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本不该来三清的。
季无念没有办法帮她恢复原样，所以也不想她呆在自己身边。她会给秦必楚留下信件，后面的事情、便完全交给那位死板的师兄。她自己有太多其他的事要做，小天问跟着她、只能是送死……
这次、原本也该是这样的。
或许是因为她心软放过了明云，又或许是因为去明云的是六离师兄，也可能是因为明云此时腹背受敌的状况，总之秦必楚将这个孩子送来了三清、送到了她的身边、也送她回到了“神上”的怀抱。
神上。
季无念看着叶二，目光在她的手上迷离。对方哄孩子的节奏拉远了她的思绪，让她又想到了那个问题。
这世上、真有神么？
“有的。”某一次的慕天问如此回她，“人不可控，皆为神旨；万物混沌，自有其因。我不可知者，称其为‘神’，有何不可？”
“……可是……”季无念跟在她身后，总觉得这个话和她的理解有些出入。她稍稍抬头，恭敬得看着师尊背影。慕天问总是白衣，此时浸在月光里泛了银。可能是她太久没说话，慕天问半转了头来，季无念又赶紧低下头去，“师尊，那您的那位‘神上’……”
她没有问下去，有点不敢、又有点恐慌。
此时的她已经向师尊坦白了一切，慕天问还给她讲了她与那位“神上”的交集。千年前的人物神秘而引人遐想，慕天问记得她、却又已经不那么记得她。
“‘神上’……是个很好的人。”慕天问回答的声音跟山风一样，流露了这位仙门首领少有的柔软。季无念没有抬头，只是听她说，“她救了我，也给我留了很多东西……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她赐予的。”
仙门的功法，明云的结界，甚至是眼前这个高不可攀的人。
季无念看着脚边摇晃的草，心中不禁想象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师尊说她是孩童世界里唯一的光，金色的、灿烂而闪耀……
“你、有些像她。”
“……啊？”季无念听得一惊，刚抬头碰上慕天问的眼睛又赶紧低回去，“师尊……”
师尊怀念的目光她承受不起，“神上”这种称呼、对她而言更是讽刺。
她是游离在生死边界的弱者，哪里会和“神”的名号沾边……
“无念。”
季无念听见自己的名字，恭敬得回了一声，却没有抬头。
她眼中照亮的地面在慕天问接近时被阴影覆盖，可她的师尊很快又带她去看更加广阔的光芒。明云的夜长久而璀璨，高悬的月似是永恒的路标。慕天问看着，好像也牵引了季无念的目光。她注视着不变的明亮，却其实、并不知该去往何方……
“无念，神在与否，不重要的。”
“……”季无念霎时回神，用疑惑打破了尊敬。
她的师尊面容平静，是她熟悉的、指引着仙门前进的人。那个想要“神上”的孩子与她重叠，季无念愣了一会儿，又把头低了下去。
“无念明白了。”
依靠“神上”的天问已然长大。她靠着“神上”留给她的东西，走向了不需要“神上”的方向。
季无念作为她的徒弟，也应该追寻她的脚步，走去不需要她的前方。
那些概念里的神啊佛啊，既不能帮她也不能护她，开心了求两句，不开心了骂两句，也就是这么个“好用”的东西、无需过多纠结……就算这所有的一切有人操控，难道季无念就要停下脚步怨恨、而不是走下去么？
季无念想着“不可能”，可真的听到这句“神上”，她的心里又免不了“咯噔”一下。
慕天问的“神上”跨越千年，是她心中眼中唯一的光。而现在这个孩子如此黏月白，那她……
“……那不是给我的称呼，我没那么傲慢。”
傲慢？
“那天问……？”
“不是我。”
这样说着的月白看着就有些无奈。季无念不觉得月白在骗她，但心里多多少少的、起了些想法。小天问从不亲近他人，就算是以前她带了几年、小孩子也还是对她爱答不理的。现在她对月白如此亲近……就算月白不是当年的“神上”，她们两人、也一定是有是有某些共性的。更不要说月白之前还拿走了明云的长夜，那可是连魔尊都束手无策的东西……
月白、究竟是什么人？
自称山灵、来去无踪，虽实力强劲、但体质虚弱。看似见多识广，甚至能说出这份隐密魔气的奥秘，可本人又似乎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对平常的市井生活充满了兴趣……她身上的矛盾点很多，连着带起了季无念心中的矛盾。她没有办法忽略月白身上这样那样的隐密，可真要对这样的人产生极大的戒心……季无念又有些做不太到。
无可否认的，月白对她没有恶意。
不仅没有恶意，甚至是不明所以得尽力相帮。有时候季无念甚至没有想要寻求她的帮助，月白就已经带着一种“我不情愿”的表情帮她做了……
秦霜的照顾自不必说，连邀请妖皇这种麻烦事她都愿意接下……这人分明不想跟这种事扯上关系，可为什么……
为什么？
月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在某些欺负月白的瞬间，季无念迎着月白眼中的水光，差那么一点点、就问出了口。
她怕。
她怕自己对月白而言是特别的，也怕对月白而言她不够特别。这人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季无念的心里撩起了多少涟漪，季无念扪心自问，已经到了有些不冷静的程度。
她想、她是没办法伤害月白的。
她甚至不想去让月白去做她不想做的事。大人只需要旁观着、随意着，做她想做的小徒弟、抱抱她喜欢的圆猫熊……
所以……月白为什么要出现在殿上啊？
按季无念原本的设想，掌门师兄已发出密信，蒲时得了面子也会派人前来。之后的路已经铺好，完全不需要将月白大人卷入更多的麻烦。她现在这一出现，完全打乱季无念的计划不说，还让自己受了伤……
“逞什么强？”多多少少，季无念是生气的。
月白体虚她一直知道，刚刚那硬接的一击直接让她躺在了这里。偏偏这人还倔，被她说一句还要瞪回来……
“大人我错了……”季无念也是拿她没办法，只能先这么哄着。等月白大人真的像个孩子般睡去，她也只能自己吐口气，一边照顾秦霜、一边照顾叶二这副小身板。
明明是那样一个人，为什么会用着这样一个身体？
夺舍么？
季无念大概知道那种术法，可她也想不懂月白为什么会把自己放进这样一幅躯体里。她的立场现在也不好问，而且就算问了、估计月白的态度也会是，“不行？”
……虽说她不对月白设防，但大人的倔强似乎并不允许她袒露心扉。
季无念不想和她冲突，再次放软身段，“大人此为、可是为我？”
月白没答，把话题扯开了。
大人的别扭真的都写在了脸上，季无念只能赔笑，也不想去硬戳月白的反抗。这位大人一定习惯了被顺着，不可以在口头上对她太过忤逆。虽然季无念相信月白不会伤她，但……
“不想说就不说，没必要骗我。”
骗？
……骗什么？
季无念看着叶二从自己身边离开，气质有变，神态有差。撕开这份伪装的月白显露出真实的模样，就算带了伤、她也要去见一下黑蛟。季无念不懂她，可又有什么顶着她的心脏、让她伸手。叶二的体温不知为何比月白的要高一些。她就这么抱着，不知该说什么。
她没有想骗她的。
江与宁的事有她的原因，可最后选了它作为借口的是元酒他们。这是已经被定好的“巧合”，她只不过……是做了必要的引导。
算骗么？
或许也算吧。
季无念自己也有些迷茫了。她刚刚并没有起骗她的心思，话就这么滑出了口。这大概也跟她长久以来的行事有关。很多时候她也只是跟着世事流荡，甚至是被他人的意志裹挟向前。就算她可以选择了分岔的路口，之后的洋流、也不一定完全受她控制。
这样的说法多多少少有些诡辩，季无念低低笑自己、逃避。
逃避内心的谴责，逃避杀人的罪孽，她甚至在逃避月白可能对她产生的苛刻。这些东西她经历得太多了，身体和心灵似乎都训练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的机制，趋利避害的本能而已……
可是，月白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一定是知道的吧？江与宁的事与她有关。不然怎么会是这种态度、这种说法……
“不着急。”
不着急、是指不着急什么呢？
月白走后，季无念一个人坐在窗边。秦霜已经乖乖得睡下了，可她的徒弟还没有回来。
月白、会和黑蛟聊些什么呢？
收集情报几乎是她写在骨子里的本能。月白这个“变数”的一举一动她都想要知道。就算她现在没有能力跟上月白的行踪，以后也应该要想办法……
“呵……”季无念笑自己，叹了口气、整个身子趴到了桌子上，“有病。”
月白对她这样好，她却只想要把人家所有的踪迹都拢在手里。
有什么意义呢？不就是为了下次、下下次、可以更好得掌控她么？她那么神秘、那么厉害，如果可以得她青睐、取她信任，那以后的路是不是就可以更加轻松、更加简单一点……
这样的想法、真是没有良心。
这样没有良心的自己，月白会接受么？
……或许会吧？她不是看过自己虐.杀宋则，也知道自己屠杀江宁么？她还知道自己身怀魔气，甚至知道自己是仙门公敌。月白好像对那些外物都没不怎么在意，这位大人大概是真的、只对她感兴趣……
那、她可以说么？
可以告诉她自己对妖族的设想、可以跟她讲讲自己对政事的领悟，还可以窝在她的怀里撒娇，拉着她不让她去别人那里……
月白……会一直这么纵容她么？
不会的吧。
季无念看看月白，又低头看看她穿过自己胸膛的手。疼是不怎么疼的，就是月白收回手的时候拉扯了一下她的身体。季无念随之晃了一下，但没有摔倒、也没有躺下，她还是站在那里，看着月白掂了掂她的心脏。
跳动的小东西还滴着血，就拳头那么大，不紧不慢得收缩着。
平常、普通。
“没意思。”
季无念看着那东西坠落下去，片刻间没入黑暗。她再抬头，大人清丽的身影已经成了个小点。她也没想去追，就是任由周边恢复黑暗，然后自己腹部又是一疼。
她转过身去，看了看捅她的人、心里平静。
还是往常的噩梦。
季无念醒来的时候伸了个懒腰，吧唧了两下嘴，似是在回味昨夜酒的味道和大人的亲吻。她在妖界的时候就很爱那样的味道，月白的柔软将那份酸甜化得更暖，令人着迷。
就像她们现在的关系，进退有度、张弛有理，月白勾着她的心脏，而她领着月白的目光。
没有必要去追求两败俱伤的结局，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