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女?姨妈?不会吧?被一只肥而有力的手臂箍在怀里,我的脑袋有些眩晕。母亲只有一个姐妹,是她吗?她怎么也来普瓦捷了?
“安妮特姨妈?”等我好不容易挣脱那只肥手,我有些欣喜地叫道。
“对!没错,是我!”肥胖的姨妈笑嘻嘻地在我与姐姐的脸上分别亲上一口,“好久不见了,玛格丽特,普莱桑丝。”
“你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啊,姨妈。”玛格丽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同时不忘安慰同样被吓了一跳的小女儿。
“真对不起,希望你脸上的憔悴不是我带来的——啊!这就是你的女儿吧?玛格丽特!”安妮特姨妈第一次注意到姐姐怀里的孩子,大声惊呼,稍后又伸出胖手在小柯雅脸上捏了一把,惹得小家伙委屈地哭了起来,“噢噢噢!乖宝贝,别哭,姨妈……不是,她该怎么叫我?算了,反正她现在也还没开口吧?叫什么的问题就等她会说话了再考虑吧。”
对于突然哭闹起来的柯雅,我的惊讶没比安妮特姨妈少多少,虽然姐姐之前就说过柯雅十分认生,但由于在我面前一直是安安静静的状态,我还以为姐姐的说法夸张了,现在看来这话可能一点都没错。于是我只好岔开话题,跟安妮特姨妈搭话,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怎么到普瓦捷来了?姨妈?”我抬头看着眼前这位胖阿姨,想起自己在第一眼见到这幅庞大的身躯时险些没认出来,“还有,天呐!你怎么变得这么……”
“胖?”姨妈顺着我的意思补完我的话,“你上次见到我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次?六年前?有一次外祖父带着你来乔思敏特拜访。”拜访的具体原因是什么我已经忘了,母亲已经去世几年,谢尔蒙德家族与柯林斯家族的关系本来也该随之一同消散,可外祖父仍旧愿意认同两家的关系,前来拜访同我们来往。但是那个时候姨妈的身材说实话就已经有些走形,落到今天这番境地,不说早已注定,也基本上是可以预见的了。
“是啊,六年了,那时候你姐姐都还是个小姑娘,我呢?当时就已经是个贪吃的自私鬼了,父亲为了筹办我的婚事掉了不少头发,可惜的是,结婚也没能让我恢复以往的身姿,反而让这身肥肉的增长势头更猛了。”姨妈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身子,被绸缎包裹着的满身膘肉如同一个硕大的水袋一般剧烈跳动,如今这位姨妈与母亲的相似点似乎就只剩下了那头仍旧漆黑如墨的卷发与那双清澈的碧眼,弗洛朗倒是继承了母亲的黑发,但是这双属于柯林斯家族的眼睛是我们姐弟三人都没能从母亲身上遗传下来的。“我现在只希望我的乖儿子别继承我这一身肥肉,噢!我还没向你们介绍我儿子吧?”
说着,安妮特姨妈便把身后的小男孩拽到身前,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大,长着一头金灿灿的卷发,睁大碧眼战战兢兢地盯着我们,他的母亲向我们介绍道:“我儿子、你们的表弟——杰奥多西,他那呆脑瓜的虔诚父亲老是觉得这是东方正教会教徒的名字,多次跟我嚷嚷着要改名,要我说啊,自从两边教会关系恶化后,这些虔诚的信徒也开始神经质起来了,实际上我父亲告诉我这是柯林斯家族某位远祖的名讳,在柯林斯的家系中,能找到不下十位叫杰奥多西的祖辈。”姨妈温柔地搓了搓男孩的头发,又向他介绍起我们,“来,乖儿子,见过你两位美丽善良的表姐——已经结婚的玛格丽特,和年轻迷人的普莱桑丝!”
安妮特姨妈对教会信徒的评价,很难让人不表露出诧异的神色,附近一些小贵族们听到这些话之后也多数看了姨妈两眼,但并没有表示出更深的意味。而且,我估计姨妈可能也不知道有位叫做狄奥多西的罗马皇帝。虽然我不知道最终姨妈嫁给了谁,却也不难想象她的夫君肯定得是一个忠厚宽宏的人,才能跟姨妈和平相处吧。至于她们的儿子杰奥多西,就差把害怕写在脸上了,他来来回回盯着我与玛格丽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抱紧姨妈的大腿,扭头不再看向这边。
“怎么啦?你还害羞起来了?”安妮特姨妈俯身撑起男孩的脸,满脸笑容地揶揄道,随后又将目光转向我们,“你们的弟弟呢?弗洛朗?我怎么没见到他?他们的年纪比较接近,又都是男孩子,杰奥多西会乐意跟他玩的。”
“他跟其他人在一起,稍后就会过来了。”虽然如此回答,但我也不知道德丽芬女士有没有找着他们,不管怎样,维纶诺也会把他带来的,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又跑去驻扎区了,估计会混进有产骑士们的队伍里抵达吧。
安妮特姨妈点了点头,牵起儿子的手准备入座,“来,宝贝,我们坐你表姐对面。”她避开了中间的单人位,坐到了我的对面,又抱起杰奥多西塞进玛格丽特对面的位置,此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康特夫人及时招呼了仆人给两人上酒。
“安妮特姨妈,你们怎么到这来了?底莱斯和普瓦图之间隔了两三个伯爵领。”玛格丽特向姨妈提出了之前我没能得到回答的问题。
“是啊,要是我在底莱斯的话估计就会被送到奥弗涅伯爵的居城了吧。”姨妈耸了耸粗壮的肩头,“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带着杰奥多西正在吕西尼昂伯爵的宫廷里做客,想着或许能碰到你们,所以我也就跟着伯爵夫人过来凑热闹了。”
“你去吕西尼昂伯爵的宫廷做什么呀?”我惊呼,吕西尼昂与乔思敏特交界,姨妈居然一声不吭地跑到这么近的地方来了,“而且你怎么不顺道来乔思敏特看看我呢?我刚过了第十七个命名日。”
“你瞧!我这不是来了么?”安妮特姨妈将双手交叠在胸前,笑道,“你知道我们这些出身于家族分支的贵族不比你们的父亲这样的有产贵族,要想找到一门好亲事不容易,所以我自然得为我儿子四处奔波咯!原本我的行程计划便是最后拜访你父亲,呆上一段时间,然后从乔思敏特经利摩日返回底莱斯。不过,你们家的命名日宴会本身也是只有谢尔蒙德家族才有的传统,你父亲又比较保守,没请几个同僚,虽然他给底莱斯的我们送了封书信,但是很可惜,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底莱斯了。我是前几天经过乔思敏特时才从你父亲口中得知此事的,现在想想,要是我在吕西尼昂少呆上几天,说不定就能赶上你的宴会了呢!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出落得这么动人,你把你母亲的美貌一点没落地继承了下来!”
姨妈热情的赞美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要说她是我见过最热情的人一点都不为过。
“你见到父亲了?”玛格丽特问道,“他看起来怎么样?”
“还不错,至少跟你母亲刚去世那几年比起来,已经是精神多了,还有——别怪姨妈多嘴,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你都好多了,你有什么烦心事吗?小宝贝?”
“他没事就好。”玛格丽特听到姨妈问起她的情况,她不安地扭动了两下,又故作坚强地笑了笑,没正面回答安妮特姨妈的问题。
“姐姐连续怀了两个孩子,身体很虚弱。”于是我开口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两个孩子?”姨妈张圆了嘴巴,“你是说你姐姐现在抱着的是她的小女儿吗?那大的呢?是儿子还是女儿呀?”
“女儿,我给她取名叫爱温妮亚。”
“爱温妮亚……”姨妈原本热情似火的表情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之后迅速消融,慢慢转化为悲伤,她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每次听到她的名字,我还是心如刀绞,你们知道吗?虽然年龄相差近十岁,我开始记事时你们的母亲已经是婷婷待嫁的姑娘了,但是谁都没能取代过她在我的回忆中的地位……可,”她吸了吸鼻子,又试图重新换上笑容,“这不是该缅怀过去的时候对吧?你母亲肯定也会喜欢这个名字的,玛格丽特,你把她带过来了吗?爱温妮亚,我能看看她吗?我想抱抱她。”
到最后,安妮特姨妈还是没忍住充斥于胸腔的强烈感情,言语间夹带着哭腔。
“我把她留在巴勒芒了,抱歉,姨妈。”
“噢,可怜的小爱温妮亚。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呢?年幼的孩子不应该离开她的母亲太久,战争才刚刚开始,谁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安妮特姨妈埋怨,“不过,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让我见她一面,这次就算了,作为补偿,让我来抱抱你的小女儿吧?她又叫什么名字?”
“柯雅,但还是很抱歉,恐怕我这个女儿脾气太过古怪,她从不让任何人从我手中将她抱走,普莱桑丝可能是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她愿意接近的人了。”玛格丽特再次向姨妈道歉,姨妈则用惊奇的表情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我不怀疑玛格丽特的话,但我自己也仅仅见这小外甥女不到一天而已。
“作为柯雅的祖母,我可以确信的告诉你这是真的。”康特夫人这时突然插话说道,“这也是我们把爱温妮亚留在巴勒芒的原因,玛格丽特身子虚弱,很难一个人同时照顾两个孩子。”
康特夫人很精明,顺势便把理由准备得冠冕堂皇,好像这确实就是他们的想法一般。在我看来,只需多准备一个仆人,就算把两个孩子都带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妥,况且现在我也在,如果玛格丽特真的对带两个孩子感到焦头烂额,那我也能为她尽一份心力。但是对于康特夫人的话,玛格丽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这倒是让姨妈相信了事实就是如此。
“这样的话我能理解,但既然你已经提醒我你儿子就是我外甥女的丈夫,那有些话我不得不跟你讲讲。”姨妈抬高了语气,圆滚滚的脸上稀奇地浮现出些许威严,“你知道我姐姐,也就是她们姐妹俩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吧?”
康特夫人脸色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至少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她是死于难产的咯?”姨妈义正言辞地抨击,“我不知道你儿子脑袋里装了什么想法,但是,你要明白,我姐姐爱温妮亚的死对于柯林斯,谢尔蒙德家族的亲族来说都是一个让人难以忘却的痛苦回忆,我不希望看到她的女儿重蹈覆辙。老天保佑,玛格丽特她才多大?她才嫁过去多久?你们居然让她连续生下两胎?我希望你能明确告诉我,你们在她恢复之前没有让她再怀一胎的打算。”
“当然没有。”康特夫人当即解释,但是她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自然,“她既然嫁到了巴勒芒,那她的生命安危自然受到我们保护,我们怎么会将她置于危险之境。”
“希望这是你向我做出的保证,她们姐妹俩的母亲一直是我父亲的最爱的孩子,如果她的女儿出了什么事,柯林斯家族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安妮特姨妈甚至搬出了整个柯林斯家族来为玛格丽特撑腰,这不免让我有些窃喜,并且庆幸姨妈能够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普瓦捷。但是可惜的是,巴勒芒显然不是由女人来做主的,以家族名号来震慑康特夫人或许能有些作用,但不一定能影响到康特父子。
“我向你保证,我也会提醒我儿子的。”藉由姨妈这充满敌意的威胁,康特夫人的回应也显得冷淡了许多。
此时,大厅正中央的乐师们开始吹奏起长笛,清脆婉约的笛声第一次盖过了大厅中众人的交谈,所以大部分人也就停止了交谈,开始赏起音乐来。我们这一桌也不例外,玛格丽特伴着笛声哼起小调安抚柯雅,安妮特姨妈则为她的儿子费尽心机想要砸开一颗异国坚果。阿基坦地区的民谣在乐师们精湛的技艺下悠然传开,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内婉转回响,随后一名鲁特琴手轻拨琴弦也加入到演奏中来,并且开始献唱,他用奥依方言演唱了一首关于一位等待夫君回归的妇人之歌,众人皆为之感动。而后笛声一转悠长而沉稳的曲调,变得急促高昂,鲁特琴手拨动琴弦的速度也猛然加快,这回他唱的是一位跟狗熊作战的猎人。
“噢——
这头凶猛的怪物
它闯进我的小屋
我的妻子闭上眼睛祈祷
我的儿子端起铁锅防御
但铁锅不敌利爪
灰熊亦不明言语
它咬断抵抗的小手
留下残破的身躯
待我回归,它已远走
但我知道,它必受戮
我的誓言势将让我复仇”
前半段在这里结束,在琴手小憩的当口,我不经意间瞟了一眼门口,突然发现一头熟悉的银发,它的主人此时也正盯着我,四目相对,霎时让我一个激灵。
“蜜儿希卡!”
由于我突然从座位上站起,玛格丽特与安妮特姨妈都被我的举动惊了一下,她们向我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怎么了?”
“没事。”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是我的身体已经先动了起来,快步往门口走去,因为我看得出来蜜儿希卡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莫非是总管不让她进来?如果真是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受阻,那我能起到多少作用?我只能暗自希望内务大臣这个名号的影响力足够大。
事实上当我接近后,才发现她们确实是被阻拦了,但是阻拦的对象并非眼前这位容貌出众的索里斯特私生女,而是她的仆人——那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此时此刻,老妇人正竭力挣扎想要摆脱守卫的钳制,双手却紧紧箍住女孩的手臂,纹丝不动,她的嘴里不断咕哝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发音,不禁让人怀疑她是否会说话。胖总管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没有发作到大喊大叫的地步,只是不断催促守卫快点把这烦人的老太婆撵走。蜜儿希卡本人则无辜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任由她的仆人与守卫们肆意拉扯,待我走到她身边,才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
她只穿了一条质朴的白裙,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只有腰间的金属带,完全不像是伯爵家的女儿,我想或许是为了符合私生女这一身份吧?但朴素的服装并没有让那张绝美的面容逊色半分,反而在精心编织的银发映衬下更显柔美。为她编头发的人一定有着绝妙的好手艺。
“普莱桑丝。”她扫了扫鬓发,似乎是在确认编好的头发是否松动,脸颊也泛红,微微低头向我打招呼。
这声招呼也让胖总管注意到了我的到来,可惜的是总管只是草草地看了我一眼,接着态度严厉地向蜜儿希卡下令:“赶紧让你的家仆离开这里!我们还有客人没来,你难道想一直堵在门口直到宴会结束吗?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家仆带上,那这里算什么了?家仆聚餐?”
“对不起……”蜜儿希卡无力地道歉,她还没说什么,那名仆人的头已经跟癫痫发作一般剧烈摇晃了起来,胖总管霎时惊得后退两步,生怕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里会甩出两只跳蚤来。
“够了,守卫!赶紧把她叉走!”
“让她走吧。”我也向蜜儿希卡劝阻道,就我看到的来说,总管只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从来就没有带着自己的私仆参加贵族宴会的先例,德丽芬女士在乔思敏特可以和我亲如姐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我也没有理由将她带入这里参加宴会,与其他贵族们同坐一桌,况且她还能算作我的监护人,而不是我的仆人。而眼下,我更担心因为这个仆人导致总管迁怒于蜜儿希卡,将她一起轰走。莱莲夫人理应察觉到了这边的混乱,不过显然这位伯爵夫人并不打算出手帮助与自己无亲缘关系的私生女。
“她只是想照顾我而已。”蜜儿希卡幽怨地盯着我,仿佛在埋怨我没有给予帮助。
“大厅里有的是仆人会照顾你呀,你没有必要再带上自己的仆人。”我向她解释,“那这样好了,如果你不放心让其他人来照顾你的话,你和我坐一块儿吧?我会照顾你的。”
“谢谢。”她别过头去,但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笑容,她对自己的家仆说道,“这样你该满意了吧?松手让我走。”
谁知老妇人还是冥顽不化地使劲摇了摇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够了,只是一晚而已,不会出事的。”蜜儿希卡似乎也对此失去了耐心,她态度坚决地掰开了老妇的双手,很难想象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居然有力气挣脱那双如蟹钳一般紧紧摄住她的手臂,“你回去吧,我暂时不需要你来照顾。”
老妇人发出绝望的呜咽声,但因她已经脱离了蜜儿希卡,在做出想要再次扑上来动作之前,两旁的守卫就已经飞快地拖着她的手臂将她带离花园。事情终于解决,胖总管擦了擦光洁的额头,正想向我说些什么,却突然噎住,飞速离开。而正打算带着蜜儿希卡入座的我一转身,差点跟一个站在我后面的人撞了个满怀,好在蜜儿希卡及时拉了我一把,没让我撞上去。
“看来不用我出面了?”年轻的男性轻笑着说。
居然胆敢站在我身后这么近的地方,这点让我颇为气愤,不过在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后,不满的情绪顿时也就被吓得缩了回去。阿基坦公爵之子、利摩日伯爵威廉此刻正背着手俯视着我,他高出我半截,身着华服,头上戴着一只金环,比起埃莉诺来更显明亮的浅金色长发下的脸露出一副促狭的表情,或许就等着从我嘴里听到一句冒犯的话呢。
“殿下。”我低头向他问候。
但是这位尊贵的大人物对此并没有任何表示,他收起脸上的表情,转身大走向高台,埃莉诺满脸笑容地看着这一幕,似乎这让她颇为满意。
音乐没有因为门口的骚动而停止,我带着蜜儿希卡回到我们那一桌时,莱莲夫人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我,这让我心口多少有些发麻,她会觉得让自己家的私生女跟我坐在后排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吗?反正不管怎么说,她既不是蜜儿希卡的母亲,也从没将她视为女儿,她的看法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所以我还是让蜜儿希卡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
“她是谁?”刚一入座,玛格丽特就抓着我的手臂问,安妮特姨妈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的银发女孩。
“索里斯特伯爵的女儿,她叫蜜儿希卡。”我介绍道,然后又向蜜儿希卡介绍,“这就是我姐姐——玛格丽特,她手上抱着的是她的女儿,柯雅。”
“你们长得很像。”
“我们?你是说我和我女儿?还是我和我妹妹?”
毫无疑问是说的我们姐妹俩啊,我不觉得玛格丽特没读出这句话的意思,姐姐的表情充满了某种试探性的意味,但是蜜儿希卡并没有给予回答,或许是因为仆人此时恰好上前斟酒打断了她的答复,于是我又向她介绍了安妮特姨妈,至于康特夫人,我本身就不熟悉,也不觉得蜜儿希卡能与之有什么交流,自然就晾在一旁了。而且康特夫人似乎对此也毫不介意,她昏昏欲睡地撑在桌面上,对周围的一切都兴致缺缺。
“你应该跟我小外甥女很要好咯?以你的身份应该坐在前排。”安妮特姨妈说,“刚才我看你几乎就是由着普莱桑丝拖过来的,你的家人坐在前排吗?他们不会介意吧?”
“不,我坐在她旁边就好。”
蜜儿希卡的声音虽小,回答却十分简洁干脆,不过这肯定的回答,再加上这幅外表就已经足够让久经世故的姨妈读出一些信息了,好在安妮特姨妈也不是冒失之人,即使猜到了她私生女的身份也没有出声点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你们怎么认识的?”玛格丽特好奇地发问,“我不是很明白,你也不过才到了两天而已,又是公爵的女儿又是伯爵的女儿,难道你的魅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上好几百倍?不过我可能开始理解父亲为什么从小就把我们关在赫布斯特堡里了。”
“没什么故事,只是碰巧在进城的路上认识了而已。”我笑着回复,遇见或许是碰巧,但是相识就不见得了。
“有多巧?”
“你干嘛追问得这么深?”
“就像你早上说的,我们俩对于彼此来说都是小时候唯一的伙伴,突然发现对方身边出现了一位看起来比自己更要好的朋友出现,难道你不会好奇吗?”姐姐白了我一眼,“而且还不是一个,或许还不止两个呢!怎么啦?难道我没有权力过问吗?”
什么叫或许还不止两个!她的意思是把维纶诺也算上了?我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蜜儿希卡,但是她双手交并在腿间,用略微佝偻地姿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银发下姣好的面容微微低垂,注意力看起来完全没集中到这边,或者说努力让自己不注意到这边的对话。
“你当然有权力过问啦,不过我也没办法给你再完美的答复了,因为我们确实就是碰巧在路上认识的。”
“好吧,那个小时候沉默寡言的妹妹看样子是长大了,为此我十分欣慰。”
“我当然长大了啊,我已经成年了!你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
“是吗?我道歉。”尽管如此,玛格丽特的脸上可是没有丝毫要道歉的意思,反而一副乐得调侃我的模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很开心你能交到除了我以外的朋友,真的。”
“除了你之外。”我从桌子上捡起一颗橄榄塞进玛格丽特嘴巴里,好让她闭嘴。
“酸死啦!”姐姐作出一副酸的要命的表情,含糊不清地抱怨。
“胡扯!橄榄哪有酸的!”于是我自己也捡了一颗入口,浓郁的香味下,是一股混合着生涩与醇厚的古怪口感,或许尝不出多少甜味,但也绝对没有玛格丽特的表情那么夸张,“骗谁呢你?一点都不酸。”我又挑了一颗表皮光滑的果实送往蜜儿希卡嘴边,“你要尝尝看嘛?虽然不是很好吃。”
“不。”蜜儿希卡轻轻推开了我的手,她看着眼前的长桌道,“它们对我来说都是同一个味道,我不是很喜欢吃。”
“就算是梨子和树莓也一样?”我有些惊讶于蜜儿希卡的口味,虽然我自己也并不是食欲旺盛的人,但也有分得出好吃与不好吃,特别是梨子,这可是少有的香甜水果,甚至觉得把这样一种水果扔进锅里水煮十分浪费。
蜜儿希卡用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盯了我一会,仿佛是在思考什么是梨子一般,最后她用困惑不已的语气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确定,因为我很少吃水果。”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她好像不知不觉间把自己说得很可怜一般,很少吃水果是什么意思?难道格里历亚港作为海港城市少有水果商人造访?还是说索里斯特伯爵习惯于把水果煮熟了再上桌?亦或者她真的就可怜到,帕温西伯爵将之束之高阁,从来不给她除了面包以外的食物?我希望最好不是这样。
“那要来一颗吗?我帮你切开。”我将橄榄放回原处,从银盘里挑了一颗我觉得品质不错的梨子举到她面前。
“谢谢,不过还是下次再说吧。”
“真的?太可惜了。”蜜儿希卡的食欲比我还低,这也是她身体携带的隐患之一吗?或许这才是她看起来虚弱多病的原因,而不是缘于近亲结合导致的糟糕体质,“那么至少好好地喝上几口葡萄酒吧?进城那天你不是说过你喜欢喝葡萄酒么?”
“我确实喜欢。”于是她端起自己的酒杯轻酌了一口,脸上的表情暴露了事实并非如此。
“看来这并非是产自普罗旺斯的咯?”
听到我如此调侃,蜜儿希卡羞得耳根发红。“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宴会,伯爵大人认为我……这幅样子不适合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他的宴会我都没有参加过,原本这次我也不打算参加的,但是因为……”她的声音突然放小,我没听清,也可能是她根本就没说完。
“因为什么?”
“……”
“不会是因为我妹妹在这里吧?”玛格丽特插嘴道。
蜜儿希卡投以一个无声的目光算是默认了这一点,她的表情倒是没看出来有多少变化,我的内心却因此泛起了大波澜,跳个不停,正当我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份紧张不安的情绪时,蜜儿希卡又揪紧了我的袖口。“所以,别强迫我尝试一些我不想尝试的事情好吗?”
“我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
她不再接话,松开了我的袖口,玛格丽特则窃笑个不停。
所幸的是这个微妙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有产骑士的浪潮打破了,这些王国坚盾们褪去了他们的盔甲与铁剑,换上了十分随意的柔软衬衣马裤,这让他们看起来也减少了几分凶蛮的天性,尽管随着他们一同涌入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浓烈汗臭,随着他们三三两两找地方入座,填满所有的小桌后,在最接近有产骑士的我们这桌,这气味就更加明显了。我只能希望稍后的饭点足够鲜美,能够盖过这些难闻的气味。弗洛朗果然混在这支队伍里,他在最后才拖着疲倦的步伐走进,维纶诺与乔姆特以及托勒姆走在他旁边。
弟弟发现了我们,脸上顿时重新焕发出神采,径直朝这一桌走来,维纶诺紧紧跟随,乔姆特只是粗略地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和托勒姆找了个比较接近的地方入座。“姐姐——”弗洛朗正想和我打个招呼,但是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一旁的肥胖姨妈给拖了过去。
弗洛朗被这突然摄住自己的庞大身躯吓得一哆嗦,姨妈却完全不顾这一点,亲密地在他脸上留下湿润的一吻。
“弗洛朗小宝贝!你还记得我吗?不,你认识我吗?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走路都会摔跤的小屁孩呢!”
“什么?”弟弟正拼了命地挣扎,努力想要避免被那一团肥硕的身躯吞噬,听到安妮特姨妈说她认识自己,有些迷糊地抬头看向那张圆脸,“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肯定去过乔思敏特。”虽然他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随后马上就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仿佛在问:这人是谁啊?
“这是我们的姨妈,她是母亲的妹妹。”我向他解释。
“姨妈?我不知道母亲还有妹妹。”
“快向她问好,弗洛朗。”姐姐则提醒他。
“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姨妈。”弗洛朗眨巴了一下眼睛,机灵地大呼。
“我看不见得,你可是拼了命想要逃离姨妈身边对吗?”安妮特姨妈松开了他,空下来的双手又不安分地搓起弗洛朗的脸颊,“我也很高兴,你还真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家伙!不过我还得再介绍个人给你认识,瞧——你的表弟。”她侧过身子,想让弗洛朗看清坐在她旁边的杰奥多西,可惜她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庞大,以至于弗洛朗不得不伸长脖子才能看到他那怯生生的小表弟,“他叫杰奥多西,他才四岁大,有点认生,不过我敢说你肯定不怕生是吧?小弗洛朗?在普瓦捷的这段时间,你能替我陪他玩吗?”
“当然。”弗洛朗收回目光,点头道,“他会玩骑士对决吗?”
“我恐怕不会,他还太小,剑对他来说是个危险的东西。”
“驻扎区里有用来训练的木剑,或者随便找两根木棍也行,我可以教他。”
“宝贝,他可能举不动木剑,棍子也是。”
“那太可惜了,不过我也可以教他其他游戏,只要他乐意。”
“他会乐意的,你们想玩什么都行,不过你要答应姨妈,别让他受伤好吗?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一定能够理解的对吧?”在确认弗洛朗点头后,姨妈才放下心来一扫他的黑发,“来,坐你表弟旁边,那还有两个位置。”
弗洛朗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屁股坐下,问候起他的新伙伴来,维纶诺则反复看了几眼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冰雕般的银发少女,蜜儿希卡对于这番打量显得毫不关心,或许她早已习惯了类似的视线,在几番打量无果后,维纶诺也放弃想要询问此人是谁的打算,转身坐到了弗洛朗旁边的空位上。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庆幸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蜜儿希卡啊。
“谢谢你。”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
“谢什么?”如此亲密的举动让她把脑袋往后缩了缩,目光慌里慌张地乱窜,脸上也浮现出些许血色。
“没什么。”我的心情大好,但是并不打算告诉她是什么原因,“客人已经到齐,宴会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