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丽芬女士将我叫醒时已经过了中午了。
醉意如潮般涌上脑髓,即使只是蜜酒,几大杯下肚也不会让人在第二天清醒时好受。我的腹中翻涌如浪,脑中却还残留着些许美妙梦境的余味,香甜而可口。
昨晚的宴会实在是太让人沉醉,父亲的受封骑士们、前来赴宴的贵族爵爷们、赫布斯特堡的卫兵与仆从们、小教堂的司铎与教士们,甚至还有一些平民,他们堆聚在狭小的大堂内,摩肩接踵,高举酒杯,齐齐向我欢呼祝贺,在他们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新鲜水果、高如城墙的香酥烤肉、能供人在上面熟睡的松软白面包,以及光洒出酒杯的分量就能灌满湖泊的美味葡萄酒,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这样的盛会在乔思敏特并不常见,上一次是叔父罗尔文的婚礼,由祖父卡斯坦男爵操办,距今已经过去十五年了。在那时,诺斯人的侵略之潮才刚刚退去,西法兰克境内的经济尚未恢复,所以那场宴会的规模比起昨晚来说要小上不少,人们肯定也不像昨晚那么热情。直到现在我的心情仍然激动,甚至难以确定昨晚发生的事情是否只是虚幻的梦境。
我第一次穿上了一件能够与大公爵女儿们的衣柜藏品相提并论的裙装,那是一条绣有花鸟图样的深红色群服,裙身是织锦材质,白色长袖则由轻质丝绸编织而成,领口与腰带部分皆装饰有镀金的金属片,还配套有一张貂皮披肩,既漂亮又华丽。它由德丽芬女士前往普瓦捷的市场亲自挑选,无论是款式还是颜色我都非常喜欢,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这件衣服本来应该由她亲手参与制作。
桑恩神父在小教堂里为我祷告颂福,并且再次为我涂抹圣油以庆祝这神圣的一天,所有人都被分到了一小块圣饼与一口佳酿葡萄酒。于是,在上帝的见证下,我度过了我的童年,到了能够谈婚论嫁的年龄。大部分贵族少女的成年比这还要早两到三年,她们以初潮为讯,早早地结束了童年时光,为了维系家族安稳与领地财产出嫁给素未谋面的贵族青年,甚至年逾半百的达官贵人,以此换取姻亲同盟。我不喜欢这样,父亲就像看穿我的想法一般,把前来提亲的同僚官家一一拒绝了,理由是我尚未成年。玛格丽特也是在十四岁时订婚,不过父亲仍然让她坚持到了十六岁才出嫁。虽然我很遗憾,因为身体不佳而且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的原因,姐姐没能参与到这场盛会中来,不过她还是托人——一位黑头发的年轻人,总是带着一脸和煦笑意——给我带来了一封祝贺信,信里用坚定的语气表示了她有多么的想我,多么爱我,她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我成年的样子。虽然比起一卷羊皮纸来说,我更希望她本人能够出现在我面前,但对此我也已心满意足,整场宴会都将信收在腰间,就如同姐姐亲自相伴一般。
父亲甚至请了一位吟游诗人来表演,尽管我听不懂大部分诗歌的内容,我猜测他或许是北方人、甚至可能是外国人,他的语言与我们平时使用的通俗语和拉丁语大相径庭,也没多少阿基坦地区盛行的奥依语的影子。作为吟游诗人,那家伙的能力实在是糟糕透顶,但是,昨天大家都很开心,所以也没有多少人关注他的故事。我倒是有好一会儿驱开身边的人,想从他嘴里获取一些关于古日耳曼人的传奇事迹、异国宫廷的辛闻秘事或者旧罗马时代的神话传说之类的故事,但没多久,我就注意到,这家伙甚至可能都听不懂通俗语或者拉丁语,他对我的请求不闻不问,始终自顾自地吟唱诗词。我敢肯定这不是父亲的错,他也没有事先了解过这人的能力。为了排解这份难以祛除的烦闷心情,于是我只能再次恳求德丽芬女士,为我讲讲那些早已听得耳朵发霉的骑士故事,“银骑士”托蒙·方勒、“兄弟骑士”希德培尔与希德托德、“金骑士”萨文利奥、“贵公子”查理和“巨岩”托因等等。直到深夜宴会结束,所有人都离开后,我才在德丽芬女士的照料下,意犹未尽地躺到了床上。
现在,我又醒了,不过昨晚的经历或许将成为我的梦中最常出现的画面。
“你醒了?都这个点了,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天黑呢。”德丽芬女士一脸笑意地坐在床头看着我,能在第二天醒来再次看到这张脸让我倍感欣慰,“那是一场难忘的盛会是吧?你现在见识到了所有人聚在一起为你欢呼、为你自豪、为你高兴的场面了,可千万别沉醉到里面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个大姑娘了。”
第十七个命名日。脑袋还一片轰鸣的我躺在床上默念着。
谢尔蒙德家族这个传统始于家族建立者“熊心”康拉德,据父亲所说,那位康拉德在第十七个命名日的那一天恰逢诺斯人从海上入侵,海盗们的长船一艘连着一艘,几乎铺满整片近海,据守在河流入海口堡垒的法兰克将士们都认为此战将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战,为了缓解恐慌的气氛弥漫,他的父亲“冒险者”弗洛朗对着自己的手下大呼:“今天是我儿子的第十七个命名日,我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个,但不管怎样,我们都无所畏惧!北方佬想让我们都下地狱!要我说,让他们来吧!不管是死是活,都将会有一场盛大又豪华的酒席宴会在等着我们!死者在天国,与伟大先贤们在一起;生者在此处,踩着诺斯人的傲慢尸骨,我们一同举杯痛饮!你杀了多少个海盗,就举多少次杯!大声告诉我,你们想喝多少杯?一杯?三杯?还是——喝干一桶?让他们来吧!让他们知道他们该为自己的愚行付出多少代价!”
将士们皆高呼响应,“熊心”康拉德也在此之中。
结果是役,法兰克人以惨痛的损失击退了诺斯人的进攻,年纪轻轻却身粗体壮、勇猛异常的康拉德出人意料地恰好击杀了十六个海盗,他也如愿以偿地高举了十六次酒杯。
熊心之名,便是得于此战。
从那以后他便爱上了这项活动,“熊心”康拉德亲自给自己的儿子,甚至给自己兄弟的儿子们举办,只不过内容改成了在车轮战中击败对手,击倒几名就喝几杯,持续到自己倒下无力再战为止,那时候家族的女性还没参与过第十七次命名日的活动。直到康拉德之子“高个”弗洛朗的女儿们竞相成年,受到父亲熏陶的他也热爱这项活动,可惜他的夫人每次都为他生下女儿,唯一一个儿子还在三岁时夭折,无可奈何,他只能请求父亲为自己的女儿们举办此项活动,内容也变成了由女儿指定的代理骑士出战。从此以后,谢尔蒙德家的每一个儿女才都参与到了第十七个命名日的盛会中来。我理所当然地指定了父亲作为我的代理骑士,他击败了两位年轻骑士弗尔丁与弗尔洛达斯,却在面对老骑士弗尔洛斯时险些被敲晕,全场哈哈大笑,大胡碴叔父罗尔文评价道:说不定他是想让你少喝几杯,你别看他平时这样,一到战场面对敌人就完全是另一幅样子了,见过他上战场的人都会认为“熊心”之名,冠在他头上也没什么不妥。所以我便只喝了两杯麦酒,当然,之后又喝了几杯蜜酒。父亲年轻时也参加过,不过睡眼惺忪的他也是只击败了三个对手就被放倒了。叔父罗尔文当时也有评价过:他那天甚至都没喝醉,但是看起来开打之前就已经醉醺醺的了。
与“熊心”康拉德不同,“睡眼”康拉德的这个外号得名于父亲年轻时嗜睡的特性。想到这个不禁让我偷笑了一下。
“你在笑什么?梦到什么好事了吗?”德丽芬女士问。
“可能吧,不过我不太记得我梦到什么了。但我笑,肯定是因为能再次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庞,我起的这么晚你都没来叫我,我还以为昨晚是在做梦,实际上父亲没答应我的请求,而你已经走了呢!”我笑着告诉她,当下,没什么比这更令我开心的了。“现在我回想一下在你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是多么虚弱啊,要是你走了,我又变成那样可怎么办?想想就不寒而栗!”说到这个词,我真的颤抖了一下,仿佛它真能把我带往过去那段时光似的。
“那些都已经过去,你不会再经历了。”德丽芬女士温柔地把手贴上我的额头,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惜,“我帮助你走出困境,不是为了让你在这种时候回想它们的,你该把它们抛之脑后,关在回忆深处,你应该想想:那么艰难的时刻我都度过了,今后还会有什么事情能让我饱受折磨吗?不,我想绝对不会,不然我就该自责没把你给教好了。”她掀开被子,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好了,瞧你睡得就跟老福尔莎一样了,我都没见过她的毛比你的头发更乱的时刻,快起来打理一下,然后去见你父亲。”
“老福尔莎有个像你关照我一样关照她的好主人,哈弗可从没让她失望过,每天晚上,老福尔莎都会躺在壁炉旁,哈弗就会给她梳毛,我亲眼见到过的。”我一边从床上爬起来一边说,期间还不忘用手梳一梳我的头发。老福尔莎是一条老猎犬,当然她现在不负责狩猎了,她已经老得跑不动路了,每天就躺在赫布斯特堡里睡觉,不是在门口就是在壁炉旁,或者是窝在某个小角落,我们的老管家对她则多有关照,除非是她想上楼溜进我们的卧室,不然哈弗向来是随她所欲的。“父亲找我有事吗?”
“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今天早上有个从普瓦捷来的信使造访,他带来的消息就像是往一锅沸水里扔进去一块大石头,让赫布斯特炸开了锅,现在你的亲戚们都聚在一块商量该怎么应对这件事呢。”
“战争?”
“我不知道具体内容,不过你得做好这个准备。”德丽芬女士抖了抖被子,溅起一阵扬尘,在阳光下四散飞舞。
“不管怎么说,这意味父亲又要出门了。”就在第二天?这消息可谓是糟透了,差点把我的满腔热情给浇灭得一干二净。
我从床上下来,在衣柜中翻找合适的衣服。昨晚所穿的礼服太过昂贵,所以并没有收藏在我的衣柜里,而是由德丽芬女士秘密珍藏了起来。她对我说:如果我没长得特别快的话,在出嫁时我还能用得到这件衣服,而且像我这般具有魅力的贵族女孩,这一天过不了多久就会到来。我当时被她这番话弄得咯咯笑,毫无疑问,对于自己的外表与魅力,我还是有着相当的自信的,从小以来,我单从外貌所受到的夸奖就不少了,从乔思敏特修道院里学来的拉丁语也使我能阅读一些基本的拉丁文典籍,至于礼节、宗教之类杂七杂八的约束,德丽芬女士也早已将她的毕生经验倾囊相授于我,就算称不上样样精通,至少我能保证样样都会。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依旧对我的未来感到不安,每当想到自己要与一个从未了解过的男人共度一生,我就会不自觉地心寒颤栗。况且那也意味着我们分别的那一天会来的比想象中的要早,这让我不舍,这份关照,我失去了第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德丽芬女士曾经这样指导过我:“普莱桑丝,你非常喜欢听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这不错,熟记这些故事可以让你在宴会中以此吸引宾客的注意力,主导话题走向,但是有一点你必须得明白,故事中的感情尚且有缺憾,现实中的感情更是如此,不要对将来的事情寄予过多美好的想象。这就像一把利剑,你得学会如何去运用它,而不是让它来伤害自己。你的父亲让我来照顾、指导你,我的职责便是让你在未来的婚姻中更加顺利,更受欢迎,如果有必要,我也会起到牵线搭桥的作用。我本不该说这些,可是我实在太过爱你,我不希望你因此受伤,至少要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有所准备。”
“你的父亲也非常爱你,赫布斯特堡上上下下的人都看在眼里,况且经由你姐姐玛格丽特的遭遇,在选择你的归属时,他会变得更加谨慎,或许我的担心只是多余的,但是,普莱桑丝,有些时候,你的想法显得非常天真,这是我的失职,我不能眼看着你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天真的成年姑娘,你终得学会改变自己,甚至改变对着世界的看法。”
在开始的一段时间,我总会听她的话,因为她将我照顾得跟亲生女儿一样,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呢?但后来,随着我在她的指导下逐渐成长,有些时候我会想,她太了解我了,不管我有什么想法都瞒不过她;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只是想把我打造成她想要的样子,我父亲想要的样子,我真正的想法她却毫不关心。我从未告诉过她我对婚姻的恐惧,因为话还没出口,我就已经猜到她对此会有什么表示了,她会认为我的想法是错的,是天真,是一个不正常的思想,既而就会想尽办法扭转我的思维。
这我不怪她,真的,因为她是在玛格丽特出嫁之后才来乔思敏特的,她不知道玛格丽特在出嫁后遭受了多少痛苦,她不清楚玛格丽特的丈夫是个多么恶毒的归宿,她更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我始终都无法从我心头抹去的恐惧。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象,如果我的生母还在世的话,我会对她说出我的担忧吗?她又会体谅我的感受吗?这个答案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母亲在儿女们眼里的形象总是温柔并且善解人意的,如果要我在危难时刻选择一个人来拯救我,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但如今,她的形象却已经难以在我脑海里形成一个完整的身影,再过不久,我或许就该害怕自己已经将她的面貌完全忘却了。如果我大声倾述我的忧虑,我会觉得,仅凭那个模糊的轮廓,肯定无法给我令我满意的答案。于此,我只希望我能有自己的选择。
我挑了一件深色的衣服,把它套在我的衬裙上。德丽芬女士过来帮我梳头,她的动作称不上轻柔,但总会巧妙地捋开纠结在一起的乱发,将它们梳的整整齐齐,在她来之前,我以前的侍女甚至玛格丽特给我梳头的时候总会让我吃尽苦头,每次我都担心她们会连着头皮把我的头发给扯掉。“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你要离开呢?德丽芬女士?”
“什么意思?”铜镜中的她停下梳头的手,侧着脑袋问,“我的职责已经结束了,难道我不应该离开吗?你父亲只让我负责你到成年。”
“我是说,你也可以继续留下来照顾弗洛朗啊,他还是小孩子呢。”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有人会觉得,对他那样的男孩来说,受女人持续照料会让他变得软弱,变得难以接受骑士训练。”她说,然后又继续为我梳头,“诚然,你父亲给予了我些许权力,让我在弗洛朗犯错时,能够指出他的错误并将之改正。可以说我对他虽有关照,但从不敢表现得太热切,他需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在那之前,我则提供一些基本的帮助。普莱桑丝,我没法像照顾你一样悉心呵护他。”
“你是想说照顾弗洛朗随便哪个侍女都能做到对吧?”
“聪明,我现在都不必把话给你挑明了。”德丽芬女士笑着回答,“但不止这一点,在此之上还有着一个更深层的原因。”
“我不觉得你会让他变得软弱,如果我母亲还在的话,她也会像你一样呵护弗洛朗的不是吗?但她已经不在了,为什么就不能让你代替我母亲给予他这份关照呢?”
“这正是你父亲……我不能,你不明白你弟弟身上承载着你父亲的希望吗?他渴望能有一个比他更好更完美的继承人能带领你们家族、带领乔思敏特走得更远,他需要弗洛朗变得更加强大,如同那个和弗洛朗同名的先祖一样,让谢尔蒙德家族声名在外。要达到这个目标,女人的教育不是必须的,你弟弟更应该把时间花在怎么继承你父亲的能力上,况且就现在的情况看,你弟弟不仅没让大家失望,而且还做得十分出色。我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给他带去不必要的关怀呢?”
“你说的好像他不需要母亲一样。”我埋怨道。但她说的是事实,自从弗洛朗出生后,谢尔蒙德家族的每个人——特别是父亲——便对其寄予厚望,对姐姐的管教也因此变松了不少。他们从小便开始培养他,以一名骑士为目标训练他,叔父更是乐得不行,因为他是乔思敏特的骑士教头,乔思敏特的每一位士兵都是从他手下训练出来的。而且弗洛朗本身也对此表现出了令人讶异的主动性,甚至在父亲开始要求之前,他自己就先握着木剑跑到叔父罗尔文面前自觉要求训练了,他还因此给自己赢得了一个绰号“小个子骑士”。这让叔父和弗洛朗之间的感情变得深厚无比,父亲也是乐于见到自己的继承人能和自己的兄弟打成一片。
“你这是什么话,他当然需要母亲,他不需要的是有人提醒他这个事实,其他人更是担心他会眷念这份他未能体会到的爱。”德丽芬女士放下梳子,走到窗前打了一盆水,“过来,普莱桑丝,洗洗脸。”
我听话地走过去把双手浸在盆里,冰凉的触感让我忍不住一颤,但我喜欢这个感觉,喜欢水包裹住我的双手、喜欢水洒在我的脸庞的感觉,就像喜欢“卡米露”这个名字一样喜欢,这个名字是母亲给我留下为数不多的回忆了。“但你让我体会到了这份中断了的爱。”我说,或者是我想。窗外的阳光亮得晃眼,让我的脑袋晕晕乎乎,我没法确信自己是否把这话说出口了,但德丽芬女士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所以我猜我肯定没说出口。我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把脸上的水渍擦干净。
“看看你的样子!普莱桑丝,你母亲肯定会因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而自豪。”她欣慰地笑着,仔细端详我的身姿,然后伸出手整理了一下我的头发,“好了,去见你父亲吧,我还得去叫你弟弟起床,他昨天玩得比你还晚。你父亲在议事厅等你。”
于是我一个人下了楼。看着脚下木板的纹路,我突然觉得奇怪,自觉成年以后,这间木堡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沾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它们变得充满了回忆。我还记得这个楼梯的转角,小时候我和姐姐经常坐在这里一块玩,有一次我还在这里磕破了嘴巴,哭了整整一天;我记得楼梯下那个小角落,在福尔莎还没老之前,她偷偷摸摸地溜进那里生了五只小猎犬,是我和姐姐发现了它们;我也记得大厅里的那块硕大的兽皮地毯,侍女们为了缝好它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一次我和姐姐在上面玩时把它给踢成了两半,还因此挨了骂。那些事情对现在的我来说变得好远,变得模糊,只能在回忆中想起。
如今,那些回忆淡去之际,这些地方又变得陌生起来,站在这里的都是我接触过的人,可我却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们一般,我觉得,这一定是因为他们没在我的回忆里。通常情况下这间大厅会显得冷清,只有瞎了一只眼的老管家哈弗和老福尔莎会坐在门口,呆望着远方,然而今天木堡里进进出出的人却异常的多,他们大多数是赫布斯特堡的仆人与侍女,仍在清理昨晚的盛宴中留下来的残渣与杂物;也有一些穿着熟制皮甲的卫兵,正在从木堡的储藏间搬出一箱箱沉重的铁制器具;小教堂的教士们集合在大厅的一侧,他们面露难色,面面相觑,正和哈雷温低声交换想法。
老福尔莎从拐角的墙壁探出头,耷拉着脑袋朝我走来,嗅了嗅我的裙子,呜咽两声。我想这可能是她的祷告,就像我们在父亲外出时每天要做的晨祷一样。每天我从楼上下来,福尔莎总是第一个赶到我面前的,一如既往地嗅嗅我的裙角,然后我会俯身挠挠她的后颈,直到她心满意足地离开。如果有一天,我想,要是哪天下楼,老福尔莎不再出现在我身前,我一定会感到悲伤,我会难以承受这个微小却异常明显的变化。
这条聪明的老猎犬像是能察觉到我的思绪一般,正准备离开时,又折返了回来,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痒痒的,让我露出了笑容。“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你个聪明鬼。”我说,又把手抬高不让她舔。我还没吃饭呢!“够了,去找哈弗吧,我要走了。”
于是老福尔莎又呜咽了两声,耷拉着脑袋走向门口。我则找了盆水洗干净手,才去往父亲所在的议事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