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先生由小人儿揽着,听她讲那幼年被狗撵的糗事。
六岁时,隔壁家的后院长了一棵大枣树,树桠延院墙伸出挂满了果实,颗颗如红玛瑙般馋得人口中生津,引诱出采撷的欲望。
她左右观瞧着找石块或是累堆的瓦片,然而不仅石块、瓦片渣都没处找,宅门口倒是有上马石,可那玩意儿死沉十个她也搬不动那,这一下子没了主意,急得是又挠头又抓腮,恨不能拥有一片筋斗云“嗖”一下窜到树上。
当她懊丧地来回打转,心痒得跟蚂蚁爬似的,无意间往墙面一瞥,可就寻到了一个大惊喜,那年久未修而留有的坑洼,左边缺一角右边空一格,完全可以当作垫脚嘛,便兴冲冲地跑过去,沿着缺角一点点地攀到顶端。
枣子就在眼前却不着急去摘,先撂高儿打远儿一番,确认院子里既没主家踪影也没下人走动,这才不疾不徐地坐在瓦片上,小手摘一颗塞填嘴里又摘一颗放兜里,直到肚子饱胀两边衣兜也鼓囊囊后,她把手心的枣核往院里一抛,心满意足地往下爬。
估摸快到底只需再一蹦跶就能着地儿时,不知从哪个旮旯儿里蹿出一只大黑狗,“嗷嗷”叫着冲这边而来,大咧开的嘴唾液向外飞扬,叫人犯怵不说还忒丫恶心,真这么被咬一口不毁容也得少条命,这会儿要还往下跳,那准能得一老太太吃砒霜的“美誉”。
她又不是傻,当菜自个儿也不够数啊,不得赶紧往回攀那。
性命受威胁果真能产生奇迹,她近乎是跃上墙,一刻不敢停歇踩着瓦往家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将兜里的枣,以及檐上的瓦片通通丢下去。
“醉了时丢砖掠瓦,到晚来飞檐走壁”她还未沾酒倒先学会丢砖掠瓦与飞檐走壁了。
一路跑回自家的院墙,终于是瞧不见追命狗,这才敢松口气,庆幸起自个儿腿脚灵便,否则得做那狗牙下的枉死鬼。
心肝儿放安稳,遂小心翼翼地摸向花园游廊,伸手把住雀替镂空的雕花,慢慢顺着檐柱滑下来,而后打谱打谱手,倍儿得意的向自个儿那院去。
“娘唤你猢狲也没冤了你,打小就皮实。”女先生听得昏昏欲睡,迷糊着问了句:“然后那?就好么生的回院了?”
蒋玥“噗嗤”一声笑出来,爱恋的往先生脸颊蹭去:“嗐,哪儿能那,也怪我耳朵尖,大老远儿听见花园里有谈话声,可不是好奇嘛,就猫过去听,这不,便知晓了您。”
“未与您相见前,我曾盼您寻个好郎君得一门如意姻缘,可知道您是那乌佳姑娘后,却又舍不得您嫁于别家,先生,您姓乌佳也好吴佳也罢,伊人是您,而我也只属于您。”
良久无有动静,她偷偷望向已然入梦的先生,情意浓时,不禁在先生额头亲了一下,蜻蜓点水之后又含羞将脸遮住,仅有的少女之姿在此刻展现,及笄年华的怀春与那对某种好奇之渴望,不觉间已将小人儿从孩童转变为一个女子。
待她羞完又小心凑到先生耳边,悄声道:“先生,有段戏词放在这会儿应是相衬的,但愿从今世世都相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鸳账……”
继而将先生的手握住,牵到自个儿耳垂处揉捏:“我大概是长大了,也越发地想您了。”
指尖渐渐滚热的温度,令女先生的梦境也随之产生共鸣,龙凤被与涓涓绕指的感触,被小人儿揽住脖颈在耳旁轻唤:“先,先生,与,与我,您心中,可欢喜?”
之中蕴意了春情颤得人心扉乱,只差同化一汪水,相融在一处,欢同枕簟心才畅。
“自是欢喜。”
一夜颠鸾倒凤、唇齿相依的梦,女先生在迷蒙中翻了个身伸手向一旁探去,而掌心只摸索到冰凉的褥子,哪里还有另一个人的痕迹。
只瞬间便惊醒紧跟着惶恐起来,这会儿也顾不得其它,急慌慌地下去榻哭喊着跑往外间:“小人儿!小人儿!你在哪儿啊!”
额娘走的那天,情景也是现今这般,索伦的冬天多冷啊,她穿着单衣单裤,光脚在没小腿的雪地里奔跑,皮肤被冰碴割破渗出丝丝血迹,而风也不愿将她放过,阵阵寒凉透骨僵麻了身心,即便如此,仍旧无法阻止一个只一心找寻额娘的人。
穿过枝桠光秃的树林、踏向远处的雪山,终于在阿玛的坟冢前寻到了额娘,红艳刺眼的旗装与侧倒一旁的瓷瓶,原来阿玛才是额娘的眷恋,甚至连长眠都要怀抱石碑而去。
“不会这样,一准不会这样……”
这句话被她挂在嘴边反复念叨,心绪如同缠绕而解不开的麻线,乱得人心神不宁且又无可奈何。
“您穿这么少干嘛去?”蒋玥在院门处将先生拦住,忙单手解下披身的大氅给她裹上,低头却瞧见那双未穿鞋袜的脚,不禁蹙起眉来责问:“怎的鞋都不穿就跑出来了?”
女先生见到眼前的人,立即像得了“大赦”般,欣喜地一把将小人儿抱住,连连说着:“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以为你也要抛下我……”
这样反常的先生令蒋玥一头雾水,甭说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凭那主持来了都猜不透,眼下也管不得原因,人总要先带回屋给捂暖和吧。
她轻轻推开先生,将手里装点心的碟子往先生那一递,而后背过身来单膝下蹲,语气生硬地道:“石砖凉还磨脚,我背您。”
等脖颈被从后面环住,蒋玥缓缓直起身大踏步向北屋去,短则五、六分的路,彼此都缄默不言各存心事,一个是在那场厄运中沉浸此刻难拔出,另一个因对方的行为即恼怒亦困惑,但不提起不打问或许是一种最好的解决方式,揭伤疤的事情她做不来,也不舍去做。
她把人往上挫了挫,小心跨过门槛儿把先生放回到榻上,接过碟子后又单手拽过一旁的被子给盖好,之后笑吟吟地说:“我去将碟子放外间桌上,您再歇会,我等会儿来叫您。”
说罢转身走开,躲到先生看不见自个儿的屏扇后偷偷往内瞧,却见先生将脸埋在臂弯内,肩膀一耸一耸应是哭了吧,可她这会儿不能去哄更不能进去,有些事先生不愿说因是有难言的缘由,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先生自个儿去化解去释怀。
胸口处闷闷的,好似有什么玩意儿堵在了那里,她慢慢转过身背靠在屏扇无声的叹息,暗暗在心中道:“哭吧,尽情哭吧,这会儿就兹当瞧不见,我还在您身边不是,今儿后日子还长着那,十年不成就二十年、哪怕是四十年,我这后半辈子都归您了,多大的难也会陪您度过去。”
一九二四年的冬月十三同往年一样,天仍是冷、外面世道依旧纷乱,可于两个人来说却又不同,少年“夫妻”难免需去磨合,并做到相互体谅。
而蒋玥呢?她还得去打火车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