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柬衣。”

柬衣？那个背叛了月白、又创立此世的柬衣？

季无念下意识看看左右，却没有在身边看见与她一同进来的月白。警戒心陡然再升，她看着来人，第一句先问，“你说你是‘柬衣’？如何证明？”

“证明？”来人轻笑，在虚白之中跳了一下，也不知是坐到了哪处高台。她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搁在膝盖上拖着下巴，饶有兴趣得看着她，“你身上有我魂魄，我是谁……还需向你证明么？”

她说的没错。

奇异的熟悉感涌在心口，季无念却不想承认。她看着来人，很确定这张脸自己从未见过，但她的笑意、身形，甚至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都埋在了她的心底某处，只是用浅浅的黄土盖着，此时又都被吹散。

这人就是柬衣，季无念知道。

知道不代表要表现，季无念反问她，“月白呢？”

“她去残羽那边了。”柬衣居高临下得看着她，翘起的腿有一下每一下得晃着，“这里就相当于我的‘长夜’，就算是月白……短时间内也不可脱逃。”大概是从季无念的眉间看出了她的忧虑，柬衣又加一句，“你不必担心她。以月白的能力，残羽伤不了她分毫……”她顿了一下，眼眸低了些，“呵，甚至接不住她一招啊……”

“……”季无念察觉到她身上的一丝情绪，觉得奇怪之余更加戒备，“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柬衣指了指自己，似是在奇怪她的问题。向着自己的手指又合于掌，贴在她自己的脸颊上。柬衣笑回，“你不是已在偃城见过了么？我……想让月白原谅我啊。”

毁你一世，还你一世。

柬衣的目的写得清清楚楚，但她的所作所为让人难以理解。季无念看着她，言语间带了两分严厉，“你若想让她原谅你，为何要这般折腾她？她在此世如此受限，难道不是你的杰作？”

“是我的‘杰作’。”柬衣大方承认，面上没有一丝悔疚，“可若不是因为‘我的杰作’，你们又如何会相遇呢？”

季无念一怔，缓缓握起了拳。

“……你又不是为了我才引她来此，我们之间如何……与你无关。”

“……呵，”柬衣一笑，放下了手撑在身后，双肩倒向前微蜷。她的神情中带起几分柔和，如平缓的湖、引落了压抑的怒。“这你就说错了，”她轻轻得说，“无念……我是为了你、才把她找来的。”

什么？

季无念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心底甚至升起怒火。灼热的火焰烫疼了她的掌心，却灼升了她的嘴角，季无念低下头、想笑。

“我何德何能，竟能让‘神上’为我费如此心神……？”

还找来月白？这个人真的……自说自话。

季无念低着头，将自己眼中嘲讽扔给虚空。在这空间之中，她自知没有能力反抗。弱者便得听着，她早已知晓了。

现下还是该将情绪压下，不管这个人是何目的、最重要的是确认月白无忧……

“确实也不是完全为你……可若没有你，我也不会寻月白来了。”

季无念还在想着，但也没有忽略对方的话。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她都……

目之所及的人微微挤着眉头，落下的眉梢似她眼中的怜悯，与唇角的无奈一道纠缠。柬衣看着她，既无防备、也无虚假，甚至像有一种长者的关爱、隐约透了几分心疼。

季无念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听她说，“你不必怀疑我说的话，我不会骗你的。”

是么？

心中的不信任有些动摇，季无念选择了沉默。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其中一些、还是受我牵连……”柬衣轻声说着，双臂一撑、还跳到了与季无念同高的位置。她一步一步走来，神色似零落了花瓣的湖水，深沉平静、似有悲凉，“我的力量要维持此世运转便已是极限……帮不了你、就只能寻别人了。”她说着说着笑了笑，即便季无念躲避、也拍上了她的肩，“月白还是很好的吧……虽然强大、但心地纯善……”

季无念肩膀一侧、从她的手下脱开，“月白很好，但不是你这样对她的理由。”

“即便代价是你永远跳不出这轮回？”

季无念咬牙，对方却已经从她身边走过。

“我没有你想的这么逼迫她……”柬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拉得季无念转身去看。原本的白茫在须臾之间化作青绿，那个人走在粼粼光间，脚下涟漪晕起、圆波浅荡。

季无念没有跟上去，只是听她说，“月白有这个能力回去，选择留下……”

声音与脚步皆顿，柬衣侧身，望向水雾深处。

“……只是她愿意罢了。”

……愿意……？

季无念心中多少明白她的意思，可顺着柬衣的目光看去、面对那寒凉的雾气，她依旧没有被说服。

“便是愿意、本也不该。”

这与她是否会与月白相遇无关，只是月白自己、不该受这无妄之灾。

“……呵，”柬衣轻笑，回过身来，“你说你、算不算得了便宜还卖乖？月白都如此喜欢你了，你竟还说这种话……”

“喜欢”两个字听得季无念心头一颤，可再一想、又觉得不行。“你既以我为饵，我身上自然有月白会‘喜爱’的东西……”

“……”柬衣没答，但看着她的眼神变了，似有调笑，“你真的觉得……你的存在是为了勾引月白？”

难道不是么？

季无念没有问过为何大人会出现在她身边，可联系一下自己身上的柬衣残魂，答案并不难猜。就算之后月白看着的是她本身，前期的接近……也必然与眼前人有关。

目中给出的答案不存有疑，柬衣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无念，月白在此为你，但你的存在……并不为她。”

季无念没懂，只是看着。

柬衣对上她的目光，缓缓笑道，“我的神魂在千年之前便已散于此世，大部分的力量也融入大阵、护时空运行。所以这千年之中，我几乎没有意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偶尔醒来、我能看一看这人世，可又会很快睡去……下次醒来、意识便会再薄弱几分……”她说得平静，还带着笑，似乎对这样的虚弱并无所感。其后的深意季无念没有问，她便继续说，“我上次清醒过来时注意到了你，也看到了你经历过的许多时光……我想帮你、所以才找了月白。”

柬衣很柔和，眸光温软、其意可诚。季无念下意识得信她，可这番话里又似乎有许多的漏洞。她不禁问，“那为何……我身上会有你的魂魄？”

“……只怕是无意之举。”柬衣低声，笑了一下，“看来我也不想要此世崩溃……所以下意识得启动轮回，还分了魂魄出去、企图改变……毕竟我的神魂与此世混为一体，心念有之、常世则改……”

“……可……”季无念顿了顿，眉间蹙起，“此世为何会崩溃？”

“因为我的力量并非无穷无尽。”柬衣说，“虽说阵法内部可滋生循环，但要维持时空稳定，还是需要源源不断的力量维持。此间千年，已经将‘我’消耗殆尽了……”

“……”季无念无言，过了一小会儿才问，“那魔尊……？”

“残羽被我封于此处，也是因为我的力量削减才让他有可能脱逃。只是我之前连意识都不太能维持清楚，便不太好阻止他……”柬衣回答了这个问题，连着又说一事，“至于那个魔气，也算是我失策。此处是我的神魂空间，而这世间万物又都是我的神息所衍……残羽在此魔气滔天，也在我不知觉中散溢了出去。我力量足够时自能压制，后来慢慢减弱……便压不下去了。”

季无念又顿一顿，“这轮回……？”

“……月白没有与你说么？”柬衣笑起来，“我与她们姐妹的关系都很好。除了月白的能力分了我一些，竹青也允我用她的。这份‘轮回’，便是她送我的。”似是怕季无念没有听懂，柬衣又解释道，“想来是我在无意识间使用了这份‘馈赠’，而你被我带着……也一同经历了。”

“……”季无念依旧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问，“你虚弱至此，竟还能使用这些力量？”

“‘时空’是很神奇的。”柬衣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稍变，连眼眸都抬高了些，“若要能按常理来算，倒转轮回，便根本不应该存在……”她目有向往，便是在水雾之中望向高远的天，“可它就是存在了，还是以‘一人之力’、便可完成……”

她的声音微颤，便是千年不见、憧憬不减。

季无念有些不明白，“你既然与她们如此要好……那在无夜为何……？”

柬衣脸色微怔，低低一笑，“……无夜之事……说不清楚。我并未想要灭他一世，但清理人口、我也确有此意。没跟月白商量是我的问题，后来伤了她……也是我的错。”责任在她，柬衣没什么好辩驳的，“就连后来带走长夜也是因为我的软弱，现在想来……或许当时还不如去她门前跪着……”

“……”季无念想不出来那个场景，但想想大人与她说过的话，不免一问，“那你为何没去呢？”

“……害怕呀。”柬衣答得理所当然，肩膀一耸就好像很有理似的，“我可是把月白伤到吐血了，还毁了她几千年的心血……而且那时候竹青形影不离得守着她，其他所有人也都在生我的气……我只要敢靠近……大概就会被撕成渣吧……”

“就算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以月白的性格、也是有可能原谅我的。”柬衣抢过季无念的话，又笑着往前走。女子的双手背后，微微仰头，音色有些俏皮轻松，说的、却不是轻盈的话。

“她能原谅我……我却如何原谅自己呢？”

杀人、灭世，践踏他人心血、狠伤挚友亲朋。

柬衣自知所为皆罪，又有什么资格纠缠在月白身边？

只能离开她，努力得还一些东西给她。柬衣真的很拼命得想要弥补月白，可当她把歉礼备好，月白……却也已经不需要了。

错过的人低低自嘲，只能在心中感慨。

这、大概就是时间的吊诡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