仔细考虑如何回答。“入学手册上说，遗失的物品会被送到会议礼堂旁边的小房子。我想如果格勒姆发现了你的披风，就会送到那里去。对了，我们也要去取还处看一眼。”但要是别人发现了那东西，它的下场可就相当难测。芙琳娜将之评价为“屠宰场和垃圾堆”，赛卜莉虽不愿附和，却也无法反驳。屠宰场和垃圾堆当然只会被人捏着鼻子处理掉。

不过现在，赛卜莉觉得还是不要在忧心忡忡的库兰达尔面前强调这种令人不快的可能。想到芙琳娜，赛卜莉又是一阵头痛。芙琳娜……到底为什么？你可是我们的队友啊！之前也没见你对那东西有这么大反应，我让你再忍一下，你也没有反对不是吗？

就在赛卜莉来回思索时，库兰达尔勉强接受了她的说辞，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上课去。”

她们在最后关头赶上了神术原理课。当她们迈入位于双子修道院左侧二层的教室时，赛卜莉清楚看到神术老师杏仁状的眼睛紧紧眯了起来。对此她只能乖乖低头，在对方不满的目光下迅速溜到最近的座位坐好。

库兰达尔趴在她身边桌面上，脸孔埋进双臂。赛卜莉四处打望，看到芙琳娜坐在她们对角后排座。她向对方使个眼色。喂，你闹够了没有？她愤愤地挤眼睛。

芙琳娜努了努嘴，示意她冲前看。神术老师正面色不悦地盯视着她：“我想诺尔瓦切小姐一定会很乐意为我们解答。”

赛卜莉慌忙站起身来，从耳边逃逸的讯息中捕捞一二：“啊是，没错，当然了，尊敬的女士，我是说……”

“所以神术的本质在你看来到底是什么？”

赛卜莉定了定神。“神术的本质，就是神在神国内所施展的力量之中，允许我们触摸的部分。众神在他们的领域内，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推动源质，而我们祈祷行用众神伟力之万一。这就是神术的本质。”

神术老师的表情缓和了。“好吧，说的不错。毕竟你耳濡目染嘛。下次别在我的课上迟到。”

我没有迟到，只是到得比你晚而已。赛卜莉低下头去，以免眼神泄密她无声的抗议。她早就听雷塞琳老师说过，即将教她们三大基础课的其他两位老师中，巴娅老师严厉但是公正，琳奇·法珐烈老师则吹毛求疵得多。

“要是她能多向小格西娅学学就好了。”老师当时笑眯眯地说。可当她问“小格西娅”是哪位老师时，雷塞琳只是摇了摇头：“有些事对我们莉莉来说还太早了呢。”她伸手点了一下赛卜莉的嘴唇，脸上快活神色甚至令赛卜莉一瞬间觉得陌生。

她摇头把没用的思绪赶跑。琳奇老师的话从她左耳进右耳出，变成一堆嗡嗡响的背景板。她不停地想芙琳娜和她貌似友善的脸。友善的脸，却做出比尤迈丽丝更残酷的事。谁才是朋友，谁是对头？

她被这些思考搞得脑子发懵，等到下课也没来得及拽住芙琳娜，只能眼睁睁她先从教室后门走了。昨天她们还并肩而笑，携手跑到下一个教室去，现在却像是两个陌生人。

库兰达尔在她旁边一声不吭，仿佛真是一只被关在笼子的困狮。她被自己说过的话困住了，赛卜莉想。她亲口对芙琳娜说了那些话，而芙琳娜掉头就拿她的话来对付她。

接下来的法术原理课她也没心思认真听讲，一直眼巴巴望着雷塞琳。终于等到下课，她用余光瞄了一眼独自离开的芙琳娜，耐心站在不远处等雷塞琳给学生们解答问题。

出乎她意料，尤迈丽丝竟满脸热心地跻身其中。看上去她在第一节课被老师的雄辩打败后，倒对雷塞琳真正尊敬起来。“那么，老师，我到底要怎么才能让风刃飞得更远？”

“有形之物最终都会坠落，尤迈丽丝。你是不是每次都想象自己扔了一把飞刀出去呢？”

“是的，老师，我努力让刀刃变薄，这样就能飞得更远。这样不对么？”

“不要想象有形之物。想象风本身。想象它不间断地自你掌心呼啸而出，而非一把脱离了你的手就不受控制的刀。当然，后者的确更简单，更适合你们目前的水平。”

“其实我的老师也这么说。”尤迈丽丝小声说到，“但我想做得更好。”

“那你就得挑难的道路走。法术就是这样。”雷塞琳严肃地说。“越是高妙的法术，越是要求你们将源质推往复杂困难的道路。”

去你的风刃。雷塞琳老师怎还热心教起她的对头怎样打败她？赛卜莉左右换着重心，克制大步上前打断她们对话的冲动。老师是神眷学院的教师，她有这个责任的。

尤迈丽丝得到满意的回答，便后退一步向雷塞琳致意，转身打算离开。她一下看到抱臂在旁的赛卜莉，眼中立刻放出不怀好意的光彩。赛卜莉放下双手，做好迎接对方恶毒言语的准备。

然而尤迈丽丝瞅了瞅她，又略微偏头看看正为下一位学生答疑的雷塞琳，垂下眼帘略一思索，再抬头时眼中光彩已偃旗息鼓。“贵安，诺尔瓦切小姐。”她眼珠移向一旁的库兰达尔，又迅速拨正。“嗯。那么，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这与你无关。”赛卜莉刻意粗鲁了声气，从她身边挤过，“麻烦让一让，我要和雷塞琳老师说话。”

“还是这么没礼貌，竟然不回应尤迈丽丝大人的问候。”她听到身后有人小声议论。库兰达尔没精打采地抬起一只手，朝声音的来源挥了挥，像在赶走一只讨厌的飞虫。

她没心思理会。现在库兰达尔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老师！”最后一个学生已退开，她走上前去，挨到雷塞琳身边。“老师，我有重要的事情请你帮忙。”

她把来龙去脉告诉蹙眉倾听的雷塞琳。“帮帮我们吧，老师，那个对我的朋友很重要。”

雷塞琳看起来有些为难。“我很乐意帮助你们，但恐怕我不能叫格勒姆们起身。我没有这个权限。”

“比起这个，莉莉，”她压低声音说，“既然你都知道是谁拿走了这东西，为何还要费力寻找？多和你的室友谈谈不好么？

“她不愿意嘛！”赛卜莉一跺脚，“她就是不和我说话！虽然我也懂、我懂那东西让我们都不好受，可是……她就不能忍一忍吗？为了朋友？为了队友？我也……但我忍下来了啊！”

“不好受吗？”雷塞琳老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我倒是挺喜欢的。凶暴野兽的气味浓厚地萦绕在她身上，我远远就能闻到穴狮之王血腥四溢的灵魂。好东西啊。”

“老师！”赛卜莉目瞪口呆。雷塞琳老师当真喜欢那玩意儿么？

“逗你的。”雷塞琳想揉揉她学生的头发缓和气氛，赛卜莉气鼓鼓地偏头躲开。她叹了一口气。“好啦，逗你的。不过我想你的朋友不会不知道那东西的气味有多强烈。她一定是特意保留着那股味道，好让她能时时刻刻记得母亲。”

“你愿意为朋友忍受你不喜欢的东西，为了她的尊严而不去指出这一点……值得尊敬。不过这不能长久维持下去，不是么？总有一天，你会忍不下去……甚至可能大发脾气。”

“我不会的！”

“那也许你的牧师队友会呢。牧师们可都是很爱干净的。”

赛卜莉说不出话来。芙琳娜身上有一股湿润花瓣的香味，闪亮的金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一侧绑着碧色丝带。她看上去确实很爱干净。

“你应该和你的朋友们谈一谈。两个都是。对库兰达尔呢，”她朝站在赛卜莉身后稍远处关注着谈话内容的库兰达尔一抬下巴：“她不会脆弱到承受不了你对她披风的想法的。”

“真的么？”赛卜莉犹犹豫豫地说：“那样不会很失礼么？要是我说那个……那个很……”

“礼貌的味道，失礼的味道，你不都尝过了吗？”雷塞琳向尤迈丽丝离去的方向意有所指地眨眨眼。“只要你的心是真诚的……你就不会伤害你的朋友。”

“至于那个叫芙琳娜的小牧师，你更应该好好和她谈一谈啦。你们不仅是同一所学院的同学，还是要相处七年的队友呢。在学院内，同学之间不能用谈话解决的事情非常少。你要珍惜这样的时光哦。”

“我和尤迈丽丝的事情就不能用谈话解决……”赛卜莉咕哝着反驳。

“或许有一天你们两个也会变成朋友。她也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孩子。”

“那一定是我的死期！”赛卜莉激烈地嚷道，转身跳走。老师变成学校教师后要比以前要差劲多了！她说话、办事总会偏袒别人。“库兰达尔，我们走。”

“……去哪里。”发觉雷塞琳也不能帮助她们的库兰达尔语调无力，眼神无助。

“去找芙琳娜。哪怕用抓的，我也要把她抓到手，把你的披风从她身上摇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