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北海港。
这片海域承载着多年的霜冻,向来是海盗们的老巢。直到老阿尔瓦的军队粉碎了盘踞在此的恶徒后建立了这座城堡,将其赐予了自己的儿子卡德迈尔。
如今,北海港被称为蓝色海岸之眼,监视着北方群岛的动向。那里,是蓝色海岸完全统一的最后两块拼图之一。
帆接云海,微湿的海风吹向码头。
漫步过被咸湿的海水溅湿的木板铺就的平台,铆住磨耗层和平台横梁的铁钉会发出让人焦躁的吱吱声。但这微小、不起眼的结构噪音会被踏在湿木板上的脚步声盖过。对于一个海港而言,历法标记的初春并不算春天,只有到候鸟归返回、冰结散去露出海面之时,严寒所带来的寂静才会被满载着生灵气息的船只冲散。
卡德迈尔长桥的这一头,拄着一根粗雕的乌木杖默视着海平线末端向码头驶来的船只。
现在,第六艘船要入港了。
“好雅兴啊,站着吹冷风看船来来往往。”多米利安把一件三片构成式的披风盖在卡德迈尔宽厚的肩上。
“法兰绒?你从哪里找出这件的?”卡德迈尔捏了捏斗篷,看起来面料让他有点不舒服。
“你挂在入口处的衣架上,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多米利安帮大衣上的排扣和披风固定好。
卡德迈尔叹了口气。“不是还有另一件我更常穿的吗?”
“法兰绒更暖。行了,就这样。再多说几句你就要多付我一份管家的工钱。”多米利安在北海港并没有着铁甲胄,仅在轻型链甲之下垫了件小皮甲,比起能被投入到正面战场的骑士,更像一个普通的巡逻兵。“所以呢,到底在看什么?要等人去候客室不就好了吗?”
“候客室是留给那些要走礼节流程的人的。等一个老朋友可不能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等。”就算已近春分,小阿尔瓦谈吐间仍能见到白气。“那样太傲慢了。”
“听你这么一说就知道,茶也没备下,对吧。”多米利安耸耸肩。
“他的话,还是用这个招待比较好。”这么说着,卡德迈尔用拐杖指了指地上的小板条箱。
“这是什么?”多米利安蹲下来检查这个板条箱。“啊,好冰,是冰的。你给人家喝冷饮?”
“你这是什么话,这可是碳酸饮料。”卡德迈尔像是担心饮料不够冰了,用手背靠了靠瓶身。“没有人会喝热的碳酸饮料吧?何况碳酸饮料一加热气不就全跑了吗?”
“眼下这个季节喝冰的……”多米利安朝远处漂浮着的浮冰望了一眼。“难道是故意刁难?”
“多米利安,我在什么地方给你留下了这种印象?”
“喂!把锚放下去!”两人谈话间,第六艘船只已经抵达了长桥。
“这是货船啊。”多米利安根据船的吃水量下了判断。
“来了,我看到他了。”随着卡德迈尔用力地把拐杖向地面一拄,多米利安的视线也从船转移到了从舷梯上下来的人群。
“诶……”
在一群五大三粗的装货工人中,潜藏了一个高挑消瘦的鬼影。多米利安只在人头的流动中捕捉到了一瞬间那人的眼神,一阵逆吹回海港的寒风让她感到了不寻常的寒意。
那个眼神,并不是捕食者的视线,亦不是刽子手的杀意凝视。相反,有什么东西,把本该有的这种侵略性从他的眼里夺走了。多米利安感到害怕,因为那个已然黯淡眼神,被粗暴地刨去了活性、只剩下淡漠之后,生杀对这个眼神的主人来说就只有功利可言了。杀人的道德与否,他想必完全不会在意。挣开了道德枷锁的野兽,横行于这个世间,没有比这一点更恐怖的事。
那人走近了,多米利安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剑柄上,即使她知道,就算自己拼尽全力也不能与这个人对抗。
束身的皮甲包裹住了这个男人的全身,上面密密麻麻的皮带皮扣让这这身武装看着像拘束服,压制着这个皮囊下涌动的恐怖。从款式上看,这种接合式的皮甲并不属于蓝色海岸,那么王子的朋友应该是来自蒂维缇。
距离的拉近,多米利安注意到来者甚至比卡德迈尔还要高一些,现在他就像一尊诡异的雕像一般站在两人面前。倘若多米利安的心理素质没有达到能被派出暗杀任务的程度,现在一定会丢下手上的武器,因为死亡的迫近而泪流满面吧。
“好久不见了,阿莱柯茵特。”王子递了瓶碳酸饮料给来者。
这个名叫阿莱柯茵特的男人仰头就把一玻璃瓶碳酸饮料灌了下去,面不改色。似乎只有在这种天气,喝如此刺激的饮料,才能唤起他的一点点的快意。
“嗯,很冰。”他直接用手背抹去嘴边的一点残留的饮料。“那么,开始干活吧。”
“我们边走边讲吧。”卡德迈尔也拿了一瓶冰可乐,但是他没能像阿莱柯茵特那样豪饮,权当是行路上的消遣。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阿莱柯茵特露出的手指也包裹着绷带。多米利安见此不禁有个想法,炎炎夏日之时,这人也这样一身行头吗?
卡德迈尔确认了四周,把声音压得极低:“死雾。”
“「死雾」,向这里扩散了吗?”
三人一路步行到海滩上,这里正在修筑防御工事。
这片海滩位于北海港的西部,被两边伸展出去的岛岩夹成月牙状。最外面一圈,用一人合抱粗、约长两米的尖木桩密密地打了两排,以作为最初的防线。
第二道防线则放得较远,是由砖石构筑的防御墙,看上去动工未久,地上满是载着石材木料的建筑马车的车轮印。尽管小阿尔瓦已经极力调动了北海港大部分人力,奈何工程量的巨大,这项建筑仍处在手脚架的摇篮中。
“这个木桩,全长多少米?”阿莱柯茵特用手推了推木桩。
“两端削尖后是二点五米左右。”
“不大行,沙地上应该打更深一点。”阿莱柯茵特回望第二道防线。“而且,两个防线间距离太开了。你在想什么,这么点距离发挥不了战略纵深的作用。”
“第一道防线用于拖延进攻攻势,我预想中的这片空地可以应用迫击炮。”卡德迈尔用拐杖敲敲木桩,又指向正在建筑的防御墙。“这个距离,有足够的迫击炮容错空间。”
“迫击炮,你想架在什么地方?”
“围墙之后。”
“望远镜给我。”阿莱柯茵特从小阿尔瓦的手中接过一个双筒望远镜,朝着西南风的来源眺望。“不用侦察船,只用望远镜都能够看到了,恐怕一周内就会抵达这里。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死雾已经逼近蓝色海岸周围的?”
“发现的契机就在这里。”阿尔瓦王子大步向海滩的封锁线走去,用拐杖指向一具苍白的尸体。“八天前,巡逻兵发现了这具无主的尸首,是被海水冲上海滩的。明明尸体上刀伤累累,切口处却很鲜红,而且被海水泡了那么久也没有浮肿,很明显有异常。我是在六天前收到报告的,立刻回来布置了这两道防线。”
“也就是说,这个人死了快有两周……?可是看上去就和刚死的一样。”多米利安重新审视了这具尸体,殷红的伤口非常抢眼。
“可能是两周,也或许已经有十五年了。”阿莱柯因特大胆地跨过黄色的封条,戴上手套去翻检尸体。“受到死雾感染的尸体,会一直保持初死的状态。不管是死了十年还是一百年,都是一个样子的。”
“直接这样,我是说,直接上手去翻尸体没问题吗?”多米利安有些担心地问。
“至少我可以确认这具尸体还没被激活。”阿莱柯茵特翻找出被海水泡得皱烂的护照。“最后一次更新是在十一年前的护照,根据护照的封皮来看,是蒂维提人。”
“身份是确认了,那这具尸体怎么办?”让多米利安去暗杀一个活人,她绝对不会手软,但是要她与尸体作战,她肯定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她出于不安地把自己的焦虑化作问题问了出去。
“在图顿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回收被死雾感染的尸体。必须把尸体的四肢卸下,然后放干体液。”阿莱柯茵特站起身,把手套摘下。“实在没有条件就只能火化了。”
“火化不是更快捷方便吗……?”多米利安无法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尸体身上的伤口移开。
“高温可能会让尸体被动激活,不想看一个尸体在焚尸炉里乱蹬的话就老老实实把它拆了然后放干体液。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降低被激活的可能,同时就算激活了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麻烦。”阿莱柯茵特再次通过望远镜确认了死雾的位置,转过身来对卡德迈尔说道:“给我一份北海港的地图。”
“移步到作战会议室吧。”卡德迈尔收回望远镜。“在那里详谈。”
多米利安向死雾存在的方向眺望,那个异常的现象似乎正以不知名的方式将恐惧通过海水扩散开来。这片翻涌着白浪的海域,在一周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以多米利安的胆量并不敢去揣测。
只有一点是明了的,无论发生了什么,在后世流传的故事里,北海港的东面的领海,是一个吃人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