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來的。
早就知道的。這場演唱會,是不該來的。
在陌生的大型舞台,在擁擠卻疏離的觀眾席一角,在少了一人的伙伴身邊,我不禁這麼想著。
當初香澄提議要去看多惠最後一次支援RAS的演出時 ,我就該阻止的。至少,該自己像隻埋頭鴕鳥般躲掉這場演唱會。
可是,我還是沒能說出口。
或許,是因為大家的喧雜與歡樂,讓我無法就這樣潑出冷水。
或許,是因為我心裡還有一絲期待,期待一切都只是我的過度臆測,期待多惠不論過去還是未來,都會屬於這裡的。
又或許,只是因為多惠直率地看著我,說出一句:「沙綾,不來嗎?」面對那對清澈的眼眸,我無法說出距絕的話語。
結果,就是這樣。
在現場歡快高昂的氣氛中,只有我們四人,像是時空倒錯般地,站在觀眾席的最後排,仰視著舞台。
「原來惠惠也會露出那種表情……。」
喧雜的演唱會現場,香澄的低語,不知怎地,格外清皙地傳入耳中。
其他人雖然沒有說話,但大家心裡想的,一定也是同一件事。
這一年來,曾在多惠的臉上看過各種表情,然而,現在多惠的樣子,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那全心投入於音樂的專注,那盡情發揮才能的舒爽,那與身旁少女無需言語的心有靈犀,擁有可以解讀為那些狀態的神情,那樣的多惠,我從未見過。
「要是,沒過來的話,就好了。」
無意間脫口而出的呢喃,希望沒有傳進別人的耳裡才好。
要是沒來的話,多惠身邊沒有我的樣子,就不會那麼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了。
* * *
演唱會結束後,我們等到的不是多惠,而是RAS的領導人秋秋,以及跟在她身邊的帕蕾歐。
「妳們也看到了吧!」
一走到我們跟前,秋秋便拋出這麼一句話。
不用她說太多,也能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面面相覷,連一向最能言善道的香澄也回不上話。
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多惠,是只在RAS的舞台才能展露出的樣子。她的才能、她的熱情,在Popping Party裡,無法讓她盡情發揮。
多惠需要一個更大的舞台,那樣對她才是好的。
明明知道是該如此,可是……。
思緒在胸中亂成一團,無法向前抓住,也無法放手後退。連敷衍的話語也無法編織而成,只能放任唇舌無謂地空轉,讓靜默的時間徒然地流逝。
但秋秋顯然不需要回答,見我們一時半刻給不上回應,便丟出一句:「Fine,我下次再來聽妳們的答案。」
說完,扭頭就走。
帕蕾歐也朝我們鞠了一躬,跟在秋秋後面離開。
與她們交替出場的,是剛從後台走出來的多惠,她一看到我們,便露出和往常無異的笑容,小跑步地往這邊過來。
沒錯,是平常的多惠,不是某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著不同樣貌的多惠。
「我們回去吧!……咦?大家,怎麼了嗎?」多惠似乎發現我們的異狀,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們的表情,就是那麼難堪吧!
為了避免多惠繼續深究,我強裝出笑容,在其他人還沒開口之前往多惠一步,對她說:「沒什麼啦!大家只是看到妳的表演,覺得很厲害而已!」
說完,牽起她的手,率先邁步離開會場。
多惠乖乖地跟在我身邊,其他人也隨後跟在我們後面,一起往有咲家移動。
一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氣氛總算從剛剛那難以言喻的尷尬,逐漸回復為我們平時相處時的輕鬆。
我一邊參與和大家的聊天,一邊輕輕握著從剛才就沒放開的,多惠的手掌。
握在手中的那隻手,和記憶中一樣,還是那麼的溫暖,令人不忍放開。
可是,我還可以像這樣握著她的手,到什麼時候呢?
* * *
在我們回到倉庫後,已經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了。大家聊著天,吃著零食,彷彿這樣的時光會永遠下去。
要是這樣的時光真的能一直下去就好了!那樣的話,多惠就哪裡也不會去,可以永遠待在這邊,可以讓我隨時牽起她的手,可以讓我一直感受著她的溫暖。
「沙綾,怎麼了嗎?」
多惠的一句話,讓我一瞬間回過神。
「啊,不,沒事!」
我對著發覺我失神,轉頭關心我的多惠搖頭。
剛才一定是我想太多了。一定,什麼都不會改變。一定,多惠會一直在我身邊笑著。一定,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我在心裡默念著,試圖說服自己,讓自己回復平常心。
可是,事情總無法隨人的想望發展。
伴隨著陌生的腳步聲,倉庫的門被打開了。
是秋秋,以及跟在她身後,不知怎的變了髮色的帕蕾歐。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有咲。她大吼著:「喂!這裡是我家!別隨隨便便跑進來啊!」
「怎麼?我可是有取得屋主的同意,由她讓我們進來的!」面對有咲的怒吼,秋秋好以整暇地回答。
隨後,帕蕾歐笑著鞠了個躬,走向前雙手送上一盒糕點:「一點小意思,請笑納。」
「呃,好,謝謝。」面對出乎意料的規矩和禮數,就連剛才吼著的有咲也無法再說什麼,默默地接過伴手禮。
「妳們來做什麼?」多惠靜靜地發問。
「當然是scout!多惠.花園,我來邀請妳成為RAS的成員!」
我不禁吞了口口水。果然,我沒猜錯秋秋的想法。
秋秋的回答讓現場的氣氛僵硬起來。大家的視線集中到多惠身上,摒著氣等待對話的發展。
「我已經說過了,RAS的支援已經結束了。」多惠以與現場氣氛脫節的平淡與氣回答。
「No!結束的是支援工作!之後,妳就是RAS的正式吉他手!」秋秋以高亢的語調反駁多惠的回應。
「我不會加入RAS。我會一直留在Popping Party。」多惠堅定地回答。
多惠的回答讓我心頭一暖,動亂的心差點就要安下來了。
但是,秋秋的話,卻隨即無比精準和正確地戳破虛假的安心感。
「Are you sure?待在這種樂團對妳的未來沒有好處!妳的才能不該被埋沒!妳不也說過要跟上一層樓?既然如此,妳更應該加入RAS才對!只有在我們這裡,才能讓妳的才能開花結果!」
「與那沒有關係。我喜歡Popping Party,所以會一直留在Popping Party。」
「妳……!」
面對多惠完全不為所動,秋秋也氣得說不上話來。
Popping Party的大家也因為多惠的確認而稍微放下心,氣氛緩和了不少。
這時,帕蕾歐站起身:「主人大人,我們今天就先回去吧!Popping Party的各位,今日我們就先失陪了!」
她向我們鞠了個躬,準備要與秋秋一同離開。
「……啊,好,慢走。」身為主人的有咲慢半拍地回了一句。房裡大家的心情也因為來訪者的即將離去而緩和下來。
在兩人即將往門口走去時,帕蕾歐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向多惠:
「花園小姐,如果您能夠繼續待在RAS,我想蕾亞小姐一定會很開心的!」
那一瞬間,多惠愣住了。
「蕾……。」她低聲呢喃著。那對眼裡浮上的猶疑,我決對沒有看漏。
* * *
「吶!昨天RAS的演唱會,看過了嗎?」
「有呢有呢~!真的好棒!尤其是蕾亞小姐跟花園小姐互看一眼的瞬間,真的讓人心跳加速!」
隔天,在學校的午休時間,兩個同學在隔壁桌興奮地聊著昨天RAS的演唱會。
明明她們所談論的對象,應該是與我親近的熟人,但她們所談論的內容,卻像是在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一般,毫無親近感。
「好可惜哦~!花園小姐居然要退出RAS了!」
「嗯嗯!對呀!聽說是本來還有另一個樂團要顧,就只好退出RAS了!」
「要是她可以選擇留在RAS就好了!」
「對呀對呀~!」
我一邊讓她們的對話左耳進右耳出,一邊收拾剛才的上課用具。
不知怎地,她們的注意,卻不知何時轉到我身上。
「吶吶,山吹同學,妳是不是跟E班的花園同學很熟呀?」
「咦?」
突然被叫到名字,讓我愣了一下。
「沒什麼啦!就只是看到妳們有時候會走在一起聊天,就想說妳們是不是朋友這樣~!」
「呃,那個,算是吧!」
不知怎地,我一時竟無法給出準確的回答。明明我們的關係應該算是十分親密,我卻只能回答得模棱兩可。
不遠處的里美琳侷促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向她使個眼色,示意她別緊張。
「哇~!那妳可不可以幫我們問她,看她能不能繼續留在RAS?」
「咦?」
「真的!花園同學沒在RAS裡真是太可惜了!人長得那麼漂亮,吉他又彈得那麼好~!沒有在RAS真的好可惜~!」
兩人又開始妳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甚至連我沒能回應而低下頭都沒注意到。
「不好意思,我跟人還有約。」
我提起便當,陪笑著對她們說。
她們也順從地讓了開來,似乎連剛才和我說過什麼話都忘了。
我和里美琳會合,走到教室門口。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人卻出現了。
「沙綾……」多惠正站在那裡,提著便當,笑著向我們打招呼。
我愣住了。
為什麼多惠會在這裡?不,她來找我們,然後一起跟香澄她們會合,這樣應該是很正常的事。
明明是很普通的事,為什麼,我會慌得連她的眼精也不敢看呢?
「要一起……!」她向前一步,朝我靠近。
而我,卻不由得地往後退。。
接著,轉身就跑。
背後好像傳來了誰的聲音。有多惠的,有里美琳的,又好像還有育美和伊芙的。
我的腦裡,聽不進去她們的聲音,也無法思考前進的方向,只能一個勁地往前跑。
* * *
對不起,多惠。我現在真的沒辦法好好看著妳的臉。
在不知道是學校裡的哪個角落,我終於停下來,茫然地跌坐在地上。沒有別人在身邊,放空多時的腦袋回復運作,開始胡思亂想。
多惠在我跑掉之後,在想什麼?又會去哪裡?剛才好像有聽到伊芙跟育美的聲音,所以,她大概會跟她們兩個一起去吃午餐吧!
我抬頭仰視骯髒的天花板,想著我不知道和不想知道的事。
現在,多惠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伊芙跟育美笑著吧!就像是未來,她也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與那女孩一起笑著吧!
* * *
那天放學後 ,多惠沒有來到倉庫。
剩下的大家圍成一圈坐著,心不在焉地講著些不著邊際的話,卻都故意避開談到某人,我們之間缺少的那一角。
談天沒有意義,練習也不可能開始。
現在,非得有個人把那個話題提出來。
於是,我深舒了一口氣,盡力控制住臉部肌肉的變化,雙眼直直地看向大家。
「我說啊,惠惠果然還是該加入RAS,對她比較好吧!」
我說了。那句在場的人都不願承認的事。
現場的空氣像是靜止了一般,只有眾人愈加沉重的呼吸聲在空間內迴響。
短暫的沉默後,開口的是香澄。
「為、為什麼?沙綾不想要惠惠跟我們在一起嗎?」
香澄帶著哭腔,焦急的說。
可以的話,我也想像她一樣,大聲說出自己的心聲。可是不行,現在的話,我有自己該做的事,不能像這樣任性而為。
「怎麼不想……,」我說著,忽然發現自己的笑容快支撐不住了,趕緊低下頭,深呼吸了幾口,才又抬起頭:「可是,惠惠是有才能、有發展的吧!既然如此,她就不該被束縛在這裡,該去更適合她的地方。」
見香澄面露動搖,我趕緊又補了一句:「即使不是樂團的伙伴了,我們依舊可以是朋友啊!可以一起吃午餐,一起出去玩,做一切我們之前會一起做的事啊!只要不與RAS的行程有衝突的話,做什麼都可以。」
是的,多惠還是能在我伸手可即之處。什麼都不會改變,改變的只是,我不會再是第一順位而已。她所最該在的,是那個女孩所在的地方。
這樣就好了。這樣我就該滿足了。
香澄看著我,嘴巴上下開合著,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空氣又回到方才的寧靜。
短暫的沉默後,開口的是有咲:「也是,這畢竟是惠惠的人生,我們是不該讓我們自己的想法成為她的阻礙。」
香澄焦急地看了有咲一眼,但隨即又低下了頭,似乎知道自己無法反駁她的話。
凝滯的空氣中,里美琳悄聲說了一句:「小沙綾,這樣,真的好嗎?」
是好的,那是當然的。只要多惠能夠幸福,那就會是最好的。
* * *
從那天後,我就沒見過多惠了。
那當然,畢竟我們不是同一個班的,現在,連樂團都不會在一起。就連下課時間,都像是有意避開般不再見到面。
沒事的,這樣就好,這樣的話,多惠就能更心無旁鶩地專注於音樂上,更加理所當然地待在那女孩身邊。
少了一人的Popping Party一起吃午餐,一起聚在倉庫,假裝已經找回平常的狀態。
但是,少了一人的樂譜,卻怎樣也無法再奏出聲響。
要再找一個吉他手嗎?理性上,會有人建議我們這麼做的。
但是,我們心裡都明白,不可能這麼做的。即使有人來填補樂團的缺口,但心裡的缺憾,不可能因此補上,永遠都會在那裡,開著一個大洞。
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回到不曾見過彼此的世界吧。
那樣的日子已涇過了幾天,我無法去估量。
放學後,我依舊在家裡的麵包店幫忙。或許只有這裡,在從過去到現在都不曾改變的工作中,我才能不想起這段日子所發生的變化。
「歡迎光臨!」聽到店門被推開的聲響,我習慣地轉過頭,對來客笑容迎接。
然後,心臟差點在那一瞬間停住了。
多惠站在門口,背著吉他,一副理所當然地看向我。
出現在這裡的人,一般都會知道是來買麵包的,但不知怎地,我卻能明白站在那裡的她是為了見我而來的。
我壓抑住拔腿就跑的衝動,低下頭,深呼吸了好幾回,讓笑容再次回到臉上,才又抬起頭,對著她說:「惠惠,想要買什麼麵包嗎?」
多惠沒有回答,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有事要告訴沙綾。」
「咦?」
不理會我的疑問,多惠拉著我的手,就往店外走去。
「等、等一下啦,惠惠!要去哪裡?我還在看店欸!」
她就這樣拉著我的手,一直走到附近一個冷清的小公園裡,才把我放開。
我一邊輕撫著剛才被多惠抓得有點痛的手腕,一邊開口向她提問:「所以,要跟我說的事是?」
多惠點了點頭,在長椅上坐下。
我也學著她,隔著一小段距離坐在同一張長椅的另一邊,側身面對著她。
「咦?」接著,出乎我的意料,多惠沒有說話,而是拿出吉他,自彈自唱了起來。
那是一首我從沒聽過,卻莫名觸動心弦的歌,述說著對舊侶的思慕,對原有伙伴的真摯心情。
坐在多惠的身邊,感受著多惠對歌曲投入的情感,我明白了。這是多惠的心情,她將想要說出口的話,譜成歌曲,傳達給我。
視野變得有點模糊,可是還不行,我得好好接收到多惠的心聲才行。
隨著最後一道音符落下,填滿胸口的情緒再也壓抑不住,眼眶裡打轉的淚珠失去控制地滑落。
多惠抬眼看向我,而我則是一把抓住那方才撫著琴弦的手,傾訴出我至今沒能表達出的心情。
「多惠,我好怕!好怕妳會就此離開,好怕我們會就此斷開了連繫!明明知道妳去那邊會比較好,明明知道妳在那邊也有重要的人在,可是我心裡還是自私地希望妳留在我身邊,希望能跟妳一直在一起。多惠,不要走!留在我身邊!」
沒有其他人的公園裡,我哭喊著,向著多惠訴說我的心情。
話音停止了。多惠用她空著的另一隻手,輕輕撫著我那對抓住她的手,顫抖著的雙手。
「我哪裡也不會去哦。」
就這麼一句話,就這麼令人安心的一句話。
我將頭埋入多惠的胸前,低聲嗚咽著。
好溫暖,好安心。從今以後,我還可以擁有這份溫暖,想到就讓我心頭也暖和了起來。
* * *
我強作鎮靜,若無其事地整理自己稍微有點被弄亂的頭髮。多惠則是微笑著,在一旁看著我。
待得我整理得差不多了,多惠開口問我:「剛才的歌,好聽嗎?」
「嗯,很好聽哦!」
「太好了!希朢大家也能喜歡!」
我停下整理頭髮的手:「剛才的歌,我是第一個聽到的嗎?」
「嗯!」多惠笑著點頭。
「為什麼是先找我?」我低下頭,別開視線,小聲地問。
「因為,我最喜歡沙綾了!」
驀然間,狂亂的心跳漏了一拍。
明明知道這句話,一定沒有其他的含意,我卻無法正眼迎向多惠率直的目光。
「沙綾,臉變紅了。」
沒、沒什麼啦!話說多惠,妳還要去其他人那裡吧!」
「嗯。那麼,我要再去找大家了!要去找香澄,找有咲,然後還有里美,我要讓大家知道我的想法!」
「嗯,加油哦!」
我目送著多惠再次背起吉他,邁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