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忆起那些个难以释怀的过往,而唤出心头的悲恸。
女先生眸光黯然下去,慢慢坐于地上,随后并拢双膝将腿伸向一旁,侧头靠上小人儿的头,娓娓诉说起:“我本是八旗贵女,这事你是知晓的,可身份显赫又如何,该受的一样少不了,越到乱世身份反倒是种累赘,在阿玛心中,蒋家是最好的选择,家大业大且是汉人,能够给我庇护,阿玛早前将我许给你,也因这个缘故。”
“打从阿玛额娘故去,我心底便没了着落,姨娘兄长恨不能我走得远远的,最好永远别回去,这般之下遂想起还有个夫家,哪怕进不了门,许会看在昔日情分将我收留。”
“那年出走,假若你不去寻,如今该过得多窘迫啊,我应知足应庆幸,这个人选是你,换作他人,都不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小人儿,接我回来你可后悔过?”
“曾有过。”蒋玥手指抚着先生指节,缓缓说道:“能遇见您,又何尝不是我的幸事?是您让我那颗空落的心得以寻到归处。”
能得到这样的答复,是女先生没想到的,心病得需心药医,这药引子便是小人儿给得,令她眼睛酸酸地,直酸的要掉泪,几年的委屈与郁结在这一刻化为鲛珠,颗颗抛落于小人儿掌心。
蒋玥能做的,只有默默守在一侧,任由先生去抒发、释放出情绪。
她明白,先生这会儿需要的不是言语上的抚慰,而是身边人的陪伴,哪怕作不到感同身受,只要两颗心相系一起,再难跨越的沟壑都不算苦楚。
女先生哭得嗓子发紧,出言也变得哽咽:“稍有不如意的事儿,只会怨你,甚至说出频频伤你心的话,可那哪里是你的过错,我却将源头怪罪给你,分明是仗着你的娇纵来胡搅蛮缠,我这般的不好,你还愿意迁就,原来,是我对不住你那。”
“先生,我也有做不对的地儿,您不都原谅我了嘛,甭管是您的心结,还是我曾耍贫招您的怨,全该翻篇了,路都向前走的,哪有往回倒的理,那些个令您难过的事儿,咱不倒窖了。”
蒋玥掏出帕子,塞进先生手中:“苦水倒半天,口也干了吧?拿帕子自个儿擦一擦,我去给您端水来润润,咱好好的,不哭了。”
随后缓缓直起已然僵疼地腰,倾斜着身子,一手撑扶着腰,一步步踉跄地往桌边去,好不容易挪动到,折回时仍这么一个姿态,着实是难受。
可还不敢让先生瞧见,临近前耐着疼痛,刻意板直了,再一次俯身将水递过去。
静等先生喝完,她就手儿接过杯盏,搀着先生胳膊将人给扶起:“买礼物得耗时,哪有晚半晌儿去请安的,您带几件内里的衣裳,咱在老宅住几日,大几年未去,让我孝敬孝敬姑姑,给她老人家赔个不是。”
女先生见她转性转得这样快,半信半疑地问:“可没诳骗?”
“瞧您说的,骗了您我还想有好果子吃?您那,只管把心放肚子里,我一准欢欢喜喜、开开心心跟您面见姑姑,还得把姑姑孝敬舒心喽!”
紧赶慢赶终于在下午出了门,宅门前的雪被清扫堆积在两边,道路确是比清晨时好走,两个人裹着厚重的大氅,一副皮手套一人戴了一边,蒋玥用戴手套的那手提衣箱,将先生没戴手套的手牵住,拉进自个儿衣兜,你搀我我扶你,小心绕过脏污的雪水,匆匆往街上去。
四九还未到,天就已然这样冷,等大年下时还不知要冷到什么头里去,冬衣且得添,因离那瑞蚨祥近便,索性也不必作商量,默契地出了胡同从西一路向东,由正阳门大街拐入大栅栏。
两个人进入分店,由伙计接过衣箱子,指引去布料台前挑选。
女先生站在一众鲜艳明亮地绸布前,正纠结该买哪一色时,忽然试到衣袖被人扯动,侧头便见小人儿手指向另一旁灰、黑色的绸布,笑吟吟地问:“先生,您瞧那些个怎么样?”
女先生无耐地睨她一眼,便又将视线转回到眼前的布卷:“不怎么样,年节就得穿喜庆些的色,不然你过个什么年?再者你黑衣裳那样多,就不能换个色来穿?”
蒋玥摆了摆手:“哪是我要穿。”
说着用手指节轻轻叩那布卷:“我那,是这样想的,这才冬月十一,离三十还有小两月,先给姑姑作件棉袄,等腊月再作年节的新衣,不也合适?”
“那更不成。”女先生嫌叩击地动作太轻浮,伸手去按住,并将她的手指抚平:“以姑姑的年岁,除那守了寡的妇人,又瞧见几个黑衣打扮的?还有,你那指节也不许再敲了,没个体统。”
“您言语的是,今儿后不敲了。”
蒋玥悻悻地抽出手,面上虽没异样,心中却甚有不满:“体统体统!怎的又是这体统!”
至于为何不肯跟先生将话说开,是因娘三年前的那番话,这些个为先生的奉信,即便她再不情不愿,却也只敢腹诽罢了。
索性作一个力笨,不需自个儿时老么实地候着,需要提物付钱时,再任先生使唤,一来先生高兴,二来自个儿能图一清净,如此一举两得的事儿,她还掂量的清。
只要先生问她意见,她立即给予回复,并夸赞先生的眼光好,成衣上身后一准没得挑,这样糊弄来哄弄去,绸布挑了三、四卷,先生确是满意了,可她带的银元也见了底。
女先生还不足兴,又指向一件相似旗装的袍裙,问店内的伙计:“这衣裳款式瞧着新颖,叫个什么?”
伙计逮这么一个大户,可不得赔笑脸:“夫人,这是新式长袍,全北平都找不出第三件,您要买去,可就是独一份儿。”
女先生被这话逗得开心,笑吟吟地问:“要这么着,这前头还有一件,怎就成了独一份儿?”
伙计似乎怕被谁听了去,左顾右盼一阵,遂凑到女先生跟前,一只手遮住半边脸,小声言语:”这头一件不在别处,可是由那宣统皇后穿着。”
站在先生身侧的蒋玥,自然也将这话听入耳中,见伙计挨先生那样近,心底难免有些不舒服,便迈前一步把先生推至身后,蹙起眉来质问:“既在废后那,你们又怎会有这样式?”
伙计并不因这而恼,开门做生意嘛,哪能跟主顾急眼,继续笑呵呵地回:“是我们掌柜的有幸见过废帝废后,觉得废后的长袍新鲜,回来便照着作出来样图,却也只敢作这一件,今儿个摆出来,不就被二位给瞧上了。”
蒋玥本想说“给包了”,结果话未出口,却听见先生附在耳边的低语:“咱走吧,不要了。”
即便这样,但架子还得端,她轻咳一声,双手向后一握,绷直腰板、头微扬起道:“付过的绸布与衣箱,送去沿儿胡同十一号。”
之后交给伙计两枚银元,拉起先生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铺。
大概步行出几百米,确定瞧不见铺面后,她长长吁口气,活动活动肩膀,解脱般地说:“可算能歇歇了,您是不知道,我这腰板都快绷断了。“
女先生一边帮她捶打肩膀,一边挤兑:“谁让你端着,活该。”
蒋玥抱怨道:“还不是您忽然变卦……嘶,您轻点捶。”
“哎,我还没问您那,衣裳怎就不要了?”
该是又令女先生想起不悦的往事,她面上倏然闪过一丝悲色,为遮掩,继而换作一副忿懑的模样,力道也加重几分,恨恨地说:“小没良心的,给你节省还怪着我了?”
又疼又怕下,逼得小人儿连忙喊:“您对我真好!打着灯笼都寻不到您这么好的人!怪我不知好歹!求求您可轻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