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离圣诞还有一周的时候。
下班的我如同往常一样回到了家,和岛村一起吃饭,休息,闲聊。
「喂?」
就在我享受着岛村大腿的温暖时,岛村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是很少见的事情,虽然不太清楚岛村工作的情况,但是她平常很少和公司里的人联系。当然了,我是基本上没有。
我一边侧过头看着岛村,一边开始胡思乱想。
「嗯...啊?」
突然,岛村整个人坐直,贴着的皮肤感觉到她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这样啊...嗯,我会跟安达说的。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咦?和我有关系?是岛村的家里人打的电话吗?
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不再是秘密,岛村的母亲也同意了。倒不如说,她当时就是一副「果然,我早知道啦」的表情,然后一边盯着我看一边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那时的我并没有去想她那点头是什么意思,准确来说我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了。不过就算还能够思考,我想我也不能理解吧,毕竟岛村母亲的想法有时候和岛村一样奇怪。嗯...应该是反过来?
这时候,岛村放下了手机。她低头看着我,眼神不停游移。
「安达,那个,嗯——怎么说好啊。」
岛村似乎非常苦恼,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吗?』
「算了,安达我跟你说一件事喔,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感到很困惑,岛村家里有什么事不好意思跟我说的吗?
岛村好像想不到怎么委婉地告诉我,被她的表情影响,我不禁也有点紧张起来。是什么重要的事吗?...希望不要影响到岛村和我的生活。我也端坐起来,面对着岛村,静静等待她说下去。
「呼——嗯,就是说,是关于你妈妈的事情的。」
岛村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盯着我说道。
咦?我有点意外。对于母亲,我已经很久没有与她联络了。一开始岛村的母亲还会拉着她过来,但是慢慢的就只有岛村的家人过来了。...呃,还有那个奇怪的家伙。关于母亲后来的消息,我大部分都是从岛村那里得到的。来源应该是岛村的母亲,她和我母亲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隐隐约约,我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房间的空气开始凝固,胸口有点堵塞感。
「嗯,就是安达的妈妈,好像...身体不太行了。现在已经住进了医院,我妈妈让我们过去。」
...我现在,应该哭吗?感觉有点压抑,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但是,眼泪却没有流下来的意思。
即便如此,现在的我确实感受到了一丝痛楚。
我并不是没有想象过这一天,也想过我对这种消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本来以为就我和母亲的关系,可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个消息对我的冲击比我预想的还要大一些。
岛村抬起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没事吧?」
『嗯。』
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带着有点混乱的思绪,我跟着岛村一起前往母亲现在住的那家医院。路上岛村并没有和我说话,只是用手紧紧握住我。
冬天的夜晚有点冷,小镇上看不到多少的人影,就像缺少了星星的天空。
到了医院,岛村带着我找到了她母亲在电话里说的那间病房。在门口我见到了岛村的母亲和她的妹妹。
「安达妹妹呀,赤华她好像有点不行了。」
岛村的母亲语气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那种轻松感,这也是正常的吧,毕竟她们的关系那么好。反而是我这个当女儿的表现有点太平淡了。
『嗯...』
我低下头,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岛村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消失了,母亲并不愿提及他的事情。
「嗯,你进去看看她吧?现在情况好像稳定下来了。」
岛村的母亲并不给我思考的时间,拉着我进了病房,然后就转过身走了出去。
随着身后传来「吧嗒」的声音,现在这间单人病房里就只剩我和母亲了。
我抬头看向床上的她。母亲察觉到了有人进来,微微睁开眼侧过头。
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一点长进也没有。
『身体...怎么样?』
我开口询问她。内容是毫无营养的话语。
母亲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病房里的空气逐渐凝固。
白炽灯的光线有点刺眼,我想起了离家那天早晨的阳光。
在我忍不住想偏开头的时候,母亲有点艰难地开口了。
「还行,咳,你都,咳,顺利吧?」
看着她的样子,我原本想说不要勉强自己说话了。但是声音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想,这可能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几次对话了。
虽然母亲还没有戴呼吸器,但是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早已全白,身体瘦弱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一样,枯槁的皮肤让人确切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在岛村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搬去和岛村的母亲一起居住了。那几年间,我并没有跟岛村一起回去过——应该说,我本来就没怎么和岛村一起去过她娘家。所以,我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与母亲见过面了。可是直到今天,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才终于有了一种「啊,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的感觉。
『还行。』
应该说很好吗?因为可以天天都和岛村在一起了。对我来说,这就是我要的生活,于是我补充道。
『应该说...挺好的。』
「这样啊,那就好。」
母亲说完就陷入了沉默。
房间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之中,母亲应该和我一样,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以前见面的时候,因为总有岛村的母亲在旁边,她经常会任性地要求母亲和我讲几句话。但是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一切又仿佛回到了起点。
只是这一次,虽然依旧是令人不安的沉默,内心却隐约产生了一点变化。
就像是,希望时间能过的再慢一点。
「你,咳,要照顾好自己。」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母亲突然开口了。
『嗯...你也是,要听医生的话。』
我说出了自己平时不可能说出的话。内心感到不自在,于是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白炽灯的灯光让我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又是一阵沉默。
母亲将头又转了回去,目光也注视着上方。
需要做点什么。我的内心这样告诉我。可是即便努力去思考,我还是想不出能对她说的话。喉咙紧缩着,面前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隔音墙,一张一合的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让良香进来吧。」
如同过去一样,母亲很利落地率先结束了我们的对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点进步都没有吗?胸口的淤积好像更加严重了。但是,这也许就是我和她的「最后」了。
我们之间的「线」在当初离家的时候早已断开,如今维持着我们之间关系的事物又是什么呢?或许是岛村的母亲,又或许是其他我无法说清楚的东西。...但是无论是什么事物,我和母亲都没有借助它去修复彼此间的关系,而是就这样放任到了最后。
或许在这点上,才能确实体会到我们是「母女」吧。
我走到了门边,手握住了门把,像是电影落幕后准备离场的人一样。
在我即将打开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樱......」
我没有转头,她似乎也不在意,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说下去。
「你...要幸福。」
眼角湿润了。
『...』
我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握着门把的手开始颤抖。
『嗯...妈...妈,谢谢你。』
我听到了自己嘶哑的嗓音,如同刚被救起的溺水的人。
这一刻,我想我明白了,连结着我们的,这几十年来未曾崩断的事物是什么了。无论我们之间的相处有多么笨拙,无论我们搞砸了多少次,身后的那个人,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家人」。
这种联系,不是「我不需要」就可以否认的。
当初的自己也许没有后悔和留念。但是现在,看着即将走到终点的母亲,一种莫名的悲伤充斥着身体。
我们不曾成长,可是内心的某些地方,却悄然改变了。
「去吧。」
听到母亲的话,我再次点了点头,颤抖的手打开了门。
走廊上正在说话的三人回过头来看向我,岛村的表情有些惊讶。
我向岛村的妈妈传达了母亲的话,于是她点点头走了进去。随着「吧嗒」的关门声再次响起,我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某些东西,内心一阵空虚。
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有点刺鼻。
岛村向我走了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将头靠在了她的胸前。岛村并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眼角再次感受到湿润。
但是积压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
我的嘴唇轻微颤抖,吐出了来自内心的,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
妈妈。
谢谢你。
现在的我,已经得到幸福了。
圣诞节的前三天,我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