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牆的另一邊

章節 4-10 遊騎兵(Ranger)

POV 希斯特利亞˙雷斯

尤彌爾不在。

希斯特利亞嘆了口氣。她剛餵完了馬廄的戰馬們，去廚房拿了些剩下的麵包想帶給尤彌爾做夜點，卻是事與願違。

賈畢與法爾科睡得很沉。這兩個孩子來到這裡已經將近一個月，倒也沒有出什麼亂子。希斯特利亞將他們包裝成被父母拋棄的農民之子，而他們倒也配合演出。儘管賈畢偶爾還是會嚷著「惡魔」之類的口頭禪，但是已經改善了許多。

然而尤彌爾卻變了。

自從皮克小姐住進來之後。

漢吉學士將皮克小姐託給了尤彌爾與希斯特利亞。初時，希斯特利亞不以為意。就算開始收女兵，守夜人裡男性依然佔了大多數，能夠看顧皮克小姐的人本來就不多，況且本來就有了賈畢與法爾科兩個客人，再多一個皮克小姐，也是沒關係的。

然而，一日又一日，尤彌爾卻與皮克小姐越走越近。

一開始，她們只是會說一些悄悄話，或者是一起吃飯。可是最近，兩人三不五時就會走到一起。吃飯時、巡哨時、訓練時，甚至是晚上的休息時間。

今天晚餐時，尤彌爾又與皮克同桌了。希斯特利亞帶著賈畢與法爾科早到，還先盛了好了一共五人的鹹湯，然而尤彌爾與皮克進來時卻挑了角落的位子坐下，離兩人遠得很。

尤彌爾沒看到自己嗎？不，絕不可能。尤彌爾的個性希斯特利亞再清楚不過。

過去，每當尤彌爾找不到自己，她就會把整個食堂翻過來，或者至少會去問莎夏，如果莎夏不知道的話尤彌爾還會搶走莎夏的飯菜藉此拷問莎夏。希斯特利亞常出手阻止這麼做的尤彌爾，嘴上責罵，心裡卻總是暖暖的。

然而，當晚尤彌爾只是上前盛了兩碗鹹湯，就回到了皮克那裡。希斯特利亞距離她們太遠了，聽不見對話內容。

晚餐之後希斯特利亞再次丟失了兩人的行蹤。真的是丟失嗎？不……希斯特利亞看見兩人往冰梯走去，然而彷彿是為了賭氣，她沒有跟上去，而是帶著賈畢與法爾科回到寢室。晚間，希斯特利亞被派去照顧馬廄的馬兒們。人們來來去去，米娜跑進來跟希斯特利亞大談八卦經，還不斷說著納拿巴前輩好帥、好英俊云云，莎夏也有跑來跟希斯特利亞要吃的，希斯特利亞想了想，便把原本要留給尤彌爾的乾麵包分了一半給莎夏。

可是，尤彌爾始終沒有來。

直到希斯特利亞結束任務，回到寢室，已是蝠時，可尤彌爾與皮克仍然不在。

希斯特利亞褪下裝備，一屁股坐到床上，看著緊挨著自己的、本屬於尤彌爾的床，心裡不知為何竟窒礙難受。

這一點也不奇怪呀！希斯特利亞告訴自己。皮克小姐是自由民，跟尤彌爾一樣來自長城以北，是尤彌爾的同鄉。希斯特利亞跟著尤彌爾遇見過不少自由民，然而亞妮它們是間諜，法爾科與賈畢又是小孩，也難怪尤彌爾會多想跟皮克聊聊吧！

況且，皮克小姐無論從什麼角度還看，都是個標緻的美人。她五官細緻，長長的黑髮雖然散亂卻有一種莫名的美感，雙眼雖常半開不張、睡意朦朧，但是那雙漂亮的眼睛仍是光采難掩。這麼好看的一個人，也難怪尤彌爾會想要跟她待在一起呢。

「所以說，尤彌爾跟皮克小姐待在一起，一點都不奇怪呢。」

希斯特利亞小聲地對自己說。

「肯定一點都……」

她拿起了尤彌爾丟在桌上的黑衣。

「……不˙奇˙怪˙的˙啊！」

希斯特利亞重重地把黑衣砸在尤彌爾床上，接著便一頭栽進了自己的睡舖裡。她用棉被蓋住自己，雙腳不斷空蹬著。希斯特利亞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像是心臟被掐住一樣的感覺、想做些什麼卻什麼也做不到的感覺。

幼稚。希斯特利亞覺得自己無比幼稚，但是卻無法停下思緒。尤彌爾正跟皮克小姐在某處待在一起，這點無庸置疑，但是他們在做什麼呢？皮克小姐想要逛逛，尤彌爾出於職責必須跟在一旁，肯定是這樣的吧？

肯定是這樣的。

……但如果不是呢？

希斯特利亞腦中閃過了漢娜與法蘭茲膩在一起的畫面。艾倫與柯尼總稱他們為「笨蛋夫妻」。這也沒什麼不好。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們倆人卻變成了尤彌爾與皮克小姐的樣子。

『碰』。

當希斯特利亞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的拳頭正垂在枕頭上，而枕頭裡的棉花則散落一地。一旁，法爾科醒過來了，正瞪大眼睛看著自己，一動也不敢動。

希斯特利亞先是一愣，接著她感覺到自己的臉迅速發熱。

「班、班，」希斯特利亞慌忙道，「你還沒睡啊？」

「欸？我？啊，我是班！」法爾科道，「是的，我、我睡不著。」

「這、這樣啊，哈哈！」希斯特利亞胡亂乾笑兩聲，接著兩人便陷入了沉默。我在搞什麼啊！希斯特利亞對著自己吶喊，胡思亂想就算了，居然還亂砸東西，還被這孩子看到，這下該怎麼辦——

「如、如果沒事的話，我先繼續睡了！」法爾柯趕緊說，「晚、晚安。」

「等一下！」在還沒來得及思考前，希斯特利亞已經阻止了男孩。如果今天就這樣結束，那我肯定會尷尬到睡不著覺的！

法爾科停止了動作，兩人便在寢室內對望著。賈畢沒有醒還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是剛剛的樣子被兩個孩子同時看見，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們、我們聊聊天吧。」希斯特利亞趕緊說道。

「聊、聊天？」

「對，聊天，」希斯特利亞說，「就我們兩個。」

「是、是的，遵命！」法爾科道。男孩汗流浹背，似乎相當緊張，但是希斯特利亞也不惶多讓，「那、那麼，雷斯小姐，妳剛剛—」

「別聊我的事！」希斯特利亞反射性地打斷法爾柯。要是照著個話題下去自己肯定承受不住，必須轉移話題！「聊聊你的事吧，班！」她說道，「你為什麼睡不著？」

聽到問題的法爾科愣住了。他看著希斯特利亞，遲疑半晌，接著又望向身邊的人。賈畢此時仍然沉沉睡著。

「我…我在…胡思亂想。」

「跟米亞——不，跟賈畢有關嗎？」希斯特利亞道。見法爾科似乎愣住了，希斯特利亞微微一笑，「沒關係，這裡只有我們。」雖然尤彌爾要求無論何時都要以假名稱呼兩個孩子，以免關鍵時刻露餡，但是現在這種時候，應該沒有關係吧？反正是尤彌爾自己不回來的，「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們兩個的關係。你們是家人嗎？」

「不是的，但我們出身同一個村子。」法爾科道，「我跟賈畢從小就認識了。我們時常玩在一起、一起抓兔子、到溪邊玩、進鬼影森林裡探險。賈畢從以前開始就很厲害。狩獵，射箭——賈畢的箭術很厲害喔，幾乎不曾失手。」他說著，「無論做什麼事，她總是衝第一個。」

「原來如此。」希斯特利亞點點頭。確實，許多時候，賈畢的行為都過於衝動了。若非法爾柯的掩護，恐怕賈畢的身分早已曝光。

「那麼，翻過城牆也是賈碧的主意嗎？」

法爾柯嘴唇微動，遲疑了幾個心跳，才緩緩的點了點頭。「那天……我們來到了長城前，」法爾柯說道，「賈畢提議要翻牆。我勸她這不可能，但是她執意翻牆。她說唯有殺死城牆另一邊所有個惡魔，才能安心……啊！抱歉，我不是——」

「沒事的。」希斯特利亞道。尤彌爾說過，照顧她的老婆婆正是死於守夜人劍下。對於自由民來說，守夜人肯定是貨真價實的惡魔吧，「然後呢？」

「然後……我說不過她，便跟她一起練習。」法爾柯說道，「先是十尺，然後是五十尺，再來是一百尺。有個經驗豐富的掠襲者指導了我們，他告訴我們攀登的秘訣，帶著我們製作了翻牆需要的工具——軟鹿皮靴、小石錘、冰斧、骨釘。賈畢學得很快，她彷彿天生就是做掠襲者的料，但我……」

「你很努力。」希斯特利亞懂這種感覺。尤彌爾常常能夠輕鬆做到希斯特利亞難以做到的事，每次希斯特利亞都必須勤加練習，才能跟上尤彌爾的腳步。「你做得跟賈畢一樣好。」

「我不知道，」法爾柯搖搖頭，「真正翻牆那天，也是賈畢爬在前面。她甚至停下來等了我很多次。每一次，我僅僅能跟在她後面，但這是不夠的。」

「不夠的？」希斯特利亞問道，「什麼意思？」

「賈畢只會不斷前進。」法爾柯說道，「她一定會變成很厲害的掠襲者。總有一天，她也會成為『戰士隊』的一員。」他說著，「到那個時候，賈畢就必須跟皮克小姐一樣，聽從國王的命令……」

希斯特利亞懂了。「你不希望賈畢變成戰士，跟守夜人戰鬥，對吧？」

法爾柯低下頭。「我……如果我夠出色，只要我成為戰士就好了。成為戰士的人，親人朋友都可以受到國王的庇護。」

「妳很重視賈畢呢。」希斯特利亞說，「賈畢有你這個朋友，真好。」

法爾柯的臉頰唰地一下紅了。

「你有跟賈畢說這些嗎？」

「怎、怎麼可能呢？」法爾科道。

「你該告訴賈畢，你想要保護她。這樣的話，也許賈畢就不會那麼衝動了呢。」

「……但是，我保護不了她。」法爾科道。「我根本幫不了她。她不需要我的保護。」

「沒有這回事。」希斯特利亞坐到法爾科身邊，「如果你肯跟賈畢好好談談，把你的想法告訴她，賈畢一定會很高興的。相反的，如果你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味埋頭苦幹，到最後只會惹賈畢生氣而已。」

法爾科抬起頭來，「為什麼呢？」

「這可是過來人的經驗談喔。」希斯特利亞說道，「我也認識一個衝動的笨蛋，一整天只想著保護別人，卻總是把自己放在危險之中，一次又一次，」那傢伙總是這樣做，「她保護過的人太多了。素不相識的男孩、萍水相逢的戰友、甚至是潛伏在身邊的間諜。只有笨蛋才會這麼做，」她實在是太蠢了，「然而最受她保護的，是另外一個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說著說著，希斯特利亞感覺到心裡鬱悶的感覺逐漸化開。是啊……自己到底在不高興什麼呢？無論尤彌爾做了什麼，跟皮克小姐發生了什麼，她始終是那一個腦袋不靈光的尤彌爾。她守著自己，一次又一次，而這一次輪到自己守著她了。希斯特利亞不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告別姊姊、回來長城的嗎？

「但是，就算一心為了對方著想，如果不說清楚的話，彼此都不會明白的。」這就是尤彌爾的缺點，不管做什麼事都不說清楚，寧願犧牲自己也不願意好好解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跟賈畢談談才行。」

法爾科頓了頓，望向賈畢，「我……會試試的。」他紅著臉，搔搔頭。「謝謝你，雷斯小姐。」

「叫我希斯特利亞就好。」希斯特利亞伸手摸了摸法爾科的頭。有弟弟妹妹的感覺就是這樣嗎？「早點睡吧。」

就在這個本該談得上溫馨的時刻，門開了。希斯特利亞轉頭望去，尤彌爾與皮克小姐就站在那裏。

「哎呀，打擾到你們了呢。」皮克小姐說道，「我們是不是該晚點回來？」

尤彌爾則是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瞪大雙眼，全身上下不斷顫抖。希斯特利亞愣了一夥兒，不知道皮克小姐所指為何。誰被打擾了？是指尤彌爾與皮克小姐嗎？

然而在希斯特利亞得以想通前，尤彌爾已經快步上前。她拉開希斯特利亞放在法爾科頭上的手，站到法爾科前，雙手插腰瞪著男孩。尤彌爾的臉色可說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上吊眼、單眼皮、尤彌爾確實生著一張惡人臉，但這麼難看的表情希斯特利亞沒見尤彌爾擺出來過一次。

儘管法爾科受了驚嚇，他仍強自鎮定，「晚、晚安，尤彌爾小姐。」他說道，然而尤彌爾的雙眼猛然瞪大，雙脣咧開，對著法爾科齜牙裂嘴。法爾科嚇壞了，可是從希斯特利亞看來，尤彌爾竟讓他想起了食物被搶的獵犬。

忽然，尤彌爾轉向了自己。下一秒她已經被尤彌爾拎了起來。「欸？」希斯特利亞發出疑惑的聲音，但是尤彌爾沒有停下，希斯特利亞就這樣被尤抓回了自己的床上，與法爾科隔的遠遠的。

尤彌爾在自己的對面坐下，用身體擋在男孩與希斯特利亞之間。「妳沒事吧，希斯特利亞？」

我能有什麼事？希斯特利亞暗忖，她還不懂尤彌爾在搞什麼，「尤彌爾，你在做什——」

「那個傢伙，」尤彌爾道，「他沒有對你做什麼吧？」

「法爾科嗎？」希斯特利亞不知道尤彌爾到底怎麼了，「他怎麼可能對我做什麼呢？」

「是嗎？可是……可惡啊！」尤彌爾道，檢查著希斯特利亞的手腳，臉上寫滿擔心與憤怒，「該死，我不該引狼入室，我早該知道那傢伙不懷好意。」

「什麼不懷好意？法爾科是好孩子啊！」希斯特利亞道，「尤彌爾，妳在做什麼啊？法爾科被妳嚇到了，妳知道嗎？」

希斯特利亞本想搞清狀況，誰知尤彌爾一聞言，竟然像酒袋破了洞一般，瞬間殺氣全消，原本憤怒的神情變成了做錯事怕被罵的孩子一樣。

「……對不起，」尤彌爾小聲地說，「我……我只是……沒想到妳會……」她的語氣吞吞吐吐，「妳會喜歡年紀比妳小的……」

希斯特利亞瞪大雙眼。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她不自覺地望向皮克。那個漂亮的女人正看著自己與尤彌爾露出微笑，對著希斯特利亞點了點頭，而她的雙手則按住了法爾科的雙眼。

真是愚蠢啊，尤彌爾，跟我一樣。

然而，一想到尤彌爾跟自己一樣笨，希斯特利亞便覺得好氣又好笑，心裡卻又暖暖的。

「法爾科，還有賈碧，我都喜歡，因為他們都是好孩子，」希斯特利亞抱住了尤彌爾，小聲地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但是尤彌爾是不同的喔。」

「……我是不同的嗎？」

「對啊，因為尤彌爾不是好孩子呢。」

「怎麼這樣————」

「我也不是好孩子。」好孩子是克莉絲塔，不是希斯特利亞，「所以，我要跟尤彌爾一起努力吶。」她靜靜地說著，感受著懷中人的顫抖逐漸平穩下來，「還記得我們成為守夜人時的誓言嗎？『妳是我的，正如同我是妳的…』」

「『今夜如此…』」

「『…夜夜皆然。』」希斯特利亞。

尤彌爾沒有繼續說話，只是讓希斯特利亞抱著自己。希斯特利亞很久沒有看見如此脆弱的尤彌爾了。尤彌爾太善於隱藏自己，將一切藏在她那稱不上好看的壞笑之下，然而希斯特利亞知道，儘管經歷了這麼多，尤彌爾也只是個十多歲的半大孩子，『跟我一樣。』希斯特利亞暗忖，將尤彌爾抱得更緊。

「兩位，」皮克道，「需要我把孩子們暫時帶走嗎？讓妳們能好好獨處過夜？」

「不、不用啦！」希斯特利亞趕忙道。

「千萬別客氣啊。」皮克笑著說，而法爾科則正襟危坐，一根手指都不敢動，讓皮克遮住自己的雙眼。至於賈碧，則仍沉沉睡著。「我也是個識趣的人，在這之後妳們該發生什麼事我也大概猜得到。那種事情……妳們就算不介意，也不該讓孩子看到吧？」

「什、什麼『那種事情』！沒有事情會發生啦！真的！」希斯特利亞趕緊扶起尤彌爾，「今天就到此為止！大家睡覺吧！明天還要訓練呢！」

「真的不需要我離開嗎？」皮克說道。

「不、不需要啦！」希斯特利亞道，「我要熄掉蠟燭了，快點睡覺吧。」

「那我便待在這了。」皮克道，「但是在睡覺之前……尤彌爾，妳不是應該有些話要說嗎？」

「我都忘了！」尤彌爾道，接著轉了過來。「妳靜靜聽我說，希斯特利亞。」

尤彌爾。皮克用『尤彌爾』來稱呼尤彌爾。希斯特利亞可是經歷過冰原狼襲擊的生死關頭，才成功讓自己能夠直呼尤彌爾的名字的。皮克小姐認識尤彌爾不過幾周，竟然已經……

「……希斯特利亞？」尤彌爾，「妳有在聽嗎？妳知道這是什麼嗎？」

「咦？咦？啊，抱歉！」希斯特利亞趕緊回神，才發現手上被塞入了一柄匕首。「這是？」

「這是黑曜石匕首。」尤彌爾道，「帶著它，不要離身。」

「黑曜石？」希斯特利亞疑惑。黑曜石……龍晶匕首並不常見。首先龍晶在北境相當少，製作的武器也稱不上精良；儘管銳利，卻相當脆弱，一旦與鋼鐵交鋒，便會斷裂。

故事書總提到安達爾人登陸維斯特落時，帶來了鐵鑄的刀劍，使用黑曜石武器的森林之子無法敵擋，最終南方的魚梁木被焚燒殆盡，森林之子也消失無蹤[註1]。

「為什麼要帶著這個？」希斯特利亞問道，「什麼時候會用到它？」

「最好不要用到。」尤彌爾道，「此外，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長城。」她說，「不要去塞外。」

塞外。希斯特利亞心裡一沉。近來長城氣氛詭譎，在追擊隊全滅的消息傳來之後更是如此。風暴將至，皮克小姐又帶來了大量的情報，總司令的下一步到底會是什麼？

「那就這麼說定了。」尤彌爾道，「睡覺吧。」

※※※※

希斯特利亞做了個夢。她夢到自己位於無頂塔之上，火焰魔咒雕塑的王座華美而莊嚴，卻無色彩。朋友們都在這裡，一個又一個，男孩與女孩，而希斯特利亞則位於他們的中心。

不，那不是希斯特利亞。希斯特利亞從來都是在馬廄工作。如此高貴的位置並不屬於她。無頂塔與王座也與自己無緣。那麼她是誰？希斯特利亞不知道。她銀髮、紫眸，美麗地宛若非人。紫羅蘭般的紫眸、銀金色的長髮，那是瓦雷利亞血脈的顏色。她是誰？

歡笑聲徘徊在塔頂，使希斯特利亞聽不見奴隸們的哭喊，也聽不見龍焰焚燒大地的聲音。有另一個愛做夢的女孩來到眼前，帶來四顆龍蛋。「請求您的祝福。」

四顆龍蛋都非常漂亮。一顆是黑的，宛如午夜汪洋，卻有生氣勃發的暗紅波浪和旋渦；一顆是深綠色，隨著女孩轉動的角度露出各式的青銅斑點；一顆是淡乳白色，卻有著符文一般的金色條紋，美麗異常。

還有最後一顆龍蛋，同第一顆一樣是黑色帶著深紅色的圖騰，但是卻有所不同。如果第一顆黑色龍蛋的黑是午夜汪洋，那麼這一顆的黑便是地底的黑曜石；如果第一顆黑色龍蛋的紅是生氣蓬勃的烈焰，這一顆的紅便是緩緩滴落的鮮血。

「你會展翅高飛，帶母親翱翔天際，」她獻上對黑色龍蛋的祝福，「你會成長茁壯，保你母親安全，」她對綠色龍蛋說道，接著，她來到白色龍蛋之前，「你會成為世上最美麗的龍，教太陽失色。」

最後，她轉向第二顆黑色龍蛋。「你將沉睡，然後在冰雪之中重生。」她說道，「唯有死亡可以換取生命。」

『唯有死亡可以換取生命。』世界，祝禱著。

※※※※※※※※※※※

號角聲響起。

希斯特利亞與尤彌爾同時醒了過來。半個心跳之間，兩人都已經超起了武器，靜靜等待著第二聲號角。

沉默籠罩。

一聲，僅有一聲，代表遊騎兵歸來。

兩人鬆了一口氣，但仍迅速全副武裝到廣場集合。賈畢、法爾柯與皮克也被挖了起來。兩人給賈畢與法爾柯都找了黑衣，而皮克則不被賦予任何武裝，畢竟她是被俘虜的自由民。

半刻鐘內，所有人列隊完成。在長夜堡的人員約有五十人上下，其中三分之二是與希斯特利亞同期的新兵。漢吉學士與奇斯教官也到了，還有利威爾班的成員們，以及伊澤爾前輩。火炬被點燃，燈火通明，而現在的時間約莫鶯時，距離日出還剩一個小時左右。

「各位。」漢吉學士站到了台前，「在這個時間集合所有人，我想你們都已經知道事情有變了。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次，請各位聽清楚。」

她高舉一張信紙。「這是來自長城以北的訊息」她說道，「就在一天之前，我們已經確認到了『塞外之王』的位置。現在，利威爾正在前線埋伏。我們則要馳援他們。」

「學士！」讓舉手道，「說我們要馳援…就只有我們嗎？」

「不，」漢吉說道，「這一次，守夜人將會傾巢而出。」

漢吉拉開了信紙，「東海望、」她說道，「影子塔、」聲音迴響，「黑城堡，還有長夜堡。遊騎兵會全數傾巢而出，而事務官與工匠中的好手也會一起北進。我們畢其功於一役。」

『畢其功於一役。』希斯特利亞低下一滴冷汗，終於還是來了。

「根據情報，野人的總數超過十萬。」漢吉說道，「所以我們也要拿出敬意。這一次，守夜人會有七百人。這乃是近百年來守夜人最大規模的一次北征。」

「七百人對十萬人。」某個新兵低語，「這是……」

「懸殊的差距，但是野人的十萬人有老人、女人跟小孩。」漢吉學士宣布，「塞外之王的隊伍固然龐大，但不過是些烏合之眾。許多人連長劍握哪頭都不知道。一次突襲就足以讓他們嚎叫著滾回茅屋裡，再待個五十年。你們在野人的偷襲下守住了長夜堡，打敗了瑟恩人的大軍。你們辦得到」

漢吉頓了頓，繼續道。「現在被點到的人，天亮之前完成準備。艾倫！」

「是！」艾倫舉手應答。

之後點名繼續了下去。工匠與事務官中一部分的人被點到，但大多數留了下來。至於遊騎兵則是幾乎全被電到。

這並不意外。漢吉學士隱瞞了皮克小姐的存在，甚至納拿巴前輩帶來的訊息也沒有公開，想必是艾爾文總司令有著更深一層的計畫。

然而，無論計畫為何，總是免不了一場血戰。

「……尤彌爾。」漢吉學士道。「沒被點到的人，負責幫忙備馬，動作！」

希斯特利亞瞪大雙眼。她沒被點到，明明是遊騎兵卻沒被點到。「這怎麼回事，尤彌爾？」她慌忙地問，然而尤彌爾只是聳聳肩，「誰知道呢？大概是學士覺得妳派不上用場吧？」

「尤彌爾！」

「別生氣啦，」尤彌爾壞笑道，「既然妳要留下，就幫我備馬吧。記得選匹好馬呀！」說著她便跑了。

希斯特利亞愣在原地。開什麼玩笑？我又要被丟下？不行！絕對不行！

一片混亂之中，希斯特利亞逮到了漢吉學士。抓到學士時，她正在跟馬可交代任務。

「漢吉學士，我們必須談談。」

「新兵，有事晚點再說。」她非常忙碌，但是希斯特利亞管不了那麼多，「漢吉學士，請跟我談談！」她拉高音量，「現在！」

漢吉學士似乎被自己的態度嚇住了。「漢吉學士，先跟她談談吧。要不然，我想這一切會沒完沒了的。」馬可在一旁說。

馬可被支開後，希斯特利亞單刀直入，「為什麼沒有點到我？」她問道，「我明明也是遊騎兵。」

「欸？是尤彌爾跟我說的，說妳自願留下來照顧妳們找到的那兩個孩子……」

尤彌爾！又來了！又是她！「沒有這回事！」希斯特利亞趕緊否認，「漢吉學士，尤彌爾是個大騙子，不要再相信她了。我也要去！」

「妳去的話，誰來看顧那兩個孩子呢？」

希斯特利亞啞口。這點她確實沒有考慮到，但是總不能因為這樣就……

「我、我們也可以一起跟上去！」

希斯特利亞回頭，法爾柯與賈畢就站在後面。他們什麼時候跟過來的？

漢吉學士皺眉，「你們還是孩子。」

「我們十歲了！」賈畢撒謊。「在我的故鄉，十歲已經算是個成年人了。」

這點倒是沒說錯。尤彌爾說過，儘管各部族習性不同，十歲的自由民大多都有獨自狩獵的能力，更別提是能夠翻過長城的賈畢與法爾柯———雖然兩人莫約只有八九歲而已。

「不，你們非但是孩子，甚至還不是守夜人。你們還沒有許下守夜人的諾言吧？」漢吉說道，「你們留在長城這邊，還有很多需要你們幫忙的雜務。」

「怎麼這樣……」法爾柯道。

「至於妳，希斯特利亞，留妳下來還有其他原因。」漢吉說道，「妳是雷斯家的人，就算妳已經與她們劃清界線，終究擁有貴族的血統。」她頓了頓，「留著妳，是留著我們跟雷斯家交涉的籌碼。現在局勢緊張，必要時我們可能會需要任何貴族的支援———包含雷斯家族。」

希斯特利亞咬牙。她已經跟姐姐劃清了界線，卻沒想到這血緣竟然成為了另一道枷鎖。

但她不願意放棄，「我已經和雷斯家沒有關係了，漢吉學士。況且雷斯家已經失勢了，不是嗎？而且，這隻隊伍需要我。」

「為什麼？」

「我是新兵中少數跟自由民…跟野人打過交道的人。」她說道，「當初，我跟尤彌爾被野人俘虜了好幾天，其他新兵可沒有這種經驗。」雖然當初之所以能脫逃，都是多虧了尤彌爾，「萬一遭遇野人，我一定可以幫上忙的。」

「但是尤彌爾也做得到這一點。」漢吉學士道，「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會帶上她，留下妳。」

「尤彌爾一個人的話，什麼事也做不好的啦！」希斯特利亞沒多想便脫口而出，「尤彌爾又笨，又懶惰，心又軟，根本不懂保護自己，平常不斷偷懶，遇到生死大事的時候卻又第一個衝去送死，也不懂跟別人商量，就擅自替別人下決定！」放尤彌爾一個人自己出去根本是找死，「如果沒有我陪在她身邊，她一定馬上就會完蛋的！」

「……看來妳對尤彌爾的評價很低啊。」

這不是評價低不低的問題吧！「漢吉學士，算我求妳了，拜託妳——」

「算我服了妳了。」漢吉學士舉手投降貌，「但是這兩個孩子呢？」

希斯特利亞看向兩人。這是另一個大問題。兩人看起來是想回城牆另一邊的，但是就希斯特利亞看來，待在長城比回去安全。要是帶著他們出長城，無論讓他們跟著守夜人，或是回到『塞外之王』的麾下，都必須加入守夜人與自由民的戰爭。

然而，戰爭不該染上孩子的血。

可是，要是找不到人照顧這兩個孩子———

「那就交給我吧！」

米娜不知何時來到了兩人旁。

「米娜？」希斯特利亞道。米娜沒被點到，此刻應該沒她的事啊？

「我被指派為事務官，用劍也不太行，想來想去都不適合跟妳們一起出長城呢，所以就讓我幫幫妳們吧。」米娜笑著說，「況且，我沒有兄弟姐妹，老早就想要弟弟妹妹了呢。」

她接著轉向兩個孩子，「讓我們好好相處吧，米亞、班！」說著，米娜牽起了兩個孩子的手。

「咦？是、是的。」法爾柯道，賈畢則一臉抗拒的樣子，然而這都阻止不了米娜。

漢吉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就這麼決定了。希斯特利亞，等等妳跟著大家一起集合。」她說道，「至於皮克嗎……該把她送到黑城堡嗎……？」學士喃喃自語著，往她的休息室走了過去。

漢吉學士離開後，米娜又湊了上來，「希斯特利亞，我想要拜託妳一件事。」

「什麼事呢？」

「如果妳看到亞妮的話，告訴她，我原諒不了她，」米娜說道，「我一定要好好罵她一頓；告訴她，我……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她，等他回來向我道歉。」

※※※

「出城門之後，按照分配好的那樣兵分三路。」漢吉學士高聲宣布，「目標，先民拳峰。出發！」

應口令，四十多匹馬、將近兩百隻鐵蹄濺起雪花，進入隧道。隧道內，火炬微亮，而希斯特利亞穿梭其中。

尤彌爾就在自己身旁。她發現希斯特利亞也在隊伍中時，似乎想發脾氣，但是希斯特利亞搶先一步把尤彌爾罵了個狗血淋頭。「尤彌爾要是下次敢再耍這種把戲，我就要妳好看！」希斯特利亞發下毒咒，「我一定在妳的黑衣上縫上一百朵百合花，讓妳變成走到哪裡都全身花香！」

似乎是發現自己真的生氣了，尤彌爾僅是碎念了兩句，沒有再說什麼。後方，阿爾敏與莎夏押著物資馬車。前方，同隊的艾倫、讓、佛洛科也一飛速奔馳，更前面則是領頭的前輩們。

絕境長城乃是世界的盡頭，而現在眾人就要前往這盡頭的另一邊。她的腰間掛著長劍，懷裡則藏著龍晶短劍，以及從老札克雷手中拿到的瓦雷利亞鋼匕首。儘管這匕首與希斯特利亞有著不怎麼好的淵源，但防身武器多一個是一個。

畢竟，這一次將是血戰，希斯特利亞告訴自己，容不下猶豫。無論『塞外之王』有什麼目的，守夜人要做的事情都很簡單：以七百人去對抗整個北野洪荒的憤怒，找到他，阻止他，然後了結他。

希斯特利亞的手指開開合合。

而後，隧道已到盡頭。無盡的天空在希斯特利亞的眼前展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