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事总是不一定公平的,时至如今,我所得来的幸福都是经由某些我所爱之人用他们的不幸换取的。
即使已经过去了一段非常长的时光,试图直述那些悲惨的故事也让我如鲠在喉,心情沉重如铅,甚至难以提笔继续下去,要不是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活得到些许改善,不再像以往那样需要谨慎又小心地遮遮掩掩,我断不会想到要写下我的故事。但真到了现在,我却觉得,我不得不写,我听到越来越多的消息,看到越来越多的文字,它们向我预示了一个好的开端,这让我决定加入其中,好让更多人理解有关于我们的事情。况且不久之后,我就没有机会能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房间,享受从窗外洒进来的温暖日光了,在远赴归宿之前,作为纪念,我必须留下点什么,一些文字,或者一个故事便恰到好处。一个关于我为什么选择在此时此刻此地写下这个故事的故事。
在我讲述这个故事之前,让我先来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世。
我名叫普莱桑丝·卡米露·谢尔蒙德,出生于西法兰克乔思敏特一座名为赫布斯特的小山堡里,是家里的次女,因为娴静乖巧的性格,我的父母都视我如掌上明珠,在我七岁那年,他们给我起了一个新称呼,名为“卡米露”,可以理解为像水一样女孩,我当时高兴的快飞上了天,因为即使是我的姐姐玛格丽特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不过也正是那一年,我永远失去了我挚爱的母亲,她死于难产,只留下了我的弟弟——小弗洛朗。我的父亲,乔思敏特的男爵“睡眼”康拉德曾一度难堪悲痛而倒下,甚至差点被剥夺男爵领,好在依靠着顽强的家族纽带,我和姐姐玛格丽特以及叔父罗尔文帮助他重振精神,从失去母亲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树有根,人有家。”
从小开始,父亲就经常对我们重复这句话,这原本是主家谢尔顿家族的族语。在“秃头”查理国王治理王国期间,父亲的高祖父,当时东法兰克王国桥林伯爵的三子“冒险者”弗洛朗·谢尔顿由于在继承权纠纷中失利,于是响应了查理国王的号召带领支持者进入西法兰克协助抵抗诺斯人的入侵,因为在作战中英勇无畏的表现,弗洛朗被一位名为拉努尔夫的显赫贵族看中并收入麾下,后来他在战斗中为了保护拉努尔夫牺牲,作为指挥官之一拉努尔夫在邀功受封为阿基坦公爵后便划出乔思敏特男爵领授予弗洛朗之子“熊心”康拉德。康拉德建立分支谢尔蒙德家时,他将主家的族语也一并继承了过来。作为家主,父亲比任何人都要重视这句话,也在他的整个人生中都始终如一地贯彻实行。在他担任家主期间,他的受封骑士中大多都出自谢尔蒙德家,正是有这些心甘情愿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亲族守护,他才能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平安归来。
赫布斯特堡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世界的边界即是高耸的橡木尖桩,我熟悉这个小世界里的一切:因三面环山少有阳光照射而显得潮湿闷气的赫布斯特主堡、简朴而干净的乔思敏特小教堂、饲养着马匹与猎狗的兽舍、储存粮食的仓库、终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铁匠铺,以及一个作为临时庇护所的宽阔岩洞,据说这个洞窟原本是灰熊的居所,“熊心”康拉德组织工匠搭建赫布斯特堡时以三名兵士的生命为代价击杀了这头突然窜出来的庞然大物,并且将它的家据为己有。康拉德建立此堡的主要目的是监视并且扼守山下通往普瓦图的主干道,作为防御要塞它的作用十分突出,可作为居所却十分不尽人意,况且由于常年战乱,父亲从不允许我们私自下山,最多也就是在城堡附近逛逛,不过就连这也因壕沟里的尖桩让人却而止步,这小小的世界里,姐姐玛格丽特便成为了我儿时唯一的玩伴,我甚至都该为此庆幸我并非独生女了。虽然城堡里有着一间教堂,不过对于山下大多为跟随康拉德而定居于此的战士后代来说,信仰对他们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他们少有主动上山朝拜的举动,除了节庆日能分到一口新鲜葡萄酒以外,他们终日在山下生活,历经数代,除了少数一些直系血脉仍留在谢尔蒙德家兵队伍里,其他人要么离开了,要么都沦为了农民,以垦荒与耕种为生。
不过对于居住在城堡里面的我们来说,信仰则成为了日常生活中的一环。
“王国境内,诸侯林立。国王难保领内安稳,爵爷彼此明争暗斗,狼虎遍布在我们身旁,却难以分辨是敌是友。围墙之外,有来路不明的间谍、有铤而走险的山贼、有走投无路的罪犯,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威胁到你们的安全,请原谅他——乔思敏特的康拉德、慈爱的领主、温柔的父亲,他不能让你们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我们赶走了异教徒、无信者,却无力平定内部的纷争,恶潮褪去,恶行仍横行于世。农民商贩的儿女们身无一物,所以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围墙之外;高爵贵公的儿女们身价连城,却有宽阔高大的城墙保护。唯有你们,只受这脆弱的木墙——以他之名而立、借他之手而成、受他之命所托的木墙保护,他深爱着你们,所以不愿让你们受到半分伤害,你们也应以同样的爱回报他。愿上帝赐予他力量,平安归来。也愿上帝赐予你们勇气,直面挑战。玛格丽特、普莱桑丝、弗洛朗。”祷告仪式的最后,总是以老神父裘德在我们的额头点上圣水结束,在父亲外出征战期间,这是我们三姐弟小时候每天早上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年幼的我们尚且不懂这些话的具体含义,更不用说由奶妈抱着、仍在襁褓中的弗洛朗了。
那时候,父亲作为普瓦图伯爵的宫廷要员,经常受命离开乔思敏特去帮封君处理各种事务与纠纷,而我只能与姐姐一同眼巴巴地趴在窗口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身影。照顾年幼的弟弟成为了我与玛格丽特的职责,也是唯一打发时间的活动,不得不承认,这对当时百无聊赖的我们来说,还是挺有趣的,当然,那是因为麻烦事都交给仆人来处理了。在玛格丽特出嫁生下第一个女儿后,她才真正意识到抚养一个孩子有多么不易。
姐姐的出嫁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虽然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想表露过,实际上却是,她走了以后我所遭受的折磨都写到了脸上,我度过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时光,夜不能寐,日不思食。直到父亲请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侍女来照顾我,起初我并没太在意这个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女人,我以为她跟赫布斯特的其他侍女也没什么两样,她们会试图逗我开心,却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这个叫德丽芬的侍女不太一样,她在大宫廷里待过,知道很多我们这个小地方不知道的事情,了解很多赫布斯特里无从得知的趣闻,按父亲的说法,她被请来的目的是为了指导我、引领我成长,成长为一个健康并且充满活力的女孩(父亲一直认为我太过沉闷,而且他一直把这归咎于他对我的溺爱)。事实上,这名侍女也尽职地做到了父亲要求她做的事,渐渐地,我被她所改变。尽管她看起来就跟我父亲差不多大,但我变得愿意与之谈心,我开始变得开朗,不再郁郁寡欢,我开始出门——父亲允许我跟她一块出去,我猜这其中有一大半原因是她为我向父亲求情了,但实际上是那几年领地开始变得安定,与乔思敏特毗邻的昂古莱姆、吕西尼昂两块伯爵领的领主都已经向夺回阿基坦公爵头衔的普瓦图伯爵宣誓效忠,南方的威胁不在,父亲出门的时间也大大减少——不过也不敢走得太远。有时候,赫布斯特堡山下的聚落会有一些行脚商队造访,他们都是从南方来的,目的地是普瓦捷,在经过这里时,他们通常都会待上一两天交换货物,乔思敏特的居民给他们停供住宿与食物,加工品与手工品,他们则会给我们看看来自南方的新奇玩意。每当这时候,德丽芬女士——我不太愿意将之视为侍女——就会带我下山逛赏。商人们知道我的身份,便经常掏出一些不常见的小饰品来,一个手环、一条丝巾、一枚戒指、一串香料或是一些更古怪的东西,有一次一位商人从他的马车上捧出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跟我介绍了半天,他还以为我会买下它呢!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只会看看,称赞这些精美的小玩意,鲜少购买。商人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理解,到底什么才更令我开心。
总之,有了德丽芬女士陪伴后,我的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改观,她的悉心照料让我走出了失去母亲、失去姐姐的阴影,她于我来说,就亲似母亲。德丽芬女士尤其擅长的是:讲故事。她说她在之前的宫廷做侍女时,霍恩斯伯爵的小女儿也喜欢听故事,甚至还有一位专门从修道院请来的修女每天为其讲不同的故事,在一天天的陪同中,德丽芬女士也将那些故事一一记在了心里,然后她又把它们一个个地讲给我听。后来她还带我去了霍恩斯伯爵的宫廷,那是我难得一次出远门的机会,我跟霍恩斯伯爵的小女儿共度了半个月时光,见识到了大型聚落的热闹与繁华,见识到了真正的贵族生活是怎么样的。
后来我长大了,十六岁,这是谢尔蒙德家族界定一个孩子是否成年的唯一标准,从这一天开始,男孩可以开始担任侍从骑士,女孩则可以出嫁了,我姐姐玛格丽特便是在她的这一天出嫁的,想到她,我不禁又开始忧虑:这意味着我也要像她那样,正视自己的职责了,而且也意味着德丽芬女士将会离开,父亲只让她照顾我到成年。所以我不得不去向父亲请求,让她继续照顾我,我说:“她是个出色的女人,把我和弗洛朗照顾得比自己亲生的子女都要好,你就不能让她继续照顾我们吗?况且弗洛朗也还小,即使我不再需要照顾,弗洛朗也会需要的。”说实话,父亲听了之后有些迟疑,但在那一天,我的第十七个命名日上,他不想让我因为失望破坏这个完美的氛围,所以他答应了,他同意让德丽芬女士照顾我,直到我出嫁那一天来临。
即使这算不上是最好的答案,但我还是为此感到高兴,这份心情也让随之而来的宴会变得激动人心,难以忘怀,让我暂时忘却之后即将面对的烦心事。或者说让我忘却了我以为我会面对的烦心事,换个更好的说法,实际上是让我忘却了我在之后即将面对、但终究没走上那条路的烦心事。
不管怎么说,我的故事正是起于这一年,就像别人一样,也完全不同与别人的,关于相遇、相爱并且至死不渝约定厮守终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