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是什么，醒来后我便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有在伸手抹过眼角时，才能感受到还未消失的泪痕。
那么，八成是又梦见她了吧。
……也是呢，毕竟今天是她的祭日呢。
拖着昏昏沉沉的身体，我慢慢爬起了床，挪进了卫生间。潦草地刷了刷牙，胡乱地抹了抹脸，也算是洗漱完毕了。
虽说平时也不算精神，但在每年的这几天，我就会变得特别无精打采。
五年，已经五年了。
但我还是会下意识地逃避着这个日子。
就仿佛我见不到稚伊的墓碑，便可当做她还安然无恙地生活在城市的另一方一样。
我也知道这样欺骗自己是不行的……所以今天我还是必须得去见她。
在衣柜里翻出了许久不用的白衬衣和黑色包臀裙，换上之后感觉自己也多了份老年人般的暮气。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心情化淡妆，所以干脆就没在脸上扑任何东西，反正稚伊也早就习惯了我素颜的样子。
带上了出门必备的挎包后，我又去了趟厨房。将昨晚就买好的芋泥啵啵奶茶提在手上，我打开了原本该是我们的家的大门。
我又要去见她了。
————
下楼，叫车。
或许是因为目的地定位在墓地的缘故，这一路驶去，开车的大叔脸上总是藏不住几缕同情。
我受不了这种目光，于是把视线投向了远方的晴空。在视线的尽头，白色的云海与绿色的田垄交融在一起，偶尔路过的向日葵花田在清风里微微摇曳。这是久居城市的我所少见的景象。
一想到稚伊能在这样安静的地方长眠，我倒觉得……也还不错吧。
“小姐，到了。请拿好自己的东西后再下车。”
“好，谢谢。”
除了挎着的包，我手上也只拎着一杯奶茶罢了。而它，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遗忘的东西。
墓园是个怎么也不会热闹起来的地方。我站在大门处，完全感觉不到有活人存在于墓园之里。
但是这五年来，我早就弄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我来得多早，都会有个人比我更加早地来到这里，风雨无阻。
踩着碎石子路，我左兜右转来到了稚伊的墓前。果不其然，这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已经像颗松树一般立在这里了。
“伯父早。”我微微欠身。
“是潞遥姑娘来了啊。”
听到我的声音，男人点点头作为回应。但他的视线却依然没有离开过墓碑上，那个女孩微笑的黑白相片。
而我则走上前两步，轻轻把手中的这杯芋泥啵啵奶茶放在了她的墓前，那束已经存在的白菊旁。然后，我颤抖着伸出右手，一点点地触向墓碑。当指尖感受到墓碑的冰冷时，我的手轻轻摩挲了起来。
这一瞬，我感觉我与她曾经温热的脸蛋，奇迹般地触碰在了一起。那些昔日的美好画面，仿佛又在眼前铺展开来。
那是怎样幸福的一段时光啊……
“潞遥姑娘，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体育老师和我们说了一句话。”
忽然，厚重的男声打断了我对于过去的追忆。
“他说，人的这一生就像长跑，越是跑到后面，能陪伴你的人就越少。而跑在前面的人，总是要忍受孤独的。那时的我，还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一直不算个有出息的人，所以后一句中的高处不胜寒，我不曾体会过。只是前一句的苦，算是被我尝尽了。本该是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啊，送走了妻子，又送走了女儿，如今却只剩了我一人。”
我静静地聆听着，等着伯父接着把话说下去。
“结婚之前，我总觉得该为妻子活着，看她高兴的样子我也就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妻子走了，我又觉得妻子留下的这个小天使，就是我余生的全部意义。直到女儿也离开了我，我才明白，人这一生只能为了自己而活。把任何人当做自己生命的唯一意义，最后都只会徒增痛苦而已。”
“所以潞遥姑娘，我只想说，你的未来还长，你大可以再找个好小子……或者好姑娘来陪你一起走一生。至于稚伊那孩子，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一直这么难过下去吧。”
伯父的意思，其实我都懂。只是放下，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一点，就连伯父自己都做不到。不然，他怎么会每一年都来这里陪伴稚伊整整一天呢。
其实，伯父心里也清楚的，那个绝对不能忘却她的理由。
而我，现在就要将这一点给说破。
“但是伯父，如果连我们也忘却了她，这世间还有谁记得她存在过呢。”
我轻轻地开口，言语中满是怅然与不甘。
“社会的记忆是短暂的。一个为了保护孩子而被砍死的英雄女幼师，在她第一个祭日，尚有不少人为她献上赞颂的花圈；而第五个祭日，她的墓前就是如此冷清。最后，难道就连我们也要忘记她的献身吗？伯父……我不觉得你认为这个世界对她是公平的。”
明明和我约好了去看英仙座流星雨的她，却倒在临近暑假前的一周。那场震惊全国的恶性袭击事件，如今却早已淡出了所有人的记忆。
“呵……你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男人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啊，我自己都身陷囹圄，又怎么可能用大道理说服得了你呢。罢了罢了，你啊，我管不了。你可比世面上不知道多少混小子都要痴情。你愿意陪着我每年都来这里，那就来吧。”
“嗯，这样我就满足了。但是伯父，我得申明一下，我比稚伊还大两个月，其实已经不小了。”
“什么话！就是稚伊现在站在我面前，她也还是个小鬼头罢了。”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辩解，男人赶人似的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潞遥姑娘，你的奶茶稚伊也收到了，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走吧！你这种年轻人，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的。”
“那伯父你呢？”我轻声发问。
“我？我再和我这一生最后的宝贝说会儿话，也就回去找人下棋去咯。”
我凝视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作为与稚伊最亲密的两人之一，我自然看得出他的隐藏在笑容间那恒久的哀伤。
————
当我离开稚伊墓前时，伯父依然像个哨兵一样立在不远处。
身为从小看着稚伊长大的人，他内心的悲伤一定比我更盛。只是，他上了年纪，阅历更多，也比我更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不像我，在前三年的祭日上每次都哭得死去活来。
云海间的阳光不算刺眼，感受到太阳从云层间稍微露了个头，我抬起头看了看天。
自从稚伊不得不爽约后，我每次看见天空，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会想起那场没能同她一起观赏的、令我哭了好久的流星雨。
如果稚伊真的同我去看了流星雨，她会许下什么愿望呢。
思绪恍惚间，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人。
回过神来，发现有一对夫妻正站在我的侧前方。
“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们家儿子就是皮，都这么大了，走路也不爱看路，这才撞到你了。回去我们一定好好收拾他！”妈妈揪着小男孩的耳朵，客气地朝我道歉。
“啊……没关系。”我怔怔地回应道。
原来刚刚是一个小男孩撞到了我……
但是，怎么会有一家三口在今天这种地方？是给爷爷奶奶来扫墓的吗？
还没待我想明白，那一家便继续朝着我走来的方向远去。
母亲与孩子的对话声，也缓缓传入我的耳中。
“你这死孩子，怎么都是个小学生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你觉得你现在这样的表现让陈老师看见了，老师能像以前一样表扬你吗？”
“可是妈妈，我今天可是带来了自己最喜欢的坦克玩具，我猜陈老师也一定会喜欢的……”
“别扯开话题，陈老师可不会因为你给她带礼物，就把你这一身臭毛病给一笔勾销……”
飘摇的话语渐行渐远，只有微风卷来了无尽的思念。
陈老师……
是吗，是陈老师救下的孩子啊。
其实陈老师那么温柔善良，不管你送什么东西，她都会很高兴的……
所以，如果我能再一次看到她那温柔的笑脸就好了……
哪怕一次就好……
在伯父面前拼命憋住的情感，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爆发。捱不住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碎石子路的间隙。
我真的好想再见见你啊……
稚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