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坐看飞霜满，天涯品花依。

这便是柚子在庄中所闻，江湖人最为津津乐道的两句话。

诗中所言玉公子，乃今琅琊阁主。传其文韬武略，才貌双全，不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功力更是深不可测，已臻化境。虽常以半张白玉覆面，亦难掩其惊世之容，是为天下第一奇人。然平日行踪不定，颇为神秘，无缘之人便是苦苦追寻或也难以得见。

而这素有江南第一楼之美誉的品花楼，却是地处扬州，距离山庄不过数日路程，旋即留书一封，轻舟策马少年游，一路奔袭至此。

扬州乃江南富庶之地，官道漕运四通八达，故而商贾云集，热闹非常。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儿的姑娘亦是生得标致水灵，貌婉心娴。是以与扬州商贸齐名的，便是这扬州玲珑界，而品花楼，正是个中翘楚。

品花楼的酒好，上至皇亲贵族们享用的珍酒，下从乡村山野里不知名的小酿，只要您想尝一尝，保管能喝得醉醺醺轻飘飘好似神仙。

品花楼的菜好，无论是海味山珍，抑或寻常小碟，到了这里都能别有一番风味，好吃得让您想把舌头吞下肚。

但品花楼最引以为傲的还是它的人。

美人。

令人消魂蚀骨的美人。

有成熟魅惑的美人，有纯情娇羞的美人，有清雅高贵的美人，有刚烈率直的美人，有柔情似水的美人。

无论多么挑剔的客人，总能遇着满意的姑娘。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品花楼大堂最显眼处高高悬挂着的一张金镶玉砌的大榜，光彩熠熠，吸引着每位进出客人的目光。

这便是品花楼的绝色名花榜。

从上往下依次是品花楼当月最受欢迎十大名花的坐次。

世人都有种奇妙的心理，越是众人追捧的名花，便越是想摘下来赏一赏。何况在品花楼这名满天下的清楼里，能够位列三甲，自然有了睥睨群芳的地位。多少巨贾豪杰一掷千金甚至家财散尽，只为一亲芳泽。

而且，在排行榜的刺激和带来的利益驱动下，各位姑娘也拼尽百宝，争奇斗艳，谁也不敢怠慢分毫。皆因这绝世名花榜的坐次乃是每月一计，稍有不甚便可能连降几名，甚至掉下榜来。

姑娘们在不断竞争中出落得愈发标致，上榜名花的水准只增不减，客人们自然趋之若骛，品花楼的生意亦是越做越大。

但这其中，只有一人例外。

那便是常年稳绝色坐名花榜榜首之位的品花楼头牌美人，蓝依依。

这名花榜上的其他姑娘，虽不敢称国色天香，却也算得上风姿绰约，各具韵味，却仍是不及这位蓝姑娘之万一。

可这蓝姑娘除了特定之人，平日里几乎从不见客，唯一公开露面的机会便是品花楼每月十五举行的飞花节。

柚子来此时，正好错过了前几日的飞花盛事。

况且凡参加飞花节的宾客，均需持由品花楼派发的飞花令方可入场，而这飞花令，每月仅发出百枚，根本是供不应求，千金难寻。不少武林人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而袖子既无银两，更无可能为了此事与人动手。幸而恰逢品花楼招收下人，凭着自己在庄中“被迫”所学，总算是略胜其他寻常小妹一筹，成功混入楼中。

可眼见已在此盘桓数日，品花楼上上下下的姑娘都早已熟稔，做丫鬟的功夫更是锻炼得炉火纯青，唯独这传说中的第一美人却仍是全然不见踪影，柚子甚至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望着绝色名花榜上最为显眼的三个大字，柚子心中一阵惆怅。

“柚子，又在发什么呆？”清甜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是晴美姐。”

被唤作晴美的，是一名面容隽秀，眉宇间颇有英气的少女。正是品花楼的主事人。

这品花楼不愧为江南第一楼，旁的烟花柳巷之地，主事人不是这妈妈便是那大娘，可品花楼上上下下，从姑娘到丫鬟，乃至专干杂活的小厮，全都是清一色的少年男女，最重要的是，模样还俊俏得紧。

“没、没有，我只是在想......”柚子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总不好说自己是在想怎么样才能见着美人吧。

晴美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沉吟片刻，道：

“你随我来。”

柚子本以为要受责罚，也只得惺惺跟上，却不料晴美竟将她领至平日禁入的后院。

穿过长廊，院内有一处别苑。

院落四周栽满常青竹，别苑跟前有些幽兰和雏菊，以及含苞待放的冬梅。

“这是....？”柚子整日里上蹿下跳，可不曾见过和听过楼里有这么个地方。

“你每日都要对着那绝色名花榜发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晴美有些戏谑的看着她，“若不是见你还算伶俐，能讨得众姑娘欢心，又会些拳脚功夫，才不会给你这份美差。”

“正巧依依姑娘缺一名通房丫鬟，我已和她招呼过了，你且去吧。”晴美言罢，便径自离去了，只留下在原地消化不良的柚子。

通、通通通通通房丫鬟？

虽然自己是很想一睹这第一美人的风采，但长这么大还没有和陌生人同房共眠过，即便都是女孩子，也难免有些羞耻吧？

万一这蓝姑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比如喜好俩人一起......

柚子涨红着脸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想什么呢，总之先见了美人，余下的事随机应变罢。

推开门，便有琴声入耳。

忽而清澈透亮，婉转幽深，清越如泉水。

忽而古朴浑厚，淡泊高远，浑厚似松涛。

琴声中似有一股幽怨，一股惊艳，又似有一股尘世间至沉至痛的恨意，一股红尘中最爱最怜的欣喜。

屋内陈设，亦有别于主楼的明快奢华，古朴而雅致。

依晴美所言，这蓝姑娘的房间是在二楼。

柚子踏着琴音拾级而上，便见到了那张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令自己魂牵梦萦，缱绻一生的绝世容颜。

青衫少女临窗而倚，斑驳的竹影在琴弦和纤细白皙的指尖摇曳，若翩然的彩蝶；偶有轻风拂过，撩拨起她柔软的缎发，便似有阵阵幽香荡漾。

而最令人沉醉的，还是那双琉璃般光华流转的紫眸。

那似包裹着璀璨星河的夜幕般清冷神秘的紫眸，美丽又懒倦，迷人且危险。

一曲终，紫眸微凝，便从眼里，闯进了心里。

待到芽衣望向自己时，柚子这才意识到，二楼的房门未闭，自己正站在门口痴痴傻傻的对着眼前的美人儿出神。慌忙低下了头，微微躬身道，“我是自今日起侍奉姑娘的柚子。”

青衫美人没有回话，只施施然起身，朝着柚子缓步而来。

空气中的幽香愈发清晰，少女光洁柔软的指尖触碰到柚子略有些发烫的脸颊，显得格外冰凉。

“听说，你一直很想见我？”清冷的声线无悲无喜，仿佛在叙述一件极为平常之事。

柚子顺着下颌传来的力道微微抬首，便又撞上那深不见底的紫眸。

“这世上女子皆仰慕公子玉，但求一见，可对一名清楼女子如此执着的，你还是头一遭。莫非.....”

是错觉吗？柚子竟觉紫眸中多了一丝邪魅的笑意。公子玉自然也是想见的，可这不是轻易没有机会嘛？

柚子想开口说点什么，眼前的绝美脸庞却是越靠越近，那莺惭燕妒的薄唇转眼已近在咫尺，甚至能感受到它气出如兰。柚子霎时只觉一阵晕眩，喉咙也干涸的发不出一丝声音。

正当她紧闭双目放弃思考，并肯定了自己之前对蓝姑娘的想法后，少女的气息却突然散去。

“进来吧。”

睁开眼，芽衣已回到屋内，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被耍了。自己好歹也是讨得这品花楼众多姑娘欢心的“头牌”丫鬟，方才也不知在期待些什么，第一次与蓝姑娘见面，便落得如此狼狈。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虽然这样形容也有些奇怪就是了。

为了凸显自己是一名合格的丫鬟，柚子主动开口道：“依依姑娘，这别苑内，似乎只有姑娘一人？”

芽衣微微颔首。

“这么大的屋子，总觉得，有些寂寞呢。”柚子环顾四下，整个二楼似乎只有这一间房，自己方才进屋时，也未见着其他下人。

“我喜好清净。”屏弃于温暖之外，满足于荒凉的寂寞，有孤独，才能保持永远澄澈。

“可，姑娘方才的琴声......”话到一半，柚子突然惊觉这样猜测才第一次见面的主子的心思似有不妥，何况这位可不是省油的灯，便没有再说下去。

芽衣闻言，果然秀眉微挑，颇有意味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柚子虽来此不久，却也明白，这风尘中的女子，纵豆蔻词工，清楼梦好，难赋深情。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每个人至此，都有自己的辛酸与无奈，只是这些，都难以言明。

“没关系，”柚子忽而话锋一转，笑的灿烂，如冬日里温暖的阳光，“今后，有我陪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