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适时的自我介绍巧妙地缓解了现场的尴尬气氛，奈叶微拧的双眉陡然舒展开，微微露出个笑容，如同嫩叶新发般给人种畅快清新之感。
她看不见说话人的表情，但却对任何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都无比敏感，再微小情感在这都会放大无数倍。所幸克拉伦斯只是寻常的打量而非同情的问候，否则她肯定沉默到底任由尴尬四处蔓延。
腰部被人戳了戳，克拉伦斯立即反应过来按照礼节该由自己问好。何况对方已经将名字告知他们，作为晚辈若坐等长辈主动开口招呼，简直失礼至极，放到任何地方都要被家长训斥。
急忙鞠躬行礼，是极标准的十五度鞠躬，克拉伦斯出声问好得到对方回礼后，他迅速直起身子招呼同伴起身站好。尽管隐约猜出奈叶失明可能根本无法认出他们，但他仍旧觉得有必要向两位“房东”介绍团队成员。
佯装看风景，目光悄悄从依然交叠由手与手腕共同搭建的结上滑过，干净剔透的眸底染上层浅浅阴霾，菲特内心正说服自己对此放轻松，不要太过在意。
对于明眼人来讲，体力较弱的人尚且需要他人拉拽以此借力，自己也常常这么拉着疾风，带她登山。何况就奈叶情况而言，山间树枝葱郁单纯依靠手杖与探测系统完全无法满足需求，找人引导便成为最方便亦是最有效的方法，可心底终究因此划过道浅浅痕迹。
“这位是菲特·T·哈拉温，她可是我们采集组唯一一位女生。”
学长暗含骄傲的声音把她从内心世界拉回现实，此刻她方才发觉不知何时奈叶她们同学长走到自己面前，抬眸恰对上奈叶，对方笑得温和清浅，唇角弧度似乎和开始相比并无太多变化，但菲特能感觉到她心情很好。稳稳心神，轻声回答是，她平视对方，目光坦荡，原本敛在眸子里的情绪，悉数随风散去。
“没想到压轴介绍给我的居然是位女孩子，挺难得的能在采集队见到女生身影。”
知道女生参与户外采集，奈叶颇为惊讶，在她印象中女生大多是负责后勤工作，她上学时类似社团成员绝大多数是以男生为主，如今得知菲特，她纯粹有感而发说出那句话。
谁承想本来只是简单的抒发感想阐述事实的一句话，若放在往日菲特肯定一笑了之，奈何刚刚经历今日清晨的劝说风波，尚对女生最好负责后勤工作之类思想感到不满的她下意识地反问奈叶。
“难道高町小姐也认为女生应该负责后勤工作吗？”
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这么冲动，明明对方只想表达意外而已，可被自己这一反问，倒显得对方观念老旧似的。她一定很生气吧，她垂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咬咬唇 ，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能够挽回话题的方法。
真厉害啊，敢这么问Boss。回想起刚入职时，见到自家上司那张冰山扑克脸就瑟瑟发抖低眉敛目的自己，艾茵斯不由感慨道，现在小孩胆量真大，完全忘记当年的奈叶脾气有多差，要是那个时候的奈叶只怕菲特能被她当场怼哭，彼时的她害怕对方顺理成章。
风停了，气氛陡然沉重起来，队员暂停手中工作侧头小心打量这边以便随时调解，树叶沙沙的摩擦声一并停止，鸟鸣、虫叫都像被人画下休止符般不再发声，似乎它们也在屏息凝神地观察最后结局。
打破气氛是奈叶的一声轻笑，她松开握住艾茵斯的手，“当然不是。”食指轻点杖首，她继续解释道，脸上的表情腾地变得严肃起来，“很抱歉，我之前的话让你误会。”
“是我反应过度了。”见奈叶道歉，菲特慌忙解释道，“您别在意。”然而有时越焦急反而越做不好事，本想条理清晰的说明最后却变成语无伦次的结巴。
危机化解，队员旋即放松复而埋头沉浸于自己的工作中，只不过远没有开始专心，他们不时往菲特处瞟两眼，顺便感叹公主殿下魅力无穷，就连慌乱都扣人心弦。
至于艾茵斯早在确认上司未生气后就拉着克拉伦斯聊起后续实践小队的计划安排。她当奈叶助理将近八年，虽说距离成为最了解奈叶的人尚有大段路要走，但和奈叶的默契还是有的，单看Boss表现，她当即明白这段时间上司八成会对这队大学生多加关注，事先做好准备肯定没错。
丝毫没有受周围环境影响，奈叶气势收放自如，很快又恢复那幅含笑模样，仿佛之前的严肃仅仅存在众人幻想之中。多年阅历使她对人心的掌握远非菲特这种学生能比，光听到焦急语气足以让她明白自己可能吓到对方，为避免让小朋友继续说下去，她索性直接打断菲特。
“既然要我别在意，那小朋友你呢？”
话卡在喉咙里，菲特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她没怪我当众质问她？被奈叶问糊涂的她，最后也只发出声啊，又接着陷入新一轮慌乱。
闻言，奈叶弯弯眉眼，脸上笑容亦多了几分温度与真诚，内心直道有意思。她受够了与人字斟句酌的交流，失明后哪怕是最为亲近的家人朋友跟她说话时都要注意语气打磨字句，生怕说出的某句话惹她不快。
至于生意场上的洽谈对象、公司里的部门下属更是恨不得挖空心思讨好她，就怕说错话触动她敏感的神经，令自己记恨上他们，有损前程。
开始她或许尚存些许幻想，觉得这种局面能够改变，以为是自己失明初期的情绪失控让家人朋友不敢随意玩笑，她慢慢收敛脾气竭力向外界表达善意，可随着时间流逝她也逐渐不抱希望。
家人朋友虽然在她面前放开些，但仍旧无法改变内在的小心翼翼，即便是最放肆的爱丽莎，跟她的相处模式亦是点到为止，但凡有丝毫越过雷池的可能皆在冒头前被掐断。虽然小朋友的“冒犯”很快被致歉淹没，但对她而言足够了。
“小朋友，你会继续在意这件事吗？”
问句语调悠扬，尾音略带些上扬，像拉糖人拿起糖勺收尾时的最后勾丝，令人回味。问话人唇角稍弯，阳光透过树冠间隙漏到她脸上，替她渡层金芒模糊光影界限，使她整个人都朦胧起来。菲特又是一阵恍神，红晕悄悄爬满面颊，晶莹赤眸水光潋滟。
“不会。”
与其说不会，倒不说从未更好。所谓的说错话，归根结底也只是自己今天太敏感会错意而已，如果让人梗在心间过意不去，菲特恐怕只能在纠结后悔中度过，何况还是这个人，所幸她不在意。
“这页就此翻过吧。”奈叶笑道，似乎对这结果感到满意，每个字符都透露出欢快愉悦的轻松心情，“我其实不太了解你们。”
她话题转移得生硬，连铺垫都没有，就径直跳转到一个毫不相关的位面。再度把菲特整得满头雾水。
旁边时刻注意这边动向的艾茵斯暗地里直叹气，自家聊天鬼才一般的上司居然连搭讪都弄得这么尴尬，她很怀疑以往的风流评价是否出自哪个无良报社之手，她敢保证哪怕情场菜鸟都能完爆Boss。等等，艾茵斯微愣，自己为什么要用搭讪这个词来形容这幅场景。
“所以我不清楚怎么能让你开心。”缓缓说出下句，奈叶若有所思地推推墨镜，这是她标志性的习惯动作。
“为什么要让我开心？”
屏住呼吸，菲特牢牢盯住奈叶，心脏犹如小鹿般四处乱撞，一下一下，这是实践以来第二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心脏跃动，第一次是在见到奈叶的时候。
“是啊，为什么呢？”
极轻的反问乘着风飘入菲特耳中，明明说得极小可却好像盖过了旁边聒噪的虫鸣，狠狠地挠了下菲特。
“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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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
入夜洗完澡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回放今天遇到奈叶的场景，重复播放那句交友宣言，倒带、播放、停顿，倒带、播放、停顿如此循环，直至整个大脑再也装不下其事情，只余今天那句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萦绕。
兴奋地抬起头，若非害怕打扰到他人，估计她已经尖叫出声，然而她仍旧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裹着被子把自己包成个毛巾卷在床上来回翻滚，吱呀吱呀悄然将一室兴奋泄露。忽然正在滚动的团子停了下来，菲特伸出手探索到不知被她扔到哪里的手机，划开聊天见面，给疾风发了条消息。
菲特：今天遇到房东，她说想和我做朋友。
输入完成点击发送，菲特放下手机再度痴痴笑起来，她趴在床上，修长的双腿来回拍打床单。微微低头，她清清喉咙略咳几声，收敛情绪。
太失礼，像什么样子？从小接受的礼仪教育告诉她如何成为一位淑女，而一直以来她也遵照礼仪老师教导的那样去做。尽管在她看来，自己尚有不足，但事实上社交圈任何一位见过菲特的人都毫不吝啬地称赞对方礼节完备，经常拿来作为教育自家孩子遵守礼节的典范。若看到刚刚那一幕，只怕众人要大跌眼镜。
所幸菲特很快调整好自己，斜倚靠坐在床头，方才避免内心的礼节小人进一步叹气。
疾风：！！！
什么情况？看到聊天界面上的文字，疾风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摇摇头，稳稳心神，再度看菲特发来的消息，结果当然毫无改变，房东想和我当朋友，稳若磐石地挂在白色背景上似乎在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自家可爱的女儿要被人骗走了吗？疾风啊地声演技浮夸地扶额倒在床上，她万万没想到菲特居然还能招惹到房东。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打出行字。
疾风：你怎么回答的？
菲特：肯定是答应。
疾风：！
疾风：你为什么答应？
疾风：要是对方存了坏心思怎么办？
疾风很忧心，不仅为她嗑的CP，更为挚友的单纯。几天之前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现在就说要当朋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疾风：他肯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菲特你不要被骗了。
菲特：疾风，她是视力不自由者。基于相貌的原因可以排除，其实是……
这回彻底陷进去了。疾风头疼地看着菲特发来的大段文字，缓缓提取关键信息：一、房东是女性；二、房东失明；三、房东给菲特第一印象非常好；四、和房东谈话很愉快。
提取出第一个关键点时，疾风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瞬间落回胸腔里，既然是女性，她还担心什么。亏她还以为是某位中年男性对菲特图谋不轨，脑补了一出中年怪大叔欺骗白兔小少女的狗血大戏。谢天谢地，这个想法成功落空。
确认房东能够划归无威胁人群后，疾风顿觉神清气爽，愉快地敲击键盘，和菲特相互交换两天来的见闻。至于丘比特联盟的事暂时被她放到一边，拉红线哪有吃瓜好，海鸣猹王如是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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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在小院内看到背好背包的菲特时，学姐便明白菲特彻底放弃了后勤部队这一选项，拉着学妹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注意事项那幅模样好似送子女出行的老母亲，引得希尔又是阵唏嘘调侃。
冲希尔翻翻白眼，学姐才不理会那家伙的玩笑，一个劲嘱咐菲特要照顾好自己。
“最后。”学姐脸绷得紧紧的，“不要勉强自己走山路，脚磨出水泡很麻烦的。”
“你老就尽管放心吧，我们都挑平坦的地方走，就是你磨出水泡，小菲特都不一定能磨出水泡。妈妈同志~”
刻意拖长音调，希尔挑衅般地冲学姐挑挑眉唱起反调，他和学姐素来是对欢喜冤家，如今抓住机会，自然要好好促狭一番。更气人的是，他还扭头寻找外援，“大家说是不是啊。”
“呵。”学姐冷笑声，凉嗖嗖地扫过人群，刚刚准备接话的人瞬间立正站直，“别到时候你们磨出水泡怪我没提醒。事先说明，我们没带药。”
“哎呀，您老就放心吧，我们绝对不会磨出水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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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得太早，一群常年待在城市鲜少参与户外活动又掉以轻心装备不足的大学生不幸中枪，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以实际行动映证学姐的那句话——把脚磨出水泡。
其中几个稍柔弱些的，已经相互搀扶并肩同行，只差没哀嚎出声，碍于队伍中唯一的女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还表现得若无其事，他们亦只能默默忍受。
“你们怎么了？”
陪同奈叶外出散步的艾茵斯瞧见刚返回的七倒八歪的一行人，疑惑道。她记得昨天还好好的，这才一天不见，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我们今天走太多路，然后大部分成员把脚磨出水泡。”克拉伦斯颇为尴尬地解释道。
“你们有带医药箱吗？”艾茵斯继续问道。
摇摇头，克拉伦斯面色有些窘迫，常备的感冒发烧之类的药，他们都有配备，但像创伤膏之类的药却没有准备。谁能想到躲过第一天的双腿酸痛竟然在第二天把脚磨破。
得知情况后，艾茵斯凑近奈叶轻声向上司申请，得到肯定后她迅速说，“我晚会时候把需要的药、纱布还有碘酒送给你们。就先——”
话还未说完，她的手腕就被人捏了捏。眨眨眼睛，艾茵斯凑近奈叶，听着听着她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颇为稀奇地瞅瞅菲特，她也未说什么仅引导奈叶走到菲特面前站定。
那边瞧见奈叶朝这边走来，原本围在菲特身边队员十分有眼色地闪到旁边，和克拉伦斯等人站到一块。而菲特则直视奈叶，待在原处眼瞧着她们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和我回家。”刚站定，连招呼都没打，奈叶径直蹦出一句。
“啊？”
意识到自己说得颇为唐突，奈叶马上改变说话方式，“我可以邀请你到我家作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