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是在我终于升入高中的那一年,我在家里的饭桌上听说了那个女人去申请对男孩宣告死亡。
我停下了自己的狼吞虎咽,嘴里未咽下的饭菜混着我的口水在嘴里发酵出酸苦味。
我老汉责怪地啧了一声,怪我妈说这干啥。我妈悻悻地在围裙上搓着手,假装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迅速转开了话题。
我味同嚼蜡地吃完了接下来的饭,满脑子都在想着那个女人做宣告死亡申请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我悄悄地翻出了窗子,顺着管道爬下二楼,溜出了家门,却摇摇晃晃地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小学的校门口。
在那个街角,我看见了她。
她像是永远不会老似的,仍是一棵细瘦的柳树,且好像时时刻刻都准备要随着这阵风回她的天上去了。
她也看见了我,并且仍然记得我。
她永远红润的嘴角牵起一丝笑,像是被拴着的线提起来一点儿,很勉强却努力保持着柔软。
我也像是被线提着,身不由己地向她走去。
她在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掐灭了还剩小半根的烟,然后她瘦长的手指抚上了我的脸,还是冰凉的没有温度。
那天她也许是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我只记得我的耳朵里灌满了潮水的声音。
我一把攒住她的手,特别用力地捏着,然后鲁莽地亲上了她红艳艳的唇。
从那以后,我成了她的常客。
是的,她确实是,是“鸡”。而我不知道能不能称自己为她的“客”,毕竟我从未付过钱给她。
在她家的床上我第一次做爱,第一次真实地和女人做爱,我想我莽撞又不知轻重的手毫无章法地弄疼了她,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轻的吸气声,然后她冰凉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腕,引着我,她的唇在我耳边发出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声音。
那一刻我好像整个人都化在了她怀里,我想化成她的汗液,粘附在她白嫩的皮肤上,即使那上面还有隐隐未褪去的红痕。
我知道,那大概是别的男人留下的,也或许是女人。
从顶峰滑下之后我将额头按在她瘦白的胸口上喘气,她的胸乳小小的,我忍不住去想她是怎么喂养那个在法律上已经死亡的男孩的。
她抚摸着我起伏的脊背,揉捏着我因为青春期发育而多生出一些的臀部腿部的肉,然后重又将手掌覆在我的顶发上。
她摸着我的头发时,让我想哭,然后我就哭了。
倒在刚跟自己上过床的妓女怀里哭到底有多丢人?
我是永远不会费心去想这个问题的。
女人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转向烟盒,掏出一根烟卷却不点燃。
她叫喊后还带着沙哑的声音从她的胸腔里开始共鸣,一路传进我的耳膜中。
她问我是不是嫌她不干净,是不是,嫌她是鸡?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钝钝的情绪,犹豫,又自卑,我恨多愁善感的十六岁已经能明白这么多的情感表达,我被她声音里的钝刀迟迟疑疑地抵在心口,一下一下,能给我掐出血来。
我握住她拿烟的手,又用了很大的力气捏住。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或不是嫌弃。
我停下了眼泪之后才放开她的手,她始终苍白的皮肤上是我捏出的红痕,我还没有问,她就抢着摸摸我的脸颊,说。
“不疼的,囡囡,不疼。”
于是我就一次又一次的地心安理得地躺进她永远敞开的怀抱里。
我的妈老汉以为我上了高中之后终于懂事了,开窍了,每天都在学校自觉晚自习到深夜才回家。我总会在她那洗澡,却不敢用洗头膏和沐浴液,生怕洗液洁净的香气会让我妈觉得不对劲,但又怕那股隐秘的味道永远地留在我身上。
我妈老汉要是知道其实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和自己已故的小学同学的母亲胡缠在一起,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手足无措地对她鞠着躬说对不住她。
我有次躺在她柔软的小腹上,想象着我妈这时候冲进来,看见她赤身裸体的女儿和同样赤条条的一个女人,而她对那个女人的印象还是那个裹得一身黑色在派出所说着干净的普通话的失去孩子的母亲。
我想象着我妈脸上可能的神情,以及她要是冲过来对着女人鞠躬说对不住的场景,然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女人脸上也微微笑起来,好像总觉得我是个长不大的可爱孩子,就像她总叫我囡囡。
我查过“囡囡”这个词,大概知道是她们江南人称呼自己的女儿、宝贝的意思。
她问我在想些什么,我摇摇头,我怎么可能告诉她这种荒诞又丢脸的幻想。
我那时候开始喜欢将头发剪得短短的,摸起来甚至有些扎手,我总是坏心眼地将短短的鬓发在她嫩白的腹部轻蹭,她从不怪我,只是克制不住地边笑边说痒,然后温柔地摸着我的鬓发,说我这样真像个男孩。
我从不敢去看她那个时候的眼神,我担心我会在那双狭长的眼眸里看见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脸色苍白的,她的儿子。
我不愿意去知道她对我到底是什么,不会是对寻常客人的冷淡克制,不可能是对情人的爱,我怕是她转嫁的母爱,怕她抱着躺在怀里的我,却是在看向那个男孩。
所以我总会匆忙而生硬地扭转话题,开始告诉她一些学校里幼稚可笑的事情,她也不会再多说,只是安静地微笑看着我,偶尔被我说的事逗得开心了,就会笑得咧开一点点唇。
我看见她的牙齿,一颗一颗,和她的人一样白净,却是排列的乱糟糟的,有两颗虎牙特别突出。我很喜欢她的这排乱牙,那大概是她身上唯一一点像个会出现在这个小城里的寻常女人的地方,也让她在那一瞬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不是妓女,也不是一个被宣告死去的男孩的母亲,只是一个和我躺在一起的快乐的女人。
03
她是在我本该高考的那年离开小城的,离开之前什么也没说。
那一年,小城里来了个阴晴不定的男人,我妈总把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在餐桌上一股脑地塞给我。
我妈说那个男人之前可能还杀过人,整日喝得醉醺醺的,脸上好长一拉刀疤,凶神恶煞得很。
这单方面的八卦宣传总以我妈抬高声音的“你在街上看到他就离远点哈”作为结尾。
我以为这段街巷传奇似的八卦在我这里只会止于餐桌之上我妈的碎嘴,直到那天我在那个女人那里看到他。
脸上有着刀疤的男人满脸癫狂又扭曲的兴奋,他握着女人柳枝儿似的细腰发了疯似的冲撞,然后抽出烟卷点燃之后按在女人的肩膀上。
而女人只是拧紧了眉心闷哼一声,烟痕很快在她白净的肩膀上焦黄,然后泛红。
我那天好巧不巧地第一次戴了新配的眼镜,调校过度数的镜片清晰度和透光度太高,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烟痕中心,她肩膀上外翻的鲜嫩的红色皮肉。
我冲出大门,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最后是我的腿自己实在迈不动了,绊住了我,我整个人摔倒在地上,然后爬起来狂吐不止。
那天我把只戴过一次的新眼镜扔在了那堆呕吐物里,还狠狠碾了几脚,像是碾在那男人带着刀疤的疯脸上。
之后的几个星期我都没有再去过女人那里,也许她知道我看见了,也许她不知道,也许她压根没听见我夺门而出的声音,因为后来我再去的时候,她还是笑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柔柔的。
我那天异常的沉默,她也不问,只是安静地接纳我无礼又暴力的冲撞。
我看着她明明紧紧皱着眉,却还要将手覆盖着我的顶发,温柔地包容着我的模样,突然就忍不住了。
我抓住她纤薄的腰肢,把她转过身去粗暴地操她,像那天那个男人对她一样。
我看见了她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脊背和肩膀上,多了好几处的烟疤,还有未好的像是皮带抽过的痕迹。
我又倒在她身上哭了,仍然像软弱的十岁小女孩那样,哭得鼻涕眼泪到处都是。
她急急忙忙地抱住我说没事的,没关系的,她又对我说:“没事的,不疼的,真的不疼的,囡囡。”
我不知怎么了,那天的泪水像是天降的暴雨,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急坏了,也跟着哭起来。
她哭的时候巴掌大的脸皱成一团,好像我哭是比她被虐待还要让她疼的事。
等到我们两人终于都不哭了之后,我头一次的把她抱在我怀里,让她枕在我还未发育完全的肩上。
她哭过之后像是小了好几岁,眼睛和鼻头红红的,像是刚被抢走了糖果的女孩儿。
我的眼睛又酸酸涨涨得想哭,可我不想她再为我流眼泪了,我急忙抬起头,拼命将眼睛往上翻。
她看着我的傻样,笑得咧出了虎牙,轻轻拍着我的额头,说傻子。
我为了掩住哭腔,故意粗声粗气地问她:“那个疯子,来了几次了?”
她收回了自己的虎牙,又是安静地微笑着,好像她所受的苦难都是旁人的。
“没几次,他一般一个礼拜来一两次,有固定时间。傻囡囡,你刚好撞上了,我都担心你有危险。”
我才明白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那是我马上要长到十八岁的时候,身子壮得像头小牛,虽然不胖,但与其说是纤细不如说是精瘦,平时总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而将近一米八的身高让我可以蔑视学校里的一切男孩。
但在那个凌虐她的疯子面前,在她眼里,我仍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那天那个男人提起裤子就要来追我,是她拉住了他,所以身上又多了几道皮带抽过的痕迹。
我摸着她脊背上凹凸不平的伤疤,心疼又气急败坏地说那个男人未必打得过我。
她低下眼睛,只是笑了笑。
我总觉得她的笑里好像有其他的东西,我问她是不是以前就认识那个人。
她却只是沉默地离开我怀里,去点了一支烟,坐在床上一口接一口的抽,我那时才发现那天屋子里的烟味儿大得吓人。
她赤裸的侧面被月光照得好像是一块又薄又脆的饼干,却白皙得近乎透明,我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臂,怕她就这么消失了。
她灭掉烟头,转过身重又抱住我,将我按在她的怀里,告诉我那男人是个疯子。
“囡囡,你要好好的,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到了恐惧,将要成年的我仍然是过于幼稚,我满腔热血一厢情愿地觉得她是恐惧那个癫狂的男人。
我搂住她颤抖的肩背,告诉她不要害怕,我会解决那个男人,我可以保护她,可以不让她受到伤害。
那晚她沉默的时间变得特别长,沉默到我的热血冷却,少年意气的激情开始褪去,我感到困倦的时候,她冰凉的手恰到好处地贴上了我的脸颊。
我好似在睡梦中,又好似还醒着,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轻说话。
说的好像是:“陆婕,我叫陆婕。囡囡,林凡,你要记住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房子里干干净净的,就好像她只是我做的一个长长的梦。
梦醒来了,我只依稀记得那个女人好像叫做lu jie,我那时甚至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我昏昏沉沉地穿好衣服走出女人的小房子,我仍然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过,但我十八岁的身体和月历上几天之后打着红圈的高考日期告诉我,我确实和一个柳树似的女人纠缠过。
我想我爱她,但她只是叫我囡囡。
走到几条街外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疯子,他坐在街边的一个石墩上拿着酒瓶凶猛地灌自己。
我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兴奋,又害怕,我恐惧这个男人的疯癫,恐惧他男人的体型,却无法遏制地想要见到他满头冒血,浑身骨头断得乱七八糟地向我求饶,跪下求我放过他,而他放过那个女人,放过我的lu jie。
那一刻我的血液上涌,它们像是浸入了我的眼睛,除了血红色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抄起墙边零碎的建筑垃圾铁棍,冲过去照着男人的头顶心砸了下去。
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已经是几天之后,我当然的错过了那一年的高考,以及得到了一条瘸腿。
我妈哭得几乎休克,稍微好一点的我老汉告诉我最后在街上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个疯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老汉还在一边絮絮叨叨着一些什么,而我都听不见了。
透过我病房的窗子刚好能看见医院的小湖,湖边零星栽着几颗柳树,我疲惫地又昏了过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lu jie,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个男人。
出院之后我安安静静地准备了复读,每天晚上上着正儿八经的晚自习,一年后考上了正儿八经的一所大学。
我的青春期彻底结束在了那个街口。
我一直想要再见到lu jie,一直想要再在那个街角看到她,看到她招魂幡似的黑发被风扫起发尾,过大的黑色衬衫在她瘦薄的身子上晃荡。
我拖着瘸腿又去过无数次我的小学校门口,后来那所小学就被拆掉了,学生和老师们兴高采烈地去了新校区。
老校区被定向爆破的那天,我的新书获了大奖,我有了很多很多的钱。
我最终搬离了那座吵吵闹闹的小城,住到了现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每天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直到我收到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