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似乎与月白像了起来。”
季无念微微一愣,放下茶盏、略带苦笑,“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嗯?”苏扬轻笑,“还有别人这样说么?”
“……嗯。”季无念点点头,“另一位朋友……”季无念不多说柳云霁的事,笑问苏扬,“你们为何如此觉得?是我学了大人不少做派么?”她下巴一抬,又要模仿月白说话,“‘月白大人、可不是能随便学的。’”
这副冷淡的骄傲学得惟妙惟肖,苏扬自然被她逗笑。只是真正看着友人笑脸,苏扬又还是一顿,“你那位朋友我是不知,但在我看来……你似乎、变得淡了……”
淡了、不在乎了。
季无念被戳中,笑音一止,又往下去。她知道苏扬在这方面比柳云霁敏锐,但敏锐至此……也只能说明她以前还是小看了这位友人。
幻梦花魁操弄人心情报,就算只有一世之功,苏扬也已将她的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季无念都自愧不如,月白那边就更加藏不住。大人因为性格不太开口,苏扬正好告知,“月白姑娘……好像很担心你?”
“……”大人的担心就是“着急”,能让她那性子开口,只怕心里已经堆叠了不少。季无念想了想前段时日的满口辣味,甚至都觉得有些尴尬,“现在已经没事了。”
苏扬观察着她的脸色,似有窘迫、亦有温情,好像一切便如她所说。只是幻梦花魁再往深探,那份“淡”还在眼底,她或许没有特意在藏,只是任由内里飘散、一切如烟,可苏扬隐隐觉得那是些很重要的东西,不免再问,“真的么?”
如此让人忧虑并非季无念本意,所以她真诚的回复,“真的。”
那便是真的吧。
苏扬不去戳穿,只是将这份忧虑分享给身边人。丛生听完仔细想想,倒也察觉到了一些变化,“你不觉得……她和月白掉了个个儿么?”
“……掉了个个儿?”
“原来好像都是她拉着月白做这做那的,月白就是不情不愿得陪着……现在嘛……”丛生有点总结不出来,苏扬便接过话去,“有些‘反过来’?”
圆脸的魔修皱起鼻子,“是有些……可是现在的她……和那时候的月白、又不太一样……”丛生撑着下巴,嘴巴一嘟,疑惑又不满,“你不觉得……她太以月白为先了么?”
“以月白为先?”苏扬细细品味,很快也明白了丛生所指,“你这么说……确实也是。”
“哎……”丛生叹一口气,“就不知是她自己想的……还是……”
还是什么呢?
月白的性子不会迫她,之前种种的痛苦也没有让她失去眼中的神采。苏扬还记得她要去不语林时的坚定,可为什么月白回来了……绛绡、却好像不见了呢?
为什么呢?
季无念看看掌心、也问问自己。心底深处的回答冷酷而直白,因为、她已经不被需要了。
这样挺好的不是么?天下安宁,魔气有归,月白大人致力于修复这里那里的时空阵脚,应该不出几年、一切就会是安定发展的模样。她完全可以和月白去享受生活、四处玩乐,带大人去吃她好奇的各色小吃,陪她游览没见过的奇异山河。这其实就和她以前一些时日一样,是一件大事做完后的休息、可以轻轻松松得探索人间……
那、是什么东西变了呢?
……为什么、她觉得心里这么空呢?
因为你不被需要了啊。
不被需要是件好事啊,她一直追求的……不就是卸下身上的重担么?现在月白把最重要的问题都接了过去,她只是需要陪着月白就好了。按着大人的想法行事,不要给她添太多负担……
除了月白呢?
季无念沉默。
除了月白,你还有想要的东西么?你还有想做的事么?你看着这些其乐融融的人,你还要去干涉么?
这里已经没有你需要插手的地方,而你除了那份“重担”、其实一无所有。
……我、还有月白……
你自己信么?
那个声音深深刺入,从季无念最疼的地方挖出答案。血淋淋的“不”字摆在眼前,季无念不得不继续听从它的质问。
月白是会走的,她一定会走的不是么?你能跟着走么?你能原谅她么?你能和“神”在一起么?你能抛弃这片故土么?
如果不能,你为什么要继续呢?如果能……你以前经历的、又算什么呢?
季无念无言以对,失落之余、却也没有什么答不上来的窘迫感。这些问题问得很疼,疼着疼着、又好像习惯了。
或许就是她的问题吧……对什么都太习惯了。
此时的空虚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不就是被告知了一些残酷的真相么?不就是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都没什么意义么?她的人生本就没什么可坚守的,无穷无尽之余、也就是悲惨得打发一点时间。至少现在是有月白陪着她的,还不够幸运么?
……那本来、你是不需要这份“幸运”的啊。
可已经如此了不是么?她还能怎么办呢?告诉月白她不想继续了么?那对大人来说……是多么狠心的一件事啊。
她肯定是舍不得月白伤心的……所以……
“唔。”
背后一声轻响,季无念顺之回身,正好见月白揉着眼睛。大人还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手揉一揉又缩回被子里。她的眼睛里还多少有些倦意和不清醒,看季无念的眼神里有种呆滞的冷漠。这样的表情延续到她坐起身来都没有改变,季无念走过去给她披了条毯子,轻声得说,“若是困,就再多睡会儿。”
月白昨日刚刚修复了一处时阵,整个人处在一种消耗过度的虚弱里,时睡时醒、看着很不舒服。
季无念心疼,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此时拢着月白,看她摇了摇头似是清醒过来,季无念更加放柔了语气,“那想不想喝点水?或者吃些什么?我买了些雪衣豆沙……”
“……雪衣豆沙?”月白重复,转过头来,眼中有倦但已清醒,声音却还是蒙蒙的,“名字很好听……”
“是蛋清打发后包在豆沙外面炸……因为表面会撒白糖、似是雪粒,故此得名。”季无念笑笑,松开了月白先去给她倒杯热水。递水回来的时候大人看着已经完全清醒,她便坐到了月白面前,看着她笑,“不过也有可能是因此地多雪,大家喜欢……”
月白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接过杯盏,呼一吹气、撩起一阵雾来。
屋里点了灯,又烧了火盆,光亮的地方都透出一阵暖色。季无念看着月白,看她几个指尖点在杯壁,总觉得冷淡里透着股孩子气的可爱。她撑着身子,嘴上随意地问着“烫么”,手倒也没打算伸过去。
月白果然轻微得摇了摇头,一饮而尽。稍高于体温的温度将暖意从喉头送至肺腑,让月白舒适得出了口气。
季无念接过她的杯子,走到桌边换成一盘雪衣豆沙。她离开两三步的时间足够让月白看一看窗外,再环视一番,问,“外面在下雪?”
“下了一天了。”季无念正要带着吃食回来,盘子还未抬起就听月白说了句“我起来”。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三两步走回床边时,月白已经掀了被子坐在边沿。
季无念伸手,月白有些嫌弃,“我也没那么虚弱。”
说是这样说,手还是要抓着的。
季无念笑着不戳穿她,手上稍微用了点力。大人起来顺畅,虚弱该是好了不少。季无念牵着她坐到桌边,将雪衣豆沙的盘子摆到她面前,自己则是又去床边转了一圈,勾了大人落下的毯子、又给她披上。
月白说实话不冷,不过也没反抗。她咬了一口雪衣豆沙,松软的外皮上唰唰掉下几点糖粒。内里的豆沙与与绵软的口感混在一起,似是在嚼厚实的红云,多几分真切多几分甜。月白喜欢这个口感,再咬一口,却发现季无念正看着她笑。
这一口咬得有些慢了,月白嚼了几下才问,“怎么了?”
自然是觉得你可爱咯。
季无念不说,就摇摇头。大人肯定也知道不是什么她喜欢的评价,眼神有些变化。季无念厚脸皮也不管她怎么想,自顾自得换话题,“我炖了鹿尾和蹄花,一会儿你吃点……明日雪该停了,我带你去吃山珍宴?”
月白点头,“好。”
大人对各地风俗好奇,每次去修复阵脚便会在周边的城镇停留几日。季无念知她喜爱,落脚的地方与特色的吃食早已安排妥当。这次虽在北方,但还不到鹤城那般极北,加之附近山脉更春、物产较鹤城还是不同。一道烧鹿尾皮烂肉嫩,汁香色红,一节小骨放进嘴中,似是在坚硬迷宫里布了丝软的绸,轻轻一弄便会流上舌尖。而那蹄花切丝更是特别,一条条软嫩胶质似织似分,好像咬了一块、又好像咬了许多,口感丰富。月白对这两道菜都很喜欢,认真吃完,十分满足。
季无念陪着她吃了一点,看她放下筷子才问,“更喜欢鹿尾?”
“嗯。”月白接了她的帕子点了点嘴,“很嫩。”
“炖了好几个时辰呢。”季无念轻笑,拾掇碗筷站起身来,“我去收拾一下,你自行调息?”
大人还是“嗯”了一声,只是一直到她离开房间,月白的目光都跟着。季无念知道这里面既有关心又有审视,受着又无奈,只能继续为之。等她回来的时候大人已在盘腿调息,刻意换了位置到榻上,把床留给了她。
为了照顾月白,季无念也已是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她的修为未复,加之重伤伤本,这样的消耗也会疲倦。现下月白醒来,她倒也不必一直醒着守护。只是她睡眠难安,此时的选择、便也是与大人相对而坐,静静调整。
二人在天亮时同时睁眼,月白依旧淡淡,季无念笑容如光。屋外呼呼的风声已化作零星的雪踩之声,季无念伸展一下,凑到月白身边、捏她的肩膀,“大人、好些了么?”
“好多了。”月白轻回,双手往脖子上一拢,左手拉右手、右手拉左手,一下让季无念整个人抵她身上。季无念笑眯眯的,干脆一把环住月白的颈子,“月白,背我。”
就算要背,月白大人也要先回个头表示一下。
清日的雪城有种别样的清爽,寒冷的空气进入身体、像是带着雪的微香。二人站在门口都不自觉得深深吸气,季无念甚至拉开手臂舒展,腿却没有迈出去。
已经及膝的雪难以行走,此时蓬松的画面亦让人赏心悦目。季无念靠着门框轻轻一吹,烟气便上了天。
她其实、并不是如火的。
月白靠在另一侧看着,眼中的人似是与这份清凉连在一起,她的边界渐渐与飘摇的水雾交融,一个不留神、可能就散了。
不行。
“……月白?”季无念一愣,对大人的突然接近有些不知所措。背后靠着的门不太稳,她一动差点失去平衡。
月白拉了她一把,手放在她腰间、便没有再松开。
“大人?”季无念笑着,贴近月白,“怎么了?”
怎么了呢?
月白说不太出来,也无法任由季无念这般得意。大人干脆用了点力气,把季小狐狸锁在怀里,美其名曰、“怕你冷”。
有你在,是不会冷的。
季无念靠在月白肩头,用轻笑无言回复。大人自知窘迫,环着她腰的手都紧了一点。
这便是她此时最重的枷锁了,环在腰间、贴在手臂,沿着身体一圈一圈得绕进去,从里到外都把她锁得牢牢的,不让她往虚空去。
或许有朝一日,她的血肉会被内里的深渊吸食殆尽;又或者有朝一日,她的锁链会解开对她的束缚。那时她便会化作这片时空里的荒魂,四处游荡、无尽飘散。
可即使一路成空,此时温良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