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时间其实很短，忙忙碌碌的、也就过去了。季无念陪着月白走过了许多地方，看着她一处一处修补阵脚，也陪着她四处游历山河。大人之前就秀了些天真的孩子心性，这般朝夕相处下来、季无念也更能看见月白身上的好奇心。或许也是因为自身实力作保，大人并不似她那般需要筹谋，遇见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去、很少需要犹豫。若是消耗过大，月白也会需要休息几日，可真到紧要关头，大人似乎也有什么速回之法。

“就是有些麻烦……能不用不用……”月白说这话的时候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又要睡过去。季无念看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便也不多担心，凑她耳边吹了口气，笑问，“当真？”

月白那处怕痒，缩了下肩还转过头来看她，眉梢已挑，“你想试试？”

季无念笑笑，放软了身、放软了唇，轻轻点在她的脸颊。

“不想。”

……不想那还招她。

大人瞥来的眼神里明晃晃得写着这句话，略有不满、却很快被阖上的眼帘遮蔽。月白还会吐一口气，再蜷一点身子，让自己的背贴季无念紧些。某人顺着俯身、拥她的时候可以再亲她一口。

“你再睡会儿。”

季无念起身的动作带走了月白背后的依靠。大人又一次睁开了眼睛，微微侧头，“有事？”

“之前答应了蒲时要讲兵法……”季无念回身给她掖好被角，再紧紧抱她一下，让锦被可以描出她的身形。月白大人喜欢切实的触感，季无念拥得重些，她反而更加舒服。大概是被这样取悦到了，月白就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又管自己。

季无念轻手轻脚得出门，阖上门扉，转身见散落梨花。此时花期已过，零零星星得还有几朵在树上，又有这边那边掉落在沙土。空气里的香味淡得闻不出来，要季无念深深吸一口气、才能隐约捕捉其中的雅致。

她很喜欢这样的不浓烈，出去的时候点了点垂下来的叶子。

“绛绡狐主。”

“见过狐主。”

“狐主早上好。”

皇城中的妖对她们都已熟悉，即便季无念不变狐型，也有很多人知道她、敬重她、向她行礼。她从皇城的一个角落走向议事的宫殿，基本上是畅通无阻。路上还遇见了之前见过的扈十三，他现在已是皇城中的护卫，修为看着也升了不少。

季无念与他打过招呼，又径直去了议事的偏殿。她来得算早，殿里只有紫苑在等。这只北方的毒蝎现着尾巴，一见她便起了身，尾针却往前凑了凑。

沾了毒的尖刺有一种钝光，季无念见了就笑笑，自然得打了声招呼。

紫苑点了点头，叫了她一声，而后便是观察。季无念抿了口茶，直问她有什么事。

“不过是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紫苑也不拐弯抹角，“竟能迷住那般人物。”

季无念低低一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冒犯的。妖族慕强，湮灭了大半个魔界的月白、也绝对算得上强者。她现在心态也好，笑着回，“我的本事不在武力，而是在一些紫苑大人不屑一顾、月白却能理解的小处……”

紫苑皱了皱眉，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季无念不与她纠缠，正好别的人到，她便去招待一下。她们这次来得巧，正好蒲时召集了各地部族的首领来皇城一见，有兴趣的也都可以过来听她。屋子里一下来了十几个人，主人还没到、季无念便都招呼着。蒲时和黑蛟来得比较晚，看她已经自然融入，也不打算多做介绍，随意说了两句便叫她开始。

说实话季无念也没打算说些什么高深的，这些脑子直白的妖也听不懂。她知道这次蒲时找他们来都是为了妖界边界的防御问题，就干脆以此入手，从地形出发点了几个战术战略，然后再延伸讲了些人间理论，并不深谈。因为各处妖族特性不同，她还特地拿在场的几位举了例子。有只鹰妖觉得有趣，还顺着提了几个问题。

“……那群修仙的会用什么阵术阵法、也不需要什么粮草……这什么‘粮草先行’，在我们这儿也用不上啊……”他问着，却发现季无念的目光似乎去了角落。鹰妖往那儿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狐主、狐主？”

“嗯？”季无念回神，这才笑着回答，“‘粮草’不过是代指。就算是修仙之人，也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得来攻打妖界。符纸、灵石，乃至于伤药，都需要先行准备。至于你说的阵术阵法，一般也会需要特殊的地形作为依托，若你们对自己的地界有所了解，其实是可以推出对方能作什么阵的……”

当然这是需要大量的知识与经验才能得到的回答，季无念无意展露太多，而他们能听进去多少、也要看他们自己的悟性。季无念明显能感觉到一些人对这件事的不屑一顾，全程没露什么好脸色，估计是忌惮蒲时和月白才会来看看。她倒也没什么所谓，反正说完也就说完了。

“只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些……若是对方够强，那便都没什么作用……”紫苑是在之后留下的，态度还是高傲，“看看魔界那副样子，你敢说他们没有任何部署？”

“月白之强，这世间有几人能达？”季无念回她，“你若想与月白为敌，那刚刚说的自然都是废话。可人世间挣扎求生，面对更多的、还是与我们差不多的人……”

“呵，”紫苑浅勾嘴角，“那若是跳出这人世、不就不用面对这些人了？”

“……”季无念一顿，下意识的看向旁边。目光扫过蒲时，妖皇眼里也有那般张扬的傲。

妖族好胜，但是……

“确实如此。”

意料之外的声音自角落响起，众人皆回身，唯有季无念浅浅苦笑。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本该在睡懒觉的大人自萤火中翩然走来。她一身浅衣，长发略束，悠然而随意。她路过了向她行礼的人群，无视了众人的狂热与好奇，只是站到她身边、替她面对刚刚的质疑。

“你若是有这个能力跳出人世，自然有可能与我比肩。”月白说，“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无恒尽、弱无虚用，便是我也不敢罔顾智慧，你这样的说法……无谋。”

“……”紫苑一愣，先低下身去行礼，“月白姑娘。”

“嗯。”月白点了点头，不太在意的样子。她回身问季无念，“讲完了？”

“讲完了。”季无念见她不像被冒犯了，心里稍安，笑眯眯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答案不言而喻，月白也不太说得出口。她瞥了季无念一眼，再扫过众人，“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这话出口便是告辞之意，在场也没人敢拦。蒲时与黑蛟陪着她们走出去，边走还便夸季无念刚刚说的很有意思。然而再有意思也没让妖皇刚刚出口相助，季无念在心里暗道妖皇变得鸡贼了，面上却也只是笑笑，“妖皇对此、当真有兴趣了？”

“兴趣自然是有，”蒲时说，“只不过就像紫苑所说，若有恒强、计谋无用。”他说着还看了眼月白，笑问，“月白姑娘的反应倒是让我惊讶，以你之能，真的还要去用这些？”

“用。”月白回得干脆，“就算不为求生，也可以省些气力。”

“呵。”蒲时蔑笑，“既是强者，又何须为这点气力费心？”

月白随口一答，“我懒。”

这倒不是说笑。

慢慢知道月白懒散作风的季无念在旁低笑，一下惹了三人目光。她倒也不怯，走到月白身边，向妖皇说，“所谓‘强者’，又不一定单指武力，若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决胜于千里之外，此等人才、难道算不得‘强’？”

“算。”蒲时承认，“但这种‘强’法，脆弱不堪。”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月白，“力量才是绝对，月白姑娘以为呢？”

“……”月白给了他一个眼神，轻悠悠说道，“便是我只有金丹修为，也照样可以灭你妖界。”

蒲时一愣，反笑，“怎么可能……？”

月白没反驳，直接换了个话题，“之前请妖皇备的酒，不知准备好了么？我们还有他事，一会儿便打算离开……”

蒲时有些惊讶，但问月白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妖皇只能带着她们去取酒，走前提了正事，“之后我会在妖界驻守，二位此行小心。”

还有一月便是秘境现世之时，月白补了最后一个空阵，然后就打算修养备战。季无念本以为她会想在妖界多呆几日，但看她态度，估计是今日的对话让她不愉快了……

“月白……”季无念碰了碰身边的大人，前倾身体回看，想用笑容缓解一下大人不美丽的心情，“大人？”

“嗯？”月白看她，并没有停下脚步。

季无念看她冷淡，晃了晃她的手笑她，“怎么了？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月白任她，但目光回向前方，“我没有生气。”她只是不爽快。

这多少是月白孩子气的一处，季无念低低得笑，抓着她的手，“说不通的便算了，又何必在意，再说‘力智之争’自古有之，口舌之上没输没赢的，最后都是看谁活下来了而已……这其中时也运也、哪里说的清楚。”

月白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还是不喜欢那种暗喻。蒲时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他的话语里多少掺杂着“季小狐狸低她一等”的意思，令人不喜。

大人的情绪少，但她不太掩藏，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月白的不愉快都会写在眼睛里，多一些平时没有的尖利。季无念看见了，还是晃晃她的手，“大人当真觉得、我可以以‘金丹修为、灭他妖界’？”

月白反问，“你不行？”

季无念之前诸多束缚下便已让仙门元气大伤，要搞一个蠢货遍地的妖界……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某次的经历也确实让季无念有些底气，只是其中的代价并不让她以此为荣。季小狐狸笑起来，拢过月白的肩、故作轻松，“大人若觉得我行，可能我就行吧……”她俏皮得挑一下眉，“都听你的。”

这样的态度肯定会让月白有些无语。果不其然，大人拍了一下肩上搭着的手，“好好走路。”

她们这时候走在苏州的街上，勾肩搭背得确实惹人注目。季无念乖乖得放下手臂任月白牵着，本想拉着大人看一看街边的簪子，却听得身后一句。

“若你真听我的……便不要去了。”

“……”季无念一愣，转身停步、却又被月白拉着往前走。

冷淡的月白大人好像是要装着自己没说过话似的，步子都似乎快了些。季无念一笑，两步追上，“月白，到底为何不想让我去啊？堂堂神上，是怕在里面护不住我么……？”

她知道自己笑得灿烂，极易惹来月白不快的眼神。大人果然不想笑，语气都沉了几分，“别用激的，这不是小事。”

就因为不是小事，所以她才想要去啊。

季无念低头，看向与月白相牵的手，“月白、我想去。”

大人沉默，似乎回答都淹没在了周围的人声里。可她的呼气声是明显的，季无念抬头去看，正巧碰上月白低下来的眼。

“若你要去、务必跟紧我。”

月白的眼眸偏淡，似乎情绪在其中无法聚集。难以浮于表面的心思逐渐往深，变成了要亲近人才能发觉的渊流。季无念时常浸泡其中，偶尔会被其中的温暖惊异。只是她能给的回报不多，真要说起来……她有时都觉得自己在恩将仇报。

月白说的是对的，她并没有进去必要。可在大人都出言相劝的情况下，她又为什么如此固执呢？

……为什么呢？

季无念扪心自问，是因为她想要一个终结。

她是时常思考自己的终结会在哪里的。或许是仙魔相争的天际，或许是诡谲阴暗的地牢，或许是无人所知的山坳、亦有可能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街巷一隅……人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结束都合常理，但真正的“终结”却只是一种感受：这些事情结束了，这一切已到尽头。

面对秘境入口的瀑布，季无念难得在无尽里生出了一份“终结”感。她不确定对面有什么，不确定自己出不出得来，不确定月白的出现会让里面的一切如何变化，甚至不确定月白大人能否打败魔尊。可希望的累积已到了一个顶点，其后投下的巨大阴影名为无力。季无念站在顶端，不管往哪里走、其实都只有一条路了。

她有一种预感，这道门踏过去、一切便尘埃落定。

“你想的是对的。”有一个人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了。”

谁？

季无念茫然四顾，却只见八方空白。这里什么都没有，那这个声音……

她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金色的光来。那光慢慢生长，成球成方，最后描绘出一个人的曲线。那个人就从虚空之中破光而出，几步站到她的面前，笑意盈盈、自然得体。

“你好，我是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