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小人儿表态的情真意切,女先生也该欣然接受,可她仍不依不饶揪住小人儿的失言,气汹汹责问:“同我这样的女子世间千千万,怎就会打着灯笼没处找?”
怎就会打着灯笼没处找?蒋玥也想知道不是,说实在,先生撒泼无理起来确挺糟践人的,敢情那些个言语全白谈了,但雪地里熬磨总不是个事儿,看来今儿个的理是非争不可了。
她近乎于破罐子破摔,心一横说道:“您是觉得我将将儿的言语不妥,还是戳您心窝了?我只问个您怎就不要了,就这么着跟我犯浑上了?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这毛病就不应惯!”
说着把一边的手套拽下来,转过身塞进女先生衣兜:“我给您两个选,一是您爱在这冻就冻着,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谁都膈应不着,二那您收起这副德性,咱俩乐乐呵呵地见姑姑,往后我仍旧顺应着您。”
话里留出的扣,不仅给她自个儿,也给了先生一个台阶。
而女先生听过,却只将头低下去,一双手反复捏揉袖口的毛绒,不时挑一根杂毛拽下,任由它飘落,如此熟视无睹的模样,真叫人又急又气。
无谓的等待令蒋玥焦躁且煎熬,她不住地在裤子上摩搓手心冒出的汗,脑海中开始上演各式的戏码。
比方先生死轴着不放,非得这样僵持,自个儿又该怎么办?若是再像头前一样去哄,那将才的言论岂不成瞎子点灯,白费工夫了?嘿,这会儿还不如瞎子那,瞎子眼瞅不着瞧不见的,糟心事一件都看不到,总好过一个脑袋两个大!
万一,先生要能服软那?自个儿真就得顺着、应着?那这一不顺意便无理取闹的性子,就甭指望会改了,有人惯着谁又愿意受气,换作自个儿也得胡闹。
一分、两分,终于在一刻钟后,女先生缓慢地抬起头,牵起小人儿的手道:“走吧,东西也该送到了。”
语气平淡丝毫不带任何波澜,只一瞬间仿佛换了个人,这种感觉使蒋玥有些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她在心中究细苦恼地忖量:“该是哪里不对劲儿?”
当先生在前她在后,被领着往前走时,这才恍然间想起,先生看似亲昵,实则与自个儿疏离的表现,不就同三年前一般。
假如兜转了一圈回到始点,那开篇的章节该是怎样的?
事到如今,她可能真得想一想了。
天边的云层飘来一小片乌云,连缀在白朵中越发地醒目,这景象将蒋玥的心绪吸引了去,不禁仰望着那片云,悄然在心中问:“这阴霾该怎样才会散去?”
再回眼看这只零星几人、寂寥冷清的街市,便觉得四周灰蒙透不出一点儿光亮,她轻轻扯动先生的手,示意先生停下。
“怎的了?”女先生头都未回一下,仍步伐匆匆地向前走。
蒋玥默默吁了口气,手上稍一用力将人给拽过来,头担靠在先生肩膀神情委靡地说:“我这还有些铜板,坐洋车儿回吧。”
洋车儿颠簸着,晃得蒋玥胃里反酸一阵阵地难受,侧身朝向把手边偷偷捂住嘴,强压汹涌上来的恶心劲儿,䞍等车到地儿,她从兜里胡乱抓了把,看都不看的塞给车夫,遂亟奔到院墙边将那黄的、绿的吐了一滩。
女先生跟随下车小跑到小人儿身旁,立即用手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来回顺捋,等着人缓过来慢慢地直起身,女先生拿帕子拭去她嘴角残留的秽物,问道:“好些了嘛?”
蒋玥似乎被抽取了气力,昏昏地闭起眼手腕抵住额角,这会儿她发晕头疼,仿佛有几万根尖刺插进脑袋里,有人持着不停地搅,搅得她目眩站不稳,先生所问也无暇去回应,身子虚晃几下欲要倒的架势。
女先生忙伸手将人一抱,小心揽入怀中:“我扶你进去,回屋躺着兴许会好受些。”
之后她便记不得怎样进的先生屋内,又如何躺倒在榻上,只清晰那被病症磋磨,好似蜕了一层皮的感受,疼醒了一次又一次,喂药喂水都不顶用,将喂进去立即就能给吐出来,吐到最后嘴里酸苦,浑身骨头都像要散架。
女先生一直在旁守着,试图用按摩穴位的方式来缓解她的疼痛,而中药粉不敢多给,即便是喂一次吐一次,可也怕吃出个其它毛病。
一直折腾到定更,终于盼到小人儿睡去,女先生轻手轻脚下了榻踮起脚尖走去院子,对院里伺候的下人吩咐:“端盆热水,再煨些粥在锅里,去吧,快些个来。”
“嗻。”领了使令,下人便匆匆去照办。
没多一会儿,冒热气的水盆与棉帕子就给送进来,女先生先将人打发出去,而后把帕子浸透拧干哩哩啦啦的水,为小人儿净脸上的汗。
擦拭到脖颈时摸着衣领汗涔涔的,觉得这么着不成,别回头捂出个湿疹吾的,挠也不能挠、治也去不了根的,可不得受罪。
便把她的棉袄以及内里的一并解了脱了,光溜给擦了一遍,又从床边的衣箱子内翻出新内里给穿上,拾掇完帕子往水盆里一丢,继而躺下抱住小人儿,被子裹得紧紧的边角也细细掖住,怕不留神儿进去凉风激着她。
如此忧心捱到下半夜,当三更的锣梆声敲过,怀里的人慢慢睁开眼安静地躺在那时,空悬的一颗心才放回了原位。
女先生用袖角沾着她额头上的汗,言语里是藏不住的关怀:“还疼吗?要不要再睡会儿?或者起来垫补一口东西?”
“先生,我想……”蒋玥嘴角翕动,到嘴边的话终又给咽了回去。
朝夕相处这几年,她想说的女先生自然也能猜到几分,便笑吟吟地说:“是今儿个在绸布铺里的事吧?那缘由也简单,令我想到阿玛若没在诏书下来后就离京,那两年前的选秀,我是逃不掉的,连瓜带地就想念起阿玛和额娘,不知这几年那边可有给烧纸供奉……”
忽然心里空落落的,想借来个什么玩意儿去填补,她寻求依赖般贴近小人儿,头枕在对方脖颈处呢喃:“小人儿,我想阿玛额娘了,想回索伦给坟冢填填土上柱香。”
蒋玥为先生理开散在脸颊的碎发,而后揽住先生肩膀道:“天亮我去打三张火车票,后儿个启程,祭拜完二老我陪姑姑和您去南边散散心,总听闻江南风景好,怡人又养人,咱可以去一趟,赶在腊八前回来就成。”
“好。”女先生环上小人儿的腰,就势将脸埋进她的胸膛,声音囔囔地说:“姑姑未曾离开过北平,去各处瞧瞧也好,瞧瞧也好……”
可无论被安慰的话语多动听,怀抱有多温暖,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一滴又一滴浸湿了衣裳。
或许一天不会疼,一个月不会疼,可当看到别院欢声笑语,幼童与爹娘耍童真被捧在手心里时,那一处只覆层薄纸掩盖的残缺,立即就被戳破,尤其是在晚半晌儿胡同飘散饭食香,那融融的烟火气,闻一回便思念一回,一思念而难以复回。
原来任何都能过去,可与亲人永隔的思痛随这年月越埋越深,直至变成今世难以释怀的轸念。
只那胸口处温湿的一片,蒋玥又怎会不知先生此刻的情绪。
她拍抚着先生后背,动作轻缓而温柔,这会儿她把人儿当作孩童,竟用糖点心来安哄:“金豆子掉出来喽,掉吧掉吧,掉完我给您买糖豆儿吃,水果糖、蜜饯还有新有的夹心儿软糖,咱都论斤称,不够就全包圆儿可着您吃,嘴里甜滋滋的心才不会跟着苦。”
“那我要吃太妃糖。”女先生用小人儿衣裳狠狠擦了一把脸,仰头圆瞪起那双杏眼,故意威胁她:“得给我买二斤,不然就烦你闹你,见天儿熬磨你!”
先生的眼眶泛红边角还噙着泪,令蒋玥本就软下来的心又疼了几分,先前下的决心也在这刻作罢。
喜欢蛮缠便纵她去吧,兴许先生对自个儿的作闹,只是因在长辈面前得处处局着礼数,姑娘家的小性子转头撒给自个儿就撒给吧,往后多包容些,日子总能过宽心的。
她用拇指拭去先生眼角的泪,笑盈盈地应:“好,都依着您。”
“兹要能让您高兴,我便想向老天爷再奢求一些,假若,他可让您将悲痛忘却,我愿用我这辈子的福份来换得。”
而这番话她只敢匿于心中,作为日后的祷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