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骨碌骨碌地行驶在泥泞小道上,在普瓦图伯爵领的乡间画卷中悠悠前行,可能是因为刚停雨,空气中掺杂着几分浓厚的泥土味,德丽芬女士将之视为清新舒适的气味,对此我也只能哑然失笑,不过总归比木堡里的潮湿霉味闻着要好得多。
我们这一行共十九人,比父亲的安排多出五人,其中原因是父亲的好友马维·贝尔男爵在信使到达乔思敏特时尚未离去,得知了普瓦捷的消息后,决定让他十四岁的长子也与我们一同动身,并增派了一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与三名装备精良的士兵协同护卫。一路上,“铁锤”乔姆特举着谢尔蒙德家的盘根橡树旗,与举着红底哨塔旗的贝尔家骑士骑行在马车之前,十一位身着硬皮甲的步兵分别安置在队伍前后,余下两位驾驶马车行走在队伍中间。
他们这些因保护领主家眷集中到普瓦捷的士兵将作为普瓦捷的后援军留守在城内协助城防,如果前方战事有变,也将全体动员援助前线。父亲他们仍然留在乔思敏特,依照信使带来的命令,他会花上七天时间尽可能地征集到更多参战人员,等候吕西尼昂伯爵的队伍赶至,然后直接奔赴卢瓦尔河沿岸驻地加入公爵的队伍。顺利的话,他们会在那里阻截国王意图渡河的军队。
想到他即将再次踏进战场,我便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这是我参加过规模最大的战役。”父亲在那天晚上对我说,“但不是最凶险的,你还记得三年前那次吗?我跟随埃布勒公爵前往奥弗涅镇压当地几个贵族的联手叛乱,在一场胜利之后,我们分成数股小部队巡视领地,结果途中遭到埋伏,我们三十多人被二百多人团团包围,最后只有我与公爵、吕西尼昂伯爵和他的两位侍从、索里斯特伯爵,以及另外几名好手突破包围存活,那一次我们人人带伤,吕西尼昂伯爵甚至休息了几个月才恢复过来,但我们都活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日夜盼望你能平安归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正是如此,我知道我的儿子与女儿会一直等我回来,所以我必须得回来。”父亲紧紧抱住我,轻抚我的发丝,“这次也一样,而且我将与我的兄弟们并肩作战,彼此照应,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将我放开,抹干我湿润的眼角,温柔地笑道,“如果真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也是如果我们战败被剥夺了领地,你就变成乔思敏特的农民之女了。”
我被他逗乐了,想象着自己穿着粗麻布衣缝制补丁、父亲灰头土脸在地里干活,弗洛朗则和一群野孩子玩得浑身是泥的样子。
“别被他们打败了,父亲。”我坚定地告诉他。
他则在我手上留下一吻借以承诺。
今天已经是我们出发的第四天了。由于正值多雨季节,本次行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受大雨影响,我们在一家客栈待上了一整天才继续动身,不过按照德丽芬女士的说法,最多还有一天,我们就能赶到普瓦捷。她已经不止十次往返过这条路了,所以对此颇有信心。
我从没去过普瓦捷,甚至都很少有机会离开乔思敏特,除了霍恩斯伯爵领和周边的小领地以外,我只在玛格丽特的婚礼和小爱温妮亚出生的时候跟随父亲去过普瓦图北部的巴勒芒男爵领,当时也没有从普瓦捷经过。
爱温妮亚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父亲在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小孙女时笑得十分开心,温柔地接过小家伙说:她就和玛格丽特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姐姐还以母亲的名字为她命名,这本是一件诸兴合乐的事,不过当时的康特家却大为不满,特别是作为丈夫的霍伦尔与其父贝尔特兰德男爵,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嫌恶,丝毫不欢迎新家庭成员的出生,或许对他们来说,一个落魄贵族家出生的女儿对于家族传承没有丝毫帮助。自那天以后,我就对姐姐在那个家里会遭受的对待无比担心,父亲则更甚,他因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几度向我悲诉错送了姐姐的一生,并向我承诺同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这些年来,父亲确实将我保护的很好,然而,他没有打算,并不代表别人也没有想法,一些早已有所连起两家纽带目的的爵爷们早就已经偷偷向父亲从旁侧击过了,这里面也包括了父亲的好友——马维男爵。此次与贝尔家的长子同行,毫无疑问也有这种缘由在内。
这已经不是我与贝尔家的长子第一次见面了,在命名日宴会当晚,他曾上前跟我打招呼,不过当时正在兴头上的我并没有怎么在意这位男孩,草草的与之寒暄了几句便跑去德丽芬女士身边索求故事了。
一路上,贝尔家的长子都与我们同坐一辆马车,他全名可以称为维纶诺·贝尔或者维纶诺·德·弗鲁昂,年纪比我小两岁,据说已经是昂古莱姆伯爵手下的侍从骑士了,如果不是因为没法及时赶回去,他本应该随自己的领主参加此次出征。
作为十四岁的少年,维纶诺长得恐怕比大部分同龄人都要高挑,几乎可以与成年人比肩,只不过看上去要瘦弱单薄不少。他把一头黑发梳的十分整齐,像是抹了蜂蜜一样,显然是特别打理过的,好让那张年轻的脸显得不那么稚嫩,在硬皮甲之外(出发前他曾坚持要穿上,并表示这可以让他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威胁)他还套了一件绣着金边的深棕色绒皮披风,上面绣着马维家的红底哨塔纹以示身份。稍微懂点事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别有用心的表面工作,不管这是他的想法还是他父亲的要求,维纶诺都在试图建立一个良好的贵族少年形象,而且,我发现德丽芬女士也经常打量着这位少年,那眼神像极了一位给女儿挑选丈夫的母亲。这种氛围让我十分不安,所以一路上我也不得不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免无意中作出某些有失形象的事情来,同时我也害怕维纶诺会突然提出一些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可是,这四天里,尽管他和坐在一块的弗洛朗有说有笑,也经常回应德丽芬女士的一些寒暄,却从来没有跟主动我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早上的问候语都没有过。弗洛朗会时不时缠着他问一些跟骑士或者剑术之类的问题,他会尽责地把自己所了解的全盘托出,除此之外就只是安静地欣赏着一路上的景色,这不仅让人有些怀疑他的这些表面工作到底是何意义?
我并不期待这样的会面,至少不希望是在马车上,但是我已经不是小时候那种话少的人,特别是在德丽芬女士面前我总感觉自己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这几天我都压抑着自己不怎么敢开口说话,即使是跟德丽芬女士对话,也会刻意压低声音,生怕会被别人听到,而且常常会不知道该以什么话语将对话继续下去。
这种气氛实在太难熬了,我只希望能快点到达普瓦捷,去认识一些其他女孩,至少如果是同为女性的情况,我就可以不必拘谨尽情讨论我所喜欢的话题了。
当天正午时分,队伍在经过一个村落时停了下来。村子看起来贫穷而破败,只有寥寥几间相隔不远的木屋,妇人与小孩面对陌生人接近都显得紧张局促。乔姆特他们找到了一家愿意借给我们场地生火做饭的民家,一行十九人就着五张从附近居民那里借来的桌椅坐下来准备吃饭,食材是我们自己从乔思敏特带出来的,但是鉴于这十九人里没有人会做饭,所以乔姆特又花钱请了几个村民来准备午餐。
我们这一桌只有我、弗洛朗和德丽芬女士三人,这些天来都是这样,唯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大松一口气。
“这个汤感觉有些奇怪的味道在里面,你没尝出来吗?弗洛朗。”喝了一口农妇们端上来的肉汤,我如此评价道,“或许是因为出来太久,肉已经坏掉了。”
“不,我尝不出来,”弗洛朗回答,然后又大喝了一口,侧着头仔细品尝味道,“不过我知道胖子普妮做的肉汤比这好喝多了,她会往汤里放一些香料。我们带了那种香料来吗?为什么不让这些人也放一点进去?”
普妮是赫布斯特堡的大厨,我们一家的伙食都是由她操手的,她的厨艺出色,足以让每个人都赞不绝口,前几天的宴会就是最好的证明。可能是由于掌厨的缘故,她的身体也长得十分肥胖,所以大家都喜欢称呼她为胖子普妮,老管家哈弗则因为对账时总会发现一些不翼而飞的食材,所以管她叫赫布斯特的大老鼠。
“普妮已经老了,身材就容易走样,特别是像她那样没有儿女的女人,没有其他慰藉。你们却把她的身材当做笑柄来取笑她,真是可怕,再过几年你恐怕都要叫我胖子德丽芬了。”德丽芬女士严肃地摇头,她一向严肃,从不称呼别人的绰号,也不喜欢听别人对人不敬,所以每次弗洛朗有此倾向时她老是忍不住教育他。但弗洛朗向来不怎么当回事,自己想怎么说话还是会怎么说话。“这点你真该跟你姐姐好好学学,礼貌总是避免冲突的最佳方法。”
“那不一样,普妮是真的胖啊!大家都这么说。但是你不一样,德丽芬,我觉得再过几年你可能会比现在更瘦。”
这话倒是没错,我想。德丽芬女士一直很瘦,有时候她给我梳头的时候会露出衣服下的手臂(除此之外她大部分时间都穿戴得格外整齐,只露出脸和双手),比我好不到哪去,而我最被人所知的就是身材瘦弱。这还多亏了那段食欲不振的时期。
“不管怎么说,善意与尊重都是值得推崇的。”
“这话真该让那些叫我小鬼、小个子的人听听,嘿嘿。”弗洛朗坏笑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口汤,没再开口。
德丽芬女士也没理他,因为她也知道不管说什么弗洛朗都不会听进去的。这时有位女孩给我们端来了一大块黄油面包,她看上去比我要小上不少,十一二岁的样子,头发暗红,瘦长的手指上满是磕破皮的老茧与洗不净的污斑,她注意到我盯着她的手看,便急忙抽开,迅速逃离,还撞到了一张桌子,惹得几名乔思敏特卫兵发笑。虽然我看不到她的正脸,但是不难想象这可怜的小姑娘肯定红了脸,就因为我盯着她的手看害她出了丑。乡下姑娘大多都和她一样,怯懦又害羞,单纯又警戒,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们对话,大部分时候,乔思敏特的女孩子们根本就不懂我说的事情。
“普莱桑丝。”德丽芬女士叫道。
“怎么了?”
“有件事我想知道。”她说,我便点点头示意她问。“这几天你一路上都显得十分紧张不安,有时候和你说话,你也一句都没听进去,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这突然的问题让我心底一阵发慌,于是我急忙开口答道。“没什么,或许是离开了乔思敏特有些不习惯。”我想她一定是看出来了,德丽芬女士就坐在我旁边,没道理看不出来我为什么如此不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怎么出过远门。”
“我就当做是如此吧。”果然,她对这答案不为所动,但是她偏头思考了一会儿,并没有点破我的回答有多么空洞。“不过确实,这次出行对你来说是一次十分新鲜的旅途,既然是旅途,那就好好享受,普莱桑丝,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你以前不是很希望我能带你出来的吗?”
“但是你也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普瓦捷吧?”我说。
“放心,你父亲不会让你们陷入危险的境地的。”
“这跟父亲有什么关系?我们在普瓦捷,他要去前线参战,如果有危险那也应该是父亲啊?”弟弟不解地问,“而且为什么他要和国王作战?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你们觉得这场战斗能赢吗?反正我只希望父亲能早点回来,那样我就可以回赫布斯特堡继续练习了。”
弗洛朗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被送往普瓦捷,也始终没人告诉他其中缘由,所以一路上他看见一些新奇的东西都显得十分亢奋。我倒是没看出来他有多想回乔思敏特,不过也确实有些羡慕他的那份激动,就如德丽芬女士说的那样,我也希望我能好好享受这段路程。如果不是有贝尔家长子同行的话,这或许并不是不能实现的事情。想到剩下的路程还要忍受那份压抑,我的心情更加低落了几分。
“我不知道谁会赢,战场上的事不是女人和孩子能够决定的,不过我相信你父亲一定会回来的,你也该如此坚信。他还等着看你涂抹圣油,受封为骑士呢。”德丽芬女士温和地对他说道。
“真希望我能快点长大。”弗洛朗狠狠咬了一口面包,“然后我就能和父亲一起上战场,保护他不被别人伤害了。我也能保护姐姐,虽然她经常取笑我——还有另一个姐姐,玛格丽特,我会把那个欺负她的坏蛋砍成两半,把她接回赫布斯特堡!这是谢尔蒙德家族每个人都想要做的对吧?姐姐——”
弗洛朗突然停下了话头,虽然我没仔细听他究竟在说什么,但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我。“你看到了吗?德丽芬。”他瞪大了眼睛用怪异的口吻说,“她居然一点都不感动?我可不经常说这种话啊!我要重新考虑一下要不要保护这个姐姐了。”
“什么?保护什么?”想着之后的旅途,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奇怪地问他。
“啊,受不了你。”弗洛朗做出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故作嫌恶地瞥了我一眼,“真希望你能和维纶诺换一下,让他来做我的哥哥,这样的话,我也不用为找不到人练习剑术而发愁了,说真的,为什么我就没有兄弟啊!”
“你不是有克维尼温吗?”我笑着说。克维尼温是叔父罗尔文的儿子,只比弗洛朗大了两岁左右,但是我这个堂弟比起弗洛朗更喜欢作弄人,他经常跟弗洛朗闹矛盾,甚至还怪叔父对弗洛朗比他要好。久而久之,这两小对头只要逮住机会就能吵起来,而弗洛朗又一直处于下风,所以对他的堂兄素无好感,如今听我提到,他立马就拉长了脸。
“我说的是亲兄弟那种,克维尼温坏死了,他巴不得把我赶出乔思敏特呢!哪像维纶诺这样好说话啊!”
“你那么喜欢维纶诺的话,可以去贝尔家给他当弟弟。”
“然后把乔思敏特让给克维尼温?”弗洛朗怪叫一声,“呕!我可不要!”然后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双眼发光,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我有个更好的办法!你看……你都已经成年了,早晚都会嫁出去的吧?如果那个人是维纶诺不就可以了?”
我的笑容立马凝固了。
说实话,这几天以来,我一直胆战心惊地避开这个话题,甚至不敢去想这种可能性,现在居然就这样被弗洛朗给点破了。我知道,马维男爵安排他儿子和我们一起上路肯定就是这个原因,或许维纶诺都抱着同样的目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连说话都不敢和他说的原因,我害怕自己一旦开口就会遭受他直白的……请求。我不想这样。
“而且父亲和维纶诺的父亲——他叫什么来着?我忘记问维纶诺了,总之他们的关系也很好不是吗?”弗洛朗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仍然在说个不停,“维纶诺人也很好,他说我长大以后一定能成为一名伟大的骑士,就像‘银骑士’托蒙、‘贵公子’查理那样——”
“够了,弗洛朗,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我沉着脸压低声音打断他的话,避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并且抽开他的餐盘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我不想听这些,更不想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我的婚事指手画脚,如果出嫁是无法避免的……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不禁更加阴沉了几分。如果是无法避免的,那也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
可能是因为脸上的表情太过阴沉,弗洛朗似乎是被我吓了一跳,立刻噤声。
德丽芬女士用力拍了拍我的肩头,我才松开了餐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的表情始终无法缓和下来。“别和你弟弟生气,他不懂这些事情。”
“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心情,我没有生气,没生任何人的气,但是胸口确实像是突然被填满了一层厚重的阴霾一般,总之就是糟透了。我以为我成年了就会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些事情,可到了真正遇到,不,甚至还没遇到,只是疑似这种事情的时候,我的心情居然会如此反常。
“我知道。”她放下手里的食物,迅速地擦干净手指坐到我身边来,她一手揽住我的肩膀,轻声细语地说,“我知道我你在想什么,每个女孩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都像你这样,没什么奇怪的,你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打磨罢了。”
“适应?”我语气尖锐地反问,仿佛听到了什么冒犯的词语一般。你觉得我能适应?我想适应?那要花费什么代价?我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德丽芬女士口中说出来的,就在不久前,她还提醒我要注意自己的感情,别被故事里年轻男女们轻言爱恋的举动冲昏了头脑。她叫我谨慎,她要我心存戒备,她说故事中的感情尚有缺憾,现实就更是如此了。而现在,她居然让我去适应?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
我的语气让德丽芬女士有些动摇,她脸上写满了挣扎。“是的,本该如此,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普莱桑丝。”
这我何尝不知道?还用得着她来提醒吗?但是,为什么这么快?我的第十七个命名日才刚过去没几天,按照谢尔蒙德家族的传统来说,我才刚刚成年,如果成年就意味必须马上出嫁的话那我宁愿一辈子都当个小屁孩。我酸楚地想。即使知道,对于其他出生在贵族家庭的女孩来说,十六岁的年纪出嫁根本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我的命运难道不是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吗?
“正如你弟弟所说,维纶诺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很体贴,所以在我猜到你如今的表现后,我先找他谈了谈,他立刻就表示在你开口说话前,他不会主动前来打扰你。更何况,他是马维男爵之子。马维男爵从小便与你父亲一起长大,一起涂抹圣油成为骑士,一起在公爵麾下并肩作战,这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啊?说实在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丝毫不比亲兄弟差。所以,维纶诺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父亲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父亲?”即使那天晚上已经隐隐察觉父亲有这种意向,但是从德丽芬女士口中得知也让我不免痛苦不已。“他从来没和我说过。”不,他不敢和我说,他还没来得及说,我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他早晚会说的。
傻孩子,他答应你会保护你,只是不让你受到像霍伦尔那样的男人伤害罢了,并没有说过你可以当一辈子长不大的小女孩。
“他有他自己的难处,”或许是看到了我眼睛里不时闪过的雾气,德丽芬女士的语气突然轻缓了下来,她伸出手理了理我的头发,继续说道,“事实上,你父亲已经找我谈过了,和马维男爵一起,就在他们赶来参加你的宴会那一天。如果不是突发战事,你和维纶诺应该在赫布斯特的大殿里进行一次真正的会面的……”
德丽芬女士说得好像这一切早就决定了一般,而且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谁都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打断了德丽芬女士的话,低下头说。眼前本就不算美味的餐点已经变得腐烂发臭一般,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从刚才起我就没什么食欲,现在就更加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甚至还有一种把胃里的东西全倒出来的冲动。我不能说我有多么失望,因为可能只是我曲解了父亲的意思,可能维纶诺也确实像德丽芬女士说的那样是个好的选择,可是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半点决定权,就算对方是个再完美的人也是如此。
我讨厌这样。
“普莱桑丝……”
德丽芬女士忧愁地叹了口气,让我寒毛直立。那之中包含了什么情感?是我让她失望了吗?还是她厌烦了对我说教?我将她视为我最亲密的人,毫无保留地将喜欢表现出来,与她分享我的一切。一直以来,她都能轻松看穿我脑袋里的小想法,所以我也一直认为,她是最了解我的人,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可是她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将我推给了一个我连认都不认识的人?还有父亲,想到他可能早就已经暗中同意了马维男爵的请求,我的心便寒如冰霜,他明明说过会保护我的,可是如今我却分不清究竟是谁在保护谁。我一直警惕自己不要像姐姐那样轻易地爱上某个人,从而使父亲满身苍夷的身上再多出一个巨大的伤口,我的想法,仅仅只是为了不让父亲再次倒下而已。
在经历母亲的逝去与姐姐的不幸后,我就像一炉明火一般,是父亲唯一的温暖。只要我能幸福地待在他身边,他就会带着欢笑生活下去,难道是我的想法不对吗?为什么他还会想着将我送走?
就在几天之前,我才迎来人生中第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我不想这份激动在短短几天内就被消磨地一干二净,就像一顿香酥可口的甜点一般,纵使再怎么好吃,也只饱一餐腹囊。“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值得我与康拉德大人如此疼爱的人了,普莱桑丝,你一直是我们的珍宝。“德丽芬女士见我如此伤心,又把原先要说的话吞回去改口转而伸手安慰我。
但是那只手被我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我抬起头盯着她,用一种连我自己都形容不出的情绪,既生气又不安,痛苦又坚决。她显然没有想到我这一举动,错愕地看着我,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层迷雾。所以没等她开口,我便一言不发地起身,越过一张张餐桌,径直朝外面快步走去,我刻意避开了维纶诺入座的餐桌,避免让他看见我眼里即将涌出来的泪水,但是其他人都看见了,一个天真又愚蠢的赌气小女孩,一个违抗父命、性情古怪的贵族小姐。
眼泪比我想象中流得要快得多,甚至还没坚持到我越过最后一张桌子,慌慌张张地抬手去擦,也只是把双手也弄得湿漉漉而已。
德丽芬女士在后面叫我的名字,可那反而让我加快了脚步。我从她身边逃走了,并且想逃得越远越好。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唯一一个能让我推心置腹的人,让我能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出去的人,我的老师、我的挚友、我的……母亲,为什么她连我需要什么都不知道?越是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我就越觉得委屈,眼泪也更加难以控制,最后连痛苦的呜咽也无法抑制地从嘴里漏了出来。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我会这么伤心,就如同德丽芬女士所说的那样,这是每个女孩都无可避免的命运,我迟早都得面对,就算不是维纶诺,将来也会有一天,是另一个男人,在更加正式的场合,向我发出求婚的邀请。所有女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不对吗?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伤心的?是什么让我伤心?与一个互不相识的男孩面对面讨论婚约事宜?
不,我在心里断言。是被双亲亲手推开,像是毫不需要一般。
他们擅自就做了决定,我痛苦万分地想,他们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在意我的想法。
姐姐的经历如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当年贝尔特兰德男爵千里迢迢地横穿普瓦图,从北部的巴勒芒赶来南部的乔思敏特,带着一个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继承人提出联姻请求,姐姐高兴坏了,她怎么能不高兴?霍伦尔比她大五岁,已是一位涂过圣油的正式骑士了,英俊非凡,三个维纶诺也比不上他。所以她几乎是抢在父亲开口前便同意了。好天真啊,玛格丽特,你怎么能如此天真?我好希望我那时能提醒姐姐,可是我当时也是另一个天真的小女孩,虽然不舍,但也灿烂地笑着,祝贺姐姐与霍伦尔订婚。我们俩就像个一对懂世事的弄臣一样,丝毫没有注意到父亲那张勉强挤出笑容的脸,丝毫不在意霍伦尔的话:“玛格丽特,我的未婚妻,我希望你能给我多生几个身强体健的小子。”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瞧瞧你,长得多英俊,我们的孩子也会像你一样英俊的!不过,得是我成年以后才可以。”玛格丽特一手牵着她的未婚夫,一手捂着嘴双颊通红地许下承诺,仿佛她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一般。而我只能害羞地转头看向别处,装作听不懂她们之间的对话。
但是,玛格丽特,瞧瞧你因那份天真付出了多少代价?我痛苦,为姐姐感到不公。
仅仅过去两年,当初订婚时时刻刻挂在那张美丽的脸颊上的幸福就变成了充满悔恨的憔悴。我的天哪,玛格丽特,我最爱的姐姐,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我痛苦,锥心刺骨一般。
我以为最难熬的地狱也就是如此了,可是,谁能猜到上帝究竟会为人安排多么残酷的命运呢?
姐姐她再次怀了一个孩子,一个希望,能赢回丈夫关爱的机会。但是事与愿违,她的第二个孩子仍旧是一个女儿——噢,天哪!不要去想,普莱桑丝,不要再想起姐姐的遭遇了,这只会让你更加抵触。
这个消息就像一个噩梦一般笼罩在赫布斯特堡,他们甚至都没通知父亲姐姐已经临产,什么样的恶魔才会干出这种事?让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在女儿临盆时,毫不知情地度过一天又一天,甚至如果没有康特夫人托人送来消息,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早产的孩子已经降世。整整两天,父亲遣开所有人,无言地跪在小教堂里忏悔,滴水未进。叔父与其他族亲提议进攻巴勒芒,将玛格丽特从那个地狱中救出来,他们连队伍都集结好了,如果不是因为公爵突如其来的平叛调兵,谢尔蒙德家的铁骑现在恐怕已经踏平巴勒芒了吧。
“血染巴勒芒!不是康特家的血,就是我们谢尔蒙德家的血!”老骑士弗尔洛斯骑着高大的骏马带头振臂高呼,声音回荡在乔思敏特的每一个角落,下面几十把利剑齐齐高举回应。“踏平巴勒芒!”
最终,这支队伍没有如愿以偿,仅仅只是血洗了西边某个违抗公爵命令的小领主的领地,据说那一战,就连公爵大人本人也对谢尔蒙德家的作战感到心惊肉跳,事后不得不对幸存的谢尔蒙德家士兵进行全体表彰。
战后,虽然大家仍有意向,但是父亲却没再同意与康特家撕破脸皮。这件事就这么压了下来。
才过去半年而已,父亲就忘记玛格丽特的遭遇了吗?就轮到我经历这一切了吗?
外头的风吹得让人心底发寒,毛毛细雨仍旧在不停地下,好像从没停过一样。这里已经是村庄的尽头了,放眼望去,坑坑洼洼的泥沼小路沿着两边的原野直插进不远处模糊湿润的茂密树林里。我不得不停下来,不然还能上哪去呢?这里不是乔思敏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如此陌生。走远了会让德丽芬女士、弗洛朗、乔姆特和士兵们担心,他们会为了找我又耽搁上一整天,即使我躲得远远的,让他们再也无法找到,那又怎么样呢?孤身一人的流浪女孩难道就好过远嫁他乡的贵族少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