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咲从睡梦中醒来，在黑暗的房间中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可能是心吧。她经常晚上睡不着，在房间里乱晃。
美咲没有睡醒。她跟着千圣千里迢迢从外城跑回弦卷塔，今天白天终于才回到弦卷心办公室，了结了那个“乌托邦计划”的事情，累得不行。
美咲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把心抱在怀里，想要继续睡。
等等，如果怀里的这个人是弦卷心的话，那站在自己床边的家伙是谁？
美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猛地睁开眼睛，试图透过黑暗打量那个可疑的人影。
没等美咲打量出什么名堂，卧室里的灯就自己亮了。
美咲惊讶地看见是花音站在卧室里。
“小美咲，心，你们醒了。”花音温和地笑了起来，这是她标志性的治愈笑容，“我怕打扰你们睡觉，就等了一会。”
美咲暗地里松了口气。虽然花音突然跑进自己卧室里可疑得不能再可以了，但她毕竟是花音啊，不会害自己的。
“花音前辈，您怎么来了？”
美咲掖了掖被子。她刚和心疯狂了半宿，现在两个人都一丝不挂。这么狼狈地和自己尊敬的前辈对视，让美咲心里非常尴尬。
美咲把心搂了过来，以免她滑出被子在花音面前失态。当她的手碰到心的身体时，却惊讶地发现心的肌肉紧绷，且身体微微地战栗着。
美咲惊讶地望向心的脸，却发现她紧咬双唇，脸色铁青，额头上渗出薄薄的汗。
心在害怕！
这个前所未有的认知让美咲也跟着恐慌起来。
心居然在害怕，她在害怕什么？这里只有花音前辈在！
美咲再次看向花音，她那本该让人安心的微笑，好像也变得诡异起来。
美咲想要起身，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在不知不觉中麻痹了，不听自己使唤。
“心，我听说你好像下令终止了‘乌托邦计划’，”花音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如同温暖的秋水，“这是真的吗？”
心没有回答花音的问题，而是有些惊慌地问：“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心你想通过小千圣控制我，让我无法行动，对不对？”花音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很可惜，小千圣制不住我。”
花音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像是芯片一样的东西。
“通过向神经中枢内植入电子芯片强行控制人的神经系统，借此彻底掌控我的思想。”花音把芯片扔给心，“不错的构想，小千圣居然真的把这个东西设计出来了，真是个天才。可惜，她不是科班出身，理论知识有残缺，制作出的成品也不完善。否则，我现在就该听她的话了吧。”
心颤抖着问：“千圣她怎么能......而且她失败了！”
“千圣已经加入了我们。”
花音缓缓逼近。
“我们需要你的头脑，心。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我们需要你聪明的大脑，加入我们。”
“我拒绝。”
美咲低声问：“心，这是怎么回事？”
心也低声回答：“花音她不同意终止‘乌托邦计划’。我原以为让千圣回来可以让她自顾不暇，但没想到千圣会想要直接控制花音。她好像把花音惹火了。”
美咲立刻明白了目前的情况：“所以现在是逼宫？”
“她不需要逼宫。”弦卷心语气苦涩地说，“新人类都听花音的，她早就是弦卷塔事实上的统治者了。”
“我没有生小千圣的气哦。无论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我现在的行为取决于理性的分析。”花音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语气轻柔地反驳道，“而且，我也不是新人类的统治者，大家都是平等的，我只是大家推举出来的话事人而已。大家会听我的，是因为我的决定代表着大家的决定——我们有什么事情都会商量着来。”
“你说你现在的行为取决于理性的分析？”心质问道，“全世界都在反对我们的‘乌托邦计划’。如果我们不停下，他们绝对会发动进攻的。你也知道的，弦卷财团内部不团结，新人类也没办法应对外界的恶意。我们赢不了，立刻终止计划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终止‘乌托邦计划’，然后呢？”花音问，“然后是把我们这些被改造好的新人类交出去？”
“不会的，我会保护你们的，我保证。”
花音摇了摇头：“这并不理智。”
“你们绝对不会有事的，我发誓我会倾尽一切保护你们。”
“我们怎么样并不重要。”花音说，“重要的是我们会前功尽弃，所有的努力会化为泡影，世界又会回归到原来的样子。”
心把嘴唇咬出了血。
“你想要怎么样？”
“你加入我们，然后继续乌托邦计划。”
心大声说：“会发生战争的，你们会输的！”
花音笑了笑，说：“今天早上，小千圣把我按在了地板上，我一点反抗的办法都没有，只能被迫接受她的一切安排。她提醒了我们，暴力虽非我们所愿，但它的确是解决问题最快捷的办法。”
心急了：“你们真的想要打仗？你们不可能赢的。”
“不，我们会赢的。”花音说，“心，你应该听说过project-s吧。”
美咲低声重复道：“project-s？我好像也听说过。”
心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s计划？！那个定向基因生化武器？你研制出来了？”
经心一说，美咲想起来了。project-s是战时政府推动的生化武器计划。当时的战争已经到了互相灭绝的程度，因此各国都迫切地希望得到一种可以高效杀伤占领区游击队及敌方平民的超级武器。
project-s便是其中一个武器的代号。与普通生化武器不同的是，project-s可以追踪基因标靶，只针对携带了特定基因的人群进行杀伤，不携带此类基因的人虽然也会被感染，成为传染源，却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只需要将敌国人民特有而本国居民没有的基因片段设为标靶，定向基因生化武器便会成为只杀伤敌人却不伤害自己，只毁灭人员不毁灭设施的完美武器。
project-s的构想一经提出，就得到了各国政府的极度重视，大家都把他视为最有效的种族灭绝手段。
没错，project-s在设计上就是冲着彻底灭绝某一族群去的，因为不需要担心会误伤到自己人，所以投放起来可以肆无忌惮，对人的杀伤性甚至更在核武器之上。
幸好，在各国政府研制出真正的定向基因生化武器之前，人类文明就毁灭了。project-s计划终止，并在战后被彻底封存。
花音点了点头，肯定了心的猜测。她掏出一个装着透明药水的小瓶子，说：“没错，我研制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明明已经把你的日程填满了，你不应该有时间和精力做这种耗时费力的研究啊？！”
“就在乌托邦计划二期之后。”花音说，“乌托邦计划对于工作效率的提升远远超出了你的预期。你布置的工作对于我的科研团队来说极为轻松，我们用空闲时间就完成了定向基因生化武器的研制。”
“你将哪段基因设计为了标靶？你的枪口对准了谁？”
“我们没有设计单独的标靶，我们逆向思维了一下。”花音摇了摇头，“我们之所以要求病毒可以识别特定的基因片段，是因为我们想以此来区分敌我。既然特定基因片段可以被用来标记敌人，那么相应的，它也可以用来标记自己人。只要我们把定向基因武器的杀伤目标设定为除新人类以外的所有人类的话......”
“你们......”心的声音恐惧到走调，“你们选择战争不是为了用武力保护自己，而是为了用生化武器灭绝所有旧人类？”
“灭绝？哦，不。”花音笑着说，“我更喜欢用另一个词来描述这种行为——进化。”
“进化？”美咲生气地说，“你要为了自己的邪恶计划而杀掉十几亿人，居然还好意思自称进化？”
“是的，这就是进化。”花音回答，“智人是由古代猿人进化而来的。美咲，你能告诉我，古代猿人现在在哪里吗？”
“......”
“答案是古代猿人都死了，它们一个不留被智人全部杀光了。”花音的语气温柔如情人的耳语，吐出的字句却恐怖而血腥，“进化本身就是一件再残酷不过的事情啊。新的物种脱胎于旧物种当中，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挤占旧物种的生存空间，直到旧物种全部死光，物种的进化便宣告完成。周而复始，一代又一代，残酷而美好。人类就是这样于杀戮中出现的。现在，新的人类诞生，该轮到旧人类被淘汰了。”
心质疑道：“杀这么多人，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不安？”花音轻笑道。“那种无用的负面情绪，我们早就舍弃了。”
心闭上眼睛：“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美咲突然想起花音曾经说过的话：最坏的情况不是计划失败了，而是计划成功了，但计划本身带来了事前没有预料到的后果。
美咲知道不可能用感情打动花音，于是试图质疑她的正当性：“凭什么由你来定义进化的方向？你们说不定只是进化失败的试错品。”
“适者生存。更适应环境的一端即为进化的方向。”花音说，“毫无疑问，新人类要比旧人类更适合在当前的生产力下生存。旧人类只关注眼前的利益，热衷于同同胞抢食。他们只是在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无穷无尽的内耗，浪费着宝贵的时间和资源。地球的资源即将耗尽，生态的正反馈正在加速，生存环境一年比一年恶劣，旧人类却只关心今年商品卖出多少钱，工人工资有没有上涨。长此以往，人类会灭绝的。旧人类已经不适合这个世界了，只要新人类取代旧人类的生态位，我们会在一百年内走出太阳系，走向宇宙，开拓出新的生存空间。”
“这不代表你们就是正确的一方。”
“适者生存，活下来的就是正确的一方。”花音又强调了一遍，“我们原本只打算慢慢发展，逐步取代旧人类的。但既然旧人类决定向我们宣战，新人类也没有害怕的必要。我们会加速进化的速度，我们会胜利，我们会活下来，因为我们是更适合生存的一方。”
心说道：“你们赢不了的。只需要几颗核弹，你们就会全部死掉。生化武器根本来不及发挥威力。”
“你说的没错，定向基因武器的缺点就是它需要传播时间，需要发病过程，它太慢了，没法与几分钟内就解决问题的核武器抗衡。”花音说，“今天我来找你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希望你加入我们，当然你可以选择拒绝我们的邀请；另一个则不容你说不——告诉我弦卷财团核武器的密码。”
“你有了核武器，又用什么用？”
花音说：“我给定向基因武器设计了一年的潜伏期。在病毒投放出的一年之内，它具有传染性，但不会有任何症状。这一年的时间足够它传遍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了。我们根本不打算参与战争。只要我掌握了弦卷财团的核武器，再克制一点，不与旧人类正面冲突，忍过一年是很容易的。等一年的潜伏期过后，染病的人会在十二小时内死亡，到时候我们就赢了。”
“心，不要告诉她。”美咲急急忙忙地说，“如果你告诉了她密码，人类就完了。”
心痛苦地闭上眼睛。
“心，请理性地站在历史的一方。”
“心，站在所有人类的这边啊。”
心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核武器的发射密码是四个0。”
美咲大声喊：“心！！！”
“反抗没有意义，美咲。花音有一百种办法让我开口。别忘了，她是玩弄人体的大师。”
“......”
美咲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心的说法：花音甚至曾成功从死去不久的大脑中提取过记忆，更别提让一个活人开口了。
“最后一个问题。”
花音似乎是站累了，她走到床边，坐下。亲切的样子就像她依然是心和美咲的好友一般。
“心，美咲，要加入我们吗？”
“不。”
“你们听了太多秘密。不加入我们的话，我会杀死你们两个。”
心惊恐地睁大眼睛：“你应该是爱我们的！”
“是的，我爱你们，就像我同样爱着所有旧人类一样。”花音深情地抚摸心的脸颊，“想到你们会为了人类的未来而死，我由衷地为你的牺牲感到高兴和自豪。”
美咲快崩溃了：“疯子，疯子！”
“要不要加入我们？”
心坚定地说：“不要！死也不要！”
花音问：“即使小美咲也会死？”
心呆住了。
美咲发现花音虽然自己不具备感情，但她真的很了解别人的感情。
“心，别答应她！”
“小美咲，为什么要拒绝加入我们呢？”花音伸手抚摸美咲的头，“为什么要抗拒？”
心将头深深地垂下。
美咲没有搭理花音，焦急地呼喊着心的名字：“心，心！不要答应她！”
“美咲啊。”心抬起头脸上的是两行泪痕，“花音是不会失败的，旧人类世界没有反制的可能，旧人类已经完了......没有反抗的必要了，你不愿和我一起活下去吗？”
“......”
“美咲你好像也没那么关心旧人类，你更关心心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心一起活下去呢？我懂了，你还是在乎你一直念叨的人格、意志之类的东西，对不对？”
“......”
“这里有两个瓶子，其中一个装着毒药，注射入你的体内，你会毫无痛苦地立刻死亡；另一个瓶子里装的是强效麻药，注射进你的身体，你会立刻睡着，等你醒来，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来吧，美咲，做出你的选择。你要选哪个瓶子？”
“......”
花音突然开始讲故事。
“我曾经做过实验，实验到底是身体决定了意识，还是意识指挥着身体。我在一个显示器上播放图片，让志愿者随机随即按下按钮，自由地挑选他们想要挑选的图片。整个实验没有任何心理暗示，选择哪个图片完全由志愿者们的‘自由意志’来决定。你知道实验的结果是什么吗，小美咲？”
“......”
“我通过监视志愿者的脑电波，发现他们的身体会在他们的‘自由意识’做出决定之前就选择了想挑选的图片。当我问他们你为什么要选择这张图片，他们都会给出各种解释，比如说喜欢图片的颜色之类的各种站不住脚的解释。明明在选择的时候，‘自由意识’全程没有参与，可在询问理由的时候，所有的解释都是出自‘自由意识’。换句话说，美咲你一直所在乎的‘自由意志’，不是一个决策者，更像是一个发言人。它不是在做决定，而是在解释决定。就好像公司的董事负责做出行动，发言人负责向外界解释公司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样。发言人没有参与决策的权限，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董事会会做出这样的决策，但他们必须要解释，哪怕他们的解释和董事会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外界的所有人接触到的都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发言人，他们对公司的所有了解都出自这名发言人之口，他们接触不到董事会。美咲你会把这名发言人当做公司的领导者吗？当然不会，发言人是可以替代的，连董事会都是，唯有公司是永恒的。”
“......”
“好奇我为什么会说这些？”花音微笑着说，“因为小美咲你的董事会已经做出决定了啊，只不过他们好像还没通知你的发言人。没关系的，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大脑已经决定要选哪个瓶子了，我看到你的决定了。”
花音拿起一个瓶子，放入注射器，把针头插进美咲的身体。
黑暗袭来，意识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