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颠簸行进中过了十几日，虽然没有再遇上什么敌人，但跋山涉水，全然说不上半点舒适；可云瞬却很有兴致，每到落脚的小镇都要去品尝当地的酒，再加上她的容貌衣着，倒像是游历山野的世家公子。

云瞬就是那么个性子，从小就爱玩，尽管修文练武的天赋都是绝佳，但怎么也不爱沉下心去读书或是练剑。想到这苏琼鸢嘴角不由浮起一抹淡笑，她记得小时候在帝都夜弦学习的时候，和云瞬是同门下的同学，可云瞬和她完全是两个性子，苏琼鸢总是安安静静的，云瞬却不喜欢那些所谓经典的“圣人之言”，遇上帝都有什么戏班子开唱了，总是翘了课也要去玩。有一次十月初，正好是帝都一年一度的“霜华菊赏”，原本是要学《田陌论》的，但到了上课的时间怎么也找不到云瞬，后来找到她的时候原来她搭了不知哪家公子的赏花船，顺着沂河飘了两里，看尽了一城的秋玫瑰，气的教书的夫子一缕鼠须都要扯断了，后来被揪着耳朵骂，罚了三篇文章。

苏琼鸢坐着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啜着，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她的伤已经好了，前几日还被云瞬敲着脑袋说“伤患不要饮酒”，倒是新奇的体验。

对着烛光忽然又想起帝都来。

那是她生命中最无拘无束的日子，她天真地以为帝都的繁盛就是世界的全部了，那里人人都穿着绫罗绸缎的长衣，衣冠楚楚地来往谈笑，见到的人都对她温和地展露善意。

可这样的日子总有个头。在一场皇室的变故里，苏家站错了队，于是和很多站错队的世家一样，被驱逐出京，并抄没家产，撤去封爵的头衔。那一年苏琼鸢十六岁，只是茫然地面对着一切，好像世界忽然就变了面孔，对她露出狰狞的爪牙来。

她那时还是天真的，她以为只要从命地离开帝都，也许去了其他地方，也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但这些帝都的世家，得势的时候有多风光，在阴影下就有多少人想咬断他们的脖子。

最终能逃出帝都时偌大的苏氏只余两人。幸而苏氏历来尚武，连女儿也文武兼修，苏琼鸢尽管年幼，却是刀剑的天才，年纪轻轻就在刀剑武艺上造诣不低，在那次袭杀中勉强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她心里的天真和善良已经被亲人的血淹没了。

逃离帝都花了十五日，要么拿起刀杀人，否则就被杀，简单干脆。

苏琼鸢收敛了思绪，又捧着酒杯浅浅地饮了一口酒。她的手很白净，手指纤长，烛火下有白玉一样的质感，可从她十六岁以后就在也不想用手碰人了。

“喂！喂！”

云瞬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

“想起了以前的事。”

“我正好想问呢，”云瞬眼里光芒一闪，“我回忆不起来以前和你有什么过往，但我觉得是我的有问题。”

苏琼鸢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孩，连日的奔波让她也有了一丝倦态，但还是和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差别。

苏琼鸢无言地笑了，“就算我告诉你，也没用。这世上已经没人信我了。”

“你这笨蛋！”云瞬忽然站起来，越过桌子探向苏琼鸢，眼里有些生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信你的话！”

云瞬看着她的眸子，忽然觉得那眼神真是讨厌，像是被抛弃的猫，透着孤独和倔强。

云瞬仰头喝完了杯中的残酒，重重地搁在桌上。

“故事还挺长的，如果你要听的话，不妨再叫一壶米酒。”苏琼鸢忽然说。

苏琼鸢浅浅地饮了一口温热的米酒，慢慢地开口讲述。明明是讲云瞬的事情，她却讲得平平淡淡，她就那么娓娓道来，像是说自己的故事。

云瞬的回忆和苏琼鸢所讲的几乎都是吻合的，可唯一的缺口就是没有她这个人。云瞬几乎已经相信了她，因为即使是最了解云瞬的人，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云瞬小时候的事。苏琼鸢平静地叙述里，那些快要被遗忘的往事渐渐浮现出来，一一展现在她面前，恍惚中她又回到了夜弦，那个绮丽繁华如织锦的城市。

讲完以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饮酒。

忽然间周围小小地热闹了起来，但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直到一个布衣带帽的中年人走到她们桌边才惊觉。

男人是酒馆的店长，有些圆润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随手放下了一个瓷盘和一个青瓷的小酒瓶，盘里是一些下酒菜。

“今天七夕，这些酒菜就算送给两位姑娘的。”店长笑笑，“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是。”云瞬应了一声。她才注意到原来已经是七夕了，连这样的乡野小店也挂上了红纸的灯笼，即使是还没有归宿的男女眼里也带着暧昧的情愫，她心里忽然有些空落。

她想起山秋的七夕来，那里的人们会在晚上的时候取沂河的水来濯洗头发和衣服，因为人们认为七夕这天取到的河水如同取银河水一般，有灵性。她忽然觉得很怀念，她有印象的七夕还是她十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大家都还在一起，她还只是深闺里的云家大小姐。

大家都还在一起......大家......云瞬忽然觉得不对，缺少了什么。她扶着额头，觉得头有点疼。

“想起什么了？”苏琼鸢倒了杯酒递给她，“这种封锁被破开的时候会很痛，喝点酒会好些。”

云瞬摇摇头，意思是不痛，或者没有想起什么。那短暂的一瞬间她好像朦胧间看到了什么，却没办法再看一眼。

“是七夕了啊。”苏琼鸢漫不经心地看着门外，这个小村也到处挂上了灯火，隐隐约约有暖色的光在门外。

店长已经退走了，他给剩下的不多的客人都添了酒食，又在门口放了一些剩下的青稞团子和面团，这是给外面吃不起饭的流浪者的。陆陆续续有衣衫褴褛的流浪者走到门口，取了食物之后向店长行一礼，有的默默走开了，有的就缩在一边狼吞虎咽起来。

已经入秋了，前几日新下过小雨，炎夏的燥热忽然就消失不见，倒透着几分寒意。云瞬缩了缩脖子，忽然觉得这秋寒真是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