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得奈叶,唯一的记忆点接续在对方庭院门口。当大脑从巨大冲击中清醒,她方才发觉迷迷糊糊间自己已经跟奈叶来到对方家。
不同于租借给他们的西式风格庭院,透过镂空金属大门中间空隙即可遍览内里风景。眼前的小院则被外围围墙包裹得严严实实,浑似北美洲东北部冬日用厚重羽绒服把自己藏进衣服里的格陵兰岛人,除却那双眼睛——对话器能够同它沟通交流外,杜绝任何窥探可能。大门是金属制表面涂了层桐色漆竭力模仿古时大宅门扉,造型亦颇偏古朴,颇给人种穿越之感。
原来怎么没注意到这里?菲特暗暗懊恼,明明就在前往收集标本的路上,而且距离他们租借住宅仅仅相距不到十米,可以说两幢建筑是比邻而建,但自己却忽视这处小院,以为是无人居住的待售房屋。
想到这,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两幢屋子离得这么近是否在某种角度上,她与奈叶算是邻居?
艾茵斯熟稔地输入密码,领着尚沉浸于自己思维世界的菲特进门。现在的孩子都这么爱发呆吗?她偷偷瞟了眼菲特,打开鞋柜取出双来客用拖鞋放到玄关处的木质台阶上。难道发呆有助于大脑发育?但好像没科学根据。
不过话说回来,Boss表现太过反常,常年待在奈叶身边的艾茵斯相当清楚,上司外热内冷,温冰一块,为什么会主动和人搭话还把人带到家里来?
耳边传来道谢声打断思绪,顺着声音望去,恰对上菲特温婉笑容,艾茵斯耳根一烧,直呼孩子长得太精致,忙道太过客气。旁边奈叶早就换好鞋,手杖斜斜倚靠在墙边,她一直在等艾茵斯与菲特换好鞋,听到二人寒暄相互客套,眉心中央划过道浅浅痕迹,撂下句自己先上楼等会让菲特到她房间后,便径直朝屋子里走去。
接收到自家上司命令的艾茵斯扭头瞥见菲特略带担忧的神情,笑笑对眼前人感官愈发好起来。轻声和对方解释Boss不喜欢邀请回家的客人太过拘束讲究客气,她就将人领进屋内。
绕过玄关,甫一进入室内,冷气扑面而来,对刚刚结束收集工作的菲特来讲无异于天降甘霖,正好平息因盛夏天气过度运动所致的燥热疲倦。
客厅陈设极为简洁,沙发、茶几、电视寥寥几件家具点缀空间反倒衬得这屋内更加空旷,但与常见的长方家具不同,这里每件家具都是圆形或椭圆形,就连不方便制成圆形的柜子一类家具外部棱角皆包着橡胶制成的保护套。地面铺着层厚厚的地毯,踏下去毛绒绒地裹住脚。
显然这一切是专门为奈叶设计的,考虑到对方失明为防止她磕碰而给所有家具全部加上层防护。艾茵斯也未解释什么,直接把菲特带到二楼奈叶房间。
房间内只有她一个人,房间主人似乎并没有回到房间也不知此刻待在屋子的哪个角落。目光快速环顾圈四周, 是与客厅相承一脉的简约风格,陈设极少摆得极规整,仿佛事先设定好的出厂设置般,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中央卧着张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与枕头整齐的码在床头,临窗是张书桌,钢笔随意睡在墨水瓶旁,桌面散落几份文件还有册翻开的书。摊开的书页全篇空白,就像幼时故事常提到的无字天书,等候有缘人解读。
分针转过几圈,房间主人仍未现身。她依旧站在门口,半步跨进屋内,埋藏于体内的倦乏像是一下子找到出口般倾泻而出,小腿肚传来隐隐的酸胀感,而脚底传来的痛感则时刻提醒她需要迅速坐下。
“不进去吗?”
一道声音如惊雷般在耳旁炸响,带着略显灼热的气息扑到敏感的耳后肌肤。猛然扭头又差点擦过来人面颊,慌忙后退几步想拉开距离,可她忘记了自己扭头看到的方向相反,如此一来倒直直撞到来人。
和家庭医生联系,收拾好医药箱,奈叶拎着箱子上楼找小朋友,刚准备进门就感觉门口似乎站着个人,艾茵斯正在一楼准备晚餐,能站在她门口的也只有小朋友。本想出声提醒对方,谁承想反倒把人吓到,还后退撞到自己,险些撞到鼻梁。
顺势后退几步卸去力道稳住身形,右手扶住小朋友,她无奈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抱歉。”
反应过来的菲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急忙跳开。还有什么比刚刚更令人感到羞愧的事,她自认在过去二十年里没有这样的事情。自己应该反应过来问话的是奈叶啊,如果是艾茵斯小姐肯定不会凑得那么近问她,但若是奈叶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
她看不见,估计是准备进门感觉到自己站在门口才问自己为什么不进去,但自己未免表现得激烈过度。想到这,她头又低下去,手指绞着衣角,暗骂自己为什么不能平常对待。
“好好的,道什么歉?”
“我撞到了您。”倏地抬起头,菲特急急开口解释,“没有注意到你在身后,我当时在——”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奈叶说明当时的情况,自己撞到奈叶是事实,她又颓然地垂下头,太糟糕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在这人面前把积累二十年的尴尬全部补齐。
“没事。”奈叶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交际能力,哪怕是未失明前性格张扬桀骜的她和人相处时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为什么小朋友每次遇到自己都会语无伦次。
“我们先进屋。”
百思不得其解的奈叶决定先替菲特处理伤口,招呼对方进屋。抬步凭感觉避开菲特,房间初到时她已经熟悉过,对内在布局了如指掌,很轻易就找到方向直奔书桌。
走到临近书桌的位置,她像是想起什么,微微弯腰伸手摸到椅子后,把医药箱放到座位上,开始收拾整理起书桌,还不忘让菲特过来坐到床上。
她动作很快,干脆利落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抄起医药箱,扶住椅背缓缓坐下。
“还不过来坐着,想站到什么时候?”
失明后她听力变得更加敏锐,加之本就关注对方去向,没有听到预想之中的声音,瞬间明白菲特还站在门口。
低头瞧瞧自己灰扑扑的裤子,一天的采集工作让裤子沾满各色灰土,在这些灰土洗涮下她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裤子原本是什么颜色。菲特实在没有勇气坐上去,弄脏洁白床单。早知道,打死她也不会答应奈叶跟她回家。她呐呐道:“我身上脏就不坐了。”
挑挑眉,对菲特回答并不满意,奈叶叹叹气,心思微转便弄清菲特内心想法,她也未说什么,只反问句,“你站着,我怎么给你处理?我还没有达成用意念就能完成治伤的成就。”最后一句语气已经带上些许调侃,小孩子紧张自己帮她放松便是。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才是紧张根源所在。
“我回宿舍后处理。”
“那我把你带回来的意义何在?”语气里丝毫没有被拒绝的恼怒,依旧轻缓温和,奈叶轻笑道:“这么让你回去,你们队长会对我有意见的。”说罢,她又故意板起脸佯装严肃道:“过来吧,太晚回去,同学要担心的。”
她板起脸很能唬人,何况还戴着墨镜,将大半表情悉数遮掩,往日稍弯的唇角亦绷成条直线,吓得菲特以为眼前人真的生气,也不敢再做反驳,一步一步缓缓蹭到床边坐下。
悄悄抬眸打量眼前人,眼前人脸仍然绷着紧紧的,往日若隐若现的笑意此刻踪迹全无,只给她一个冷厉的脸庞弧度,菲特手指蜷了蜷不知道往哪搁,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想着如何缓和气氛。提过去的生活,她们才认识哪来过去的事以供谈资,说今天的收获,两人关系还未到那种地步。憋了半晌,她突然冒出句,对不起把床单弄脏。
原本只打算吓吓人把人唬过来坐着,听到床榻处传来轻微的压缩声,隐藏于墨镜后的眉眼稍弯,眼尾飞起抹满意,又听得菲特那句话,这回奈叶表情彻底绷不住,当即笑出声。
这孩子,挑挑眉,她实在找不到形容词来描述自己心情,但她知道自己再不开口,小朋友没准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道小孩都很害羞吗?回想起自家几个闹腾得过分的侄子侄女,她瞬间觉得应该是菲特性格腼腆,“没事。”略微停顿会,她又补充道:“反正今晚打算换床单,正好一起洗了。”丝毫没有床单是前天才换的觉悟,迟早要换无外乎早晚,自己也不算说谎。
满心后悔刚刚说出那句话,菲特正盘算着如何挽回局面,却看见奈叶毫不掩饰的笑容,当即愣在原处。不同于往日所见礼节性微笑,现在的她笑得相当灿烂,张扬明艳透露一股眩目,看得菲特愣神,许久才回过神。
笑毕,奈叶转过椅子打开医药箱从中取出碘酒、纱布、棉签还有管注射器将之一一摆放到靠近桌沿自己方便拿取的地方,又从口袋翻出瓶免洗洗手液挤到手上仔细洗手杀菌,期间还提醒菲特把袜子脱掉。
“袜子放旁边就行。”
边说着,奈叶边把洗手液递给菲特,顺便把滑动椅子凑到床边,桌子离床并不远约莫一臂的距离。只要菲特抬腿,腿就能放到奈叶腿上,如果她愿意的话。事实上哪怕她不愿意,奈叶也会说服她,但没给对方机会,当奈叶指指自己大腿时,哪怕内心再羞赧,菲特也乖乖地抬起腿把脚搁到对方大腿上。
温声说句乖,奈叶拆开棉签包装拧开碘酒瓶盖,抓起把棉签伸进瓶子。
当脚放到奈叶腿上时,菲特才看清自己的伤势。脚早已不复白皙,满是磨损后的红肿,脚尖两侧磨破皮的地方露出粉红嫩肉亮着水色,其他地方亦好不到哪去,到处都泛着红光皱着皮,暴露在空气中隐隐作痛。而脚底更是重灾区,几个水泡含着红酒大咧咧地嵌脚掌上,大大小小,至于那些已经泄了气的则耷拉白色外衣懒懒趴着。
“情况怎么样?”
是奈叶在向她询问伤情,老实回答描述伤情后,菲特静静地坐在床上。
望着奈叶神色,菲特问道:“很严重吗?”
“还好,至少比我当年参加训练要好。”提起年少时从军经历,奈叶语调都添上几丝欢快,“那才叫一个惨。”说完,她拎出棉签,经过浸泡,棉签每个空隙都填满褐色液体,“可能会有点疼,稍稍忍一下。”她像哄孩子般对菲特说,右手扶住菲特脚,左手拿棉签轻轻涂拭。
沾满碘酒的棉签甫一碰到伤处就带来阵奇异电流,从伤处出发经由尾椎一路向上传入神经,圆润的脚指不自觉地蜷曲,菲特下意识地倒吸口凉气想缩回脚,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上药,不能乱动,遂忍住那股冲动,揪着床单抿着唇等候酷刑结束。
可棉签却不肯放过她,许是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吸气声,擦拭动作变得愈加轻柔,习惯后痛感逐渐转化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下一下的刮挠,直直把那池心水搅皱。在高度的注意下,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到极致,无需刻意观看,她就能知晓那只棉签现在到了哪里。
摇摇头回到现实世界,菲特低头看看棉签,想看看自己是否有需要提醒奈叶的事。怎知目光又被搭在她脚尖的手吸引去。搭在脚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干净未加装饰,光线打在上面微微闪着粉红的光,明明是极优雅的手型却偏生给人种极强的力量感。
交女朋友之前首先就要考察手,手靓一半好。脑中突然冒出疾风曾经的话。奈叶的手应该能达到疾风的标准吧,我在想什么?火突然燃烧,从脖子一路烧到耳根,姣好脸庞瞬间傅上层胭脂,比夏日天边晚霞还要妍丽几分,慌乱地移开视线,匆忙间目光竟落到墨镜后。
为擦拭碘酒方便,奈叶微微低头,虽说无法看清相貌,但足以让她看到平日隐藏于墨镜之后的风情。她睫毛生得极好,长而纤密犹如两把扇子,伴着动作轻轻颤动浑似蝴蝶扇动翅膀微蹭镜片。
明明开了空调,可菲特却觉得这室内温度在不断攀升,直直烫进心底,汗接连往外渗,整个掌心都浸得黏黏的,沁到床单上留下片暗影。
“在想什么,这么安静?”
“你很好看。”
话脱口而出,就像非条件反射般快速发生,没给她反应机会。捂住脸,菲特觉得世界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