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牆的另一邊
章節 4-11 受祝福者(The blessed)
POV 米卡莎˙阿克曼
「那麼我們就在此分手了。」耶雷娜道,「亞妮小姐,感謝你的照顧。」
在離目的地還有半里路時,耶雷娜向眾人道別。「你要去哪?」亞妮問。
「女人的小秘密。」她神祕地說。
「是嗎?」亞妮道,「那就再見了。願諸神保佑妳。」
「世界上的神只有一個。既非舊神,亦非新神,只有真主。」耶雷娜道,「願真主以智慧之火照亮妳的心靈。」
「我倒希望祂把天氣考得暖一點。」亞妮聳聳肩道。
「烈日或嚴寒,暴雨或狂風,都是真主的安排。」耶雷娜轉向露易潔,「願真主將光明賜予妳,露易潔。」
「願真主也將光明賜予妳,耶雷娜姐姐!」露易潔是三人裡唯一會認真回應耶雷娜祈禱的人。
「露易潔真聰明。」耶雷娜笑著說,最後看向米卡莎。
「保重。」米卡莎道。
「有真主保護我,無人能傷我分毫,但還是謝謝妳,米卡莎˙阿克曼。」耶雷娜道,「願真主守護妳,因長夜漫漫、處處險惡。」
耶雷娜最終消失在了林中,而亞妮則帶著米卡莎與露易潔繼續前進。儘管一起行動了數日,米卡莎也沒能搞懂這個高個子的女人。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傢伙不信新神也不信舊神,而是崇拜一個叫做『真主』的神祇。
這個世界還真是無奇不有啊—米卡莎暗忖。
經過數日的旅程,米卡莎跟著亞妮抵達了目的地:一個谷地中的村子。
事實上,與其說是村子其實更像是營地。帳篷一個挨著一個立起,老人、小孩與女人穿梭其中,少量的牲畜駝著主人的家當四處閒晃。
谷營地中央有一個小小的湖,幾個女孩在湖邊打水。一個石子堆成的高台立在湖旁,不到一個人高。谷營地不大,不比長夜堡的廣場大上多少,卻塞滿了帳篷。一群男孩打米卡莎眼前跑過,嘻笑怒罵,抓著一隻鞋子,後面則有個女孩掉了一隻鞋苦苦追趕著。
除了孩子與女人,便是老者。一名老人坐在湖邊,不知是在思考還是睡著了。兩名鬢髮班白的長者行動蹣跚,需要旁人攙扶才能移動。還有一個光頭、滿臉皺紋的男人,用彎曲粗糙的手指打磨著手中的石斧。
米卡莎沒有見過這樣的野人。
她曾迎戰掠襲隊,都是身強體壯的成年人,瑪格拿的長斧更差點殺死她。在更久之前,尚未來到長城時,她也曾目睹幾次掠襲隊與守夜人的戰鬥。然而那些都是翻過牆的野人,他們強壯、粗暴、嗜血、渴望侵略……但是在這裡卻不是這麼回事。
「老人、小孩、女人。」米卡莎道,「這裡沒有男人。」
「還是有的。」亞妮道。
亞妮領著米卡莎與露易潔沉默地走入人群。許多人在與他們錯身時,眼神似乎都會飄過來。初時,米卡莎以為它們是在看自己這個俘虜,然而她很快地發現,他們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亞妮。
米卡莎開口,「這裡到底是哪裡?」
「被遺棄者苟延殘喘的地方。」亞妮說道,來到了一頂位於營地西側的帳篷,領著米卡莎與露易潔進入。帳篷內一個老人……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木塊上,給粗陋的長矛上尖頭。
那人抬起頭來,正對著三人。一瞬之間,男人的眼神亮了起來。
「爸爸。」亞妮說道,「我回來了。」
※※※※※※※
三人在谷營地住了下來。
亞妮說,現在是她的『休假』,所以她回到了這裡。
這兒似乎是塞外之王一開始發起號召的地方。然而,野人之王只帶走了一部份人。
「只有能作戰的人隨隊南下。」某次打水時,亞妮解釋。那些歸順於塞外之王麾下,卻派不上用場的老人、女人、小孩,或是無法作戰的男人,就會被留在這個地方,自生自滅。
包含亞妮的父親。
營地的人稱他為雷恩哈特先生。他話少、沉默,且甚少走出帳篷。他的腳瘸了,不靠枴杖便難以站立,遑論行走,自然不會跟上。
「這裡不像南方富庶,有魚的河水更是珍貴的資源。最肥沃的魚必須留給勇士。」
「你是說掠襲隊吧。」米卡莎說。「野人聚集了那麼大量的軍隊,為的不就是侵略北境?」
亞妮沒有反駁,「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米卡莎有些惱怒,又有些難過。『妳想要我道歉嗎?』亞妮曾這樣告訴她。『妳是守夜人,我是自由民。妳又想要從我身上尋求什麼?』
自己無法從亞妮身上得到什麼,這點米卡莎是知道的。道歉、後悔都不可能。萊納與貝爾托特也一樣,他們都是侵略者,是野人,是掠襲隊,但是亞妮的話……
米卡莎心中有種詭異的感覺。不知為何,亞妮的背叛比萊納、貝爾托特兩人更加令米卡莎難受。她告訴大家自己北出長城是為了殺死三人,但是實際上她在追的只有亞妮。
是否曾有那麼一種可能,自己期待從亞妮口中聽到不同的答案?米卡莎不知道。然而,亞妮是叛徒這件事已是鐵錚錚的事實。同伴們死於他們的背叛,就好像爸爸媽媽一樣。背叛不可饒恕,血債必須血還,米卡莎這樣告訴自己。野人的大軍將會像是爛泥一樣在長城下撞成碎片,守夜人會擊垮他們,就像過去九千年一樣。
然而,有些說不上來的詭異。
「為什麼這些人也要過來?」米卡莎問道。「你們的目的是侵略,需要能作戰的人……但不需要這裡的人。」她轉向亞妮,「這些人應該要待在家鄉才對。你們在打什麼算盤,要把這些人一併帶上?他們明明不能成為戰力。」
亞妮保持沉默,讓米卡莎有些惱怒。「難道妳們為了進攻長城,連這些人也打算送上戰場嗎?」米卡莎質問。就連守夜人也不會讓年長的事務官北出長城。「你們的目的——」
「逃命。」亞妮說道,「陛下的目的是征服,但這裡的人只是想要活下去。」
米卡莎困惑,「想要遠離守夜人的話,就更應該待在故鄉才對。」
「不是守夜人。」
「那是什麼?」
亞妮瞥了一眼米卡莎,「說了妳也不會信。」她說,「烏鴉也好,南方的老爺們也好,你們躲在長城後太久了,早已忘記了一切。」
「我會相信妳。」米卡莎想都沒想地說。
亞妮的視線釘在了米卡莎的臉上。米卡莎一時間竟覺得有些燥熱。
「屍鬼。」亞妮在沉思之後說道,「死人。他們從墳墓裡復活,重返陽間。」
這個答案,米卡莎本該嗤之以鼻。屍鬼與異鬼的故事她早已聽過。九千年前築城者建立長城抵擋屍鬼,一千年前龍女王與白狼王連手消滅了異鬼之王。然而這些都只是童話;守夜人的敵人並非不切實際的怪物,而是殘暴的野人——
『快逃,米卡莎,回長城去!吹響三聲號角,把訊息帶給大家!』
頭痛傳來,米卡莎不自覺皺起了眉頭。記憶崩落如摔在地上的陶罐,然而片片碎片終究是慢慢地連了起來。追擊隊、米凱隊長、越牆北進的任務……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才會被野人俘虜?米卡莎覺得自己快要記起來了……不……自己究竟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妳的臉色真難看。」亞妮的聲音傳來。「怎麼?野獸難道會怕童話中的怪物嗎?」
米卡沙拉回自己的思緒,抬起頭來。「不管是不是童話,我相信妳。」
亞妮的表情像是看見了會穿衣服的熊一樣,「妳相信屍鬼?」
「我相信妳,我答應妳了。」米卡莎說道。她還沒整理好思緒,但是她不能示軟。
「既然如此,妳就繼續相信吧。」亞妮說道,「祝妳不要有遇上他們的一天——」
不遠處的人群傳來一陣吵雜,以及馬的嘶鳴聲。米卡莎皺眉。塞外,一百個野人都不見得有一批馬。在主營地時,還可以看到巡邏的野人騎兵,但在這老弱婦孺聚集之地,米卡莎已多日不見馬匹。
一個中年男子騎著一匹戰馬向兩人靠近,最終在亞妮面前停下。
米卡莎記得他。正是這個人把自己交給亞妮的。他似乎是亞妮的上司。
「……是你。」亞妮道。
「我姑且是你的上司。」男人冷冷道,「對上司、對妳父親的救命恩人,該是這種態度嗎?」
亞妮退後兩步,「是我錯了,馬加特隊長。」
「這還差不多。」馬加特說道。「國王陛下找妳。妳現在必須立刻動身,前往紅廳。」
馬加特將手指向東方的一座不遠的山頭。亞妮皺起眉頭,「我在放假。」
「是嗎?」馬加特說,「看來只好請妳父親代替妳去了。」
「……我去就是了,但是為什麼是紅廳?那不過是塊山頂空地,除了視野好,一點戰略價值都沒有。」
「陛下有重要的客人。紅廳上的會談,將左右這場戰爭的勝敗。」
「這麼重要的任務該找皮克,她比較聰明。」亞妮說道。
「皮克出任務去了。」馬加特道,「她或許能完成妳完成不了的任務。」
亞妮瞪大了雙眼。「皮克她——」
「妳問得太多了,雷恩哈特。現在就出發,在紅廳等國王陛下到來。」
「那米卡莎呢?」
兩人同時看向米卡莎。「我倒是忘記妳了。」馬加特說,「妳的話——」
「交給我吧。」
雷恩哈特先生不知何時已經拄著拐杖走了出來。因為腳傷的緣故,他的行動稱不上迅捷,然而儘管如此,米卡莎仍然能感知到這個男人並不簡單。「獵人」,這是米卡莎對雷恩哈特先生的第一印象,不同於莎夏那種渾然天成的獵人,這個男人的氣場來自於無數的經驗與試煉,乃是千錘百鍊而來的。
「爸爸——」
馬加特打斷亞妮,「你行嗎,雷恩哈特?這個女人打起架來可不輸你女兒。」
「我腿殘了,眼睛可沒瞎,這點事還是看得出來的。」雷恩哈特先生說道,「沒問題的。」
「那就交給你了。」馬加特道,「如果這傢伙跑了,不只是你,你女兒也得遭殃。」
「是。」
「爸爸,你不明白,這傢伙是真正的野獸——」
「相信妳的爸爸吧,亞妮。」雷恩哈特先生說道,「安心執行任務,然後回來吧;我在這裡等妳。」
※※※※※※※※
亞妮是特別的「戰士」。
即便聚集在塞外之王的號召下,野人們依然習慣服膺於自己的族長,就好比瑟恩人那樣。塞外之王控制著部族的族長們,而族長則控制著自己的族人。
然而,有那麼一批人,被塞外之王揀選,成為了「戰士」。他們遠離了自己的族人,直屬於塞外之王,完成各種能見人的、抑或是不能見人的任務。
亞妮便是其一。
米卡莎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弄懂野人間的從屬關係。還在南方時,米卡莎就對各種貴族老爺的階級不甚了解。北境之王、南方之王、攝政王、御前首相、御林鐵衛、公爵、伯爵、總司令、大學士;多如繁星的名號教米卡莎懶得去記,有時她覺得阿爾敏真厲害,居然能搞懂這一切。
米卡莎本來以為野人的階級制度會簡單些。一大群野人,出了個國王、攻擊長城,不該是這樣嗎?然而現在,雖然野人仍然凌亂如散沙,卻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團體。就好比亞妮這樣的戰士一樣。
「因為卡爾畢來自南方。」
某晚,雷恩哈特先生說道。
露易潔蜷縮在米卡莎的身邊,已經沉沉睡去。米卡莎有意無意地撥弄著女孩的頭髮。
「卡爾畢?」米卡莎道。
「塞外之王。」雷恩哈特先生說,「我見過他一次,那是南方人的口音。南方人才會搞出『戰士隊』這種東西。」
這是米卡莎首次聽到關於塞外之王真名的情報。難道亞妮沒有告訴父親,自己其實是守夜人?
「那個男人野心勃勃,能力普普,可是運氣站在他那一邊。許多厲害的掠襲者要嘛臣服於他,要嘛被他擊潰。雪熊之夫、吹號者、鹿角王,他們都曾是強人,如今卻在何處呢?」
「你讓亞妮去幫那個人。」米卡莎道。
「那是唯一的活路。」
他彎下身,拉起斗篷,露出變形的下肢。「我的腿廢了,保護不了那孩子,如果不做出改變,就唯有死路一條。被卡爾畢殺死、因為缺糧而餓死。這些都還不是最糟的;遇上屍鬼,那才是真正的地獄。」
『屍鬼』,童話中的不死怪物,此時卻真實地不可思議。
「跟我說說屍鬼的事情……好嗎?」
雷恩哈特先生望向米卡莎。「相信屍鬼的南方人很少。」他說道,「我見過不少守夜人,妳是第一個相信的。」
米卡莎皺眉,「亞妮告訴過你我是守夜人。」
「她沒說,但我知道。烏鴉有烏鴉的氣味,雖不好聞,但也比屍鬼強。」雷恩哈特先生說,「屍鬼是從夏天結束時開始出現的……祂們有著藍色的眼睛,像冰凍的星星一樣閃爍,顏色蒼白,皮膚腐爛。瑟恩人說祂們從永冬之地出現,但也有人認為祂們來自地下。成千上萬的人被祂們殺死,被變成跟祂們一樣的屍鬼,然後祂們逐漸往南。瑟恩人離開了他們的家園,風聲峽已無人煙,就連巨人們也離開故鄉南下。」
「巨人?」
「強壯的大個子,但也沒辦法對抗屍鬼。世界上沒有東西可以殺死死者,少數能對抗祂們的只有龍、瓦雷利亞鋼、龍晶、還有……」
「……絕境長城。」米卡莎道。
雷恩哈特先生點了點頭。「長城有魔法,會保護自己。屍鬼過不了長城,而我們這群自由民唯一的希望就是通過長城。」他說道,「卡爾畢是為了自己的事業,但是更多的自由民是為了逃避屍鬼。年輕人加入了卡爾畢,期待攻破長城,到南方尋求庇護;無法上戰場的人則被聚集在這裡,等待捷報。」
「你們該把這一切告訴守夜人。」米卡莎說,「若知道屍鬼復生,守夜人會幫你們的。」
「你們會嗎?」
雷恩哈特先生的語氣忽然變得冰冷。米卡莎本想反駁,卻一時語塞。
「打從降生在長城的兩邊,守夜人與自由民的命運便注定了。對守夜人來說,自由民死了比活著好。」他的語氣和緩了下來,「況且你們有長城。即使屍鬼殺死了所有的自由民,也無法越過長城。」
「……你恨我們。」
「烏鴉與自由民間的關係不是一個『恨』字可以解釋的。事實上,我們比你們更幸運。我們有自由,而你們沒有。」雷恩哈特先生說。
「為什麼告訴我這麼多?我可是守夜人,」雖然米卡莎還沒有立下誓言,「我隨時可以逃跑。亞妮不在,你攔不住我的。」
「妳不會逃跑的,我知道,」雷恩哈特先生道,「因為亞妮很信任妳。」
「亞妮?」米卡莎有些訝異,「這不可能。」
「妳不相信,亞妮也不會相信,但是事實如此,她信任妳。」雷恩哈特先生說道,「我不知道那孩子在長城經歷了些什麼,但是她改變了。」他頓了頓,「我是個不趁職的父親。我將不合理的期望加諸在那孩子身上。當我意識到我的錯,亞妮已經加入了的戰士隊、被指派了潛入烏鴉的任務。這個任務從來都是有去無回。」
米卡莎靜靜地聽著。
「我親手把那孩子推入地獄,直到亞妮離開了我才發現這件事。我是個蠢貨,害慘了亞妮。如果還可以再選擇一次,我絕不會讓亞妮去做什麼『戰士』……然而,她回來了,帶著妳。」
「我會來這裡……只是誤打誤撞。」
「或許是這樣吧。但是,妳讓她改變了。」
「我?」米卡莎疑惑。
「亞妮過去的生活太過狹窄。」雷恩哈特先生說,「是我的錯。為了保護我,她才加入了戰士隊。當我回過神來,我似乎已成為那孩子唯一在乎的東西……不該是這樣的,那孩子才十六歲而已……雖然這只是我的猜想,但是或許,亞妮在城牆的另一邊,也有了其他在乎的東西。」
「……其他在乎的東西?」
「比如說,妳。」
「這太荒謬了。」米卡莎否認,「亞妮是叛徒,我為殺死她而來。這樣的我,對亞妮來說,怎麼可能——」
「或許對那孩子來說,被妳殺死很重要。」
雷恩哈特先生說得話令米卡莎沉默下來。『然後,在一切結束之後,我會把我的命留給妳。』亞妮曾如此承諾。當時的米卡莎被憤怒沖昏了頭,然而現在回想,亞妮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許下如斯承諾的呢?
「無論如何,她都改變了。」雷恩哈特先生說道,「米卡莎,我想拜託妳,坦若有機會……請把亞妮帶到南方吧。」
「……守夜人是不會聽命於野人的。」
「在妳面前的,不是野人,只是一個孩子的父親。」
雷恩哈特先生低下了頭。米卡莎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露易潔正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沉沉睡著。來到營地後,亞妮一直在教露易潔說通用語,亞妮離開之後雷恩哈特先生也繼續指導女孩。米卡莎對野人的語言一竅不通,然而在露易潔逐步掌握通用語後,她也能與小女孩做簡單的溝通。'
露易潔意外地黏米卡莎。雷恩哈特先生不良於行,白天總是米卡莎出外打獵,而露易潔總跟在後面。當初米卡莎救下露易潔只是意外,但是米卡莎隨後陷入了迷惑,然後遭遇了同為守夜人的洛柏夫先生。
『叛徒。』
米卡莎用力甩了甩頭,不去想那一個血腥的夜晚。她伸出手撥弄著露易潔的頭髮。
露易潔有著一頭好看的金髮,就像克莉絲塔一樣。想到此處,米卡莎忽然記起了尤彌爾與克莉絲塔。印象中,尤彌爾似乎也會像這樣在克莉絲塔睡著時撥弄她的頭髮。那兩個人在長城幾乎無時無刻都黏在一起,就好像她們是從小一起長大一樣。
在長城的點點滴滴忽然闖入了米卡莎的心中。她陪著艾倫來到長城,認識了阿爾敏、莎夏還有大家……也認識了亞妮。不知為何,復仇的怒火竟然如同熄滅了一樣。她忽然發現自己想要回去,想要回到長城,回到……屬於我們的家……
「無論如何,辛苦妳了。」雷恩哈特先生說道,「謝謝妳願意聽一個殘廢發牢騷。天冷了,睡吧。」
米卡莎點了點頭,決定不再去想這些麻煩事。屍鬼、野人、守夜人,太多的複雜事交錯在一起,自己這簡單的腦袋可處理不來。等亞妮回來了,一定要想辦法回到長城,與阿爾敏還有艾倫討論之後該怎麼辦。
夜已深,塞外的晚上為寒風所統治。米卡莎不得不承認,這裡的寒風才是真正的寒風。
米卡莎經歷過一次冬天,那時候她還跟父母一起生活在長城附近的村子,那個冬天持續了兩年,寒意讓一家三口永生難忘(爸爸媽媽說他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寒冬)。
然而塞外不同。現在僅是晚秋,但是卻比米卡莎記憶中的冬天冷上百倍。如果說孩童時期那次冬天是身處冰窖之內,那麼現在的氣溫便像是整個人被埋在雪中一樣。『城牆以南的人,不會懂真正的北方。』亞妮的話並非道理全無。
塞外的夜晚是如此寒冷,所以每個晚上,人們總是在帳棚內休息。在半夜離開帳篷,只會讓眉毛在空氣中結凍成霜———
火焰燃起的聲音忽然傳來。
聲音來自營帳外,然後是大作的火光。米卡莎警戒地站了起來。有些詭異。那聲音不是一般火焰燃燒木材那樣劈啪作響,而是……像玻璃刮過玻璃表面那樣刺耳的聲音。那是一種位於人類聽覺極限邊緣,又高又細,像是動物痛苦哀嚎的聲音。
火光也一樣詭譎。透過帳篷,米卡莎看見了那光,然而那光的色彩卻不斷變換;時而如一般的火焰那樣光明耀眼,時而如地底的汪洋般透露湛藍。那光搖曳著,如同在跳舞。一時之間,詭異的燃燒之聲竟彷彿成為了舞者的笑聲。
不知為何,營帳外的火焰讓她想起了某段刻意忽略的記憶。記憶的外殼如洋蔥般被一層層扒開。機動隊、死去的獵犬、野人俘虜、拷問、燒掉屍體、米凱分隊長、復仇、追擊、還有從死亡中站起來的藍色眼睛——
露易潔也醒了過來。她盯著外面的火,眼神散發光芒。
是自己看錯了嗎?
露易潔似乎笑了。
露易潔忽然起身,斗篷也不披便跑出帳外。米卡莎不明所以,「等——」她話沒說完,露易潔便不見人影。「沒事的。」雷恩哈特先生開口,「看來這孩子也是會被火焰吸引的人。」
「沒事?」這是怎麼回事?「是失火了嗎?」
「只是禱告罷了。」雷恩哈特拄著拐杖起身。「她偶爾便會來一次。我沒興趣,但是總是有些人喜歡。如果妳有興趣,就跟上去吧。」
※※※
有不少人都跟露易潔一樣跑出了營帳。雖然是晚上,但是熊熊火光照亮了谷營地。米卡莎粗略估計,聚集到火堆下的人約略一百。相比於聚集於此的野人總數,實屬稀少。
然而真正詭異的是那火。那火在石子小高台一旁的雪地升起,沒有木材、沒有稻草、沒有火種,彷彿它正點燃冰雪、熊熊燃燒著。那火的顏色果真變化萬千,時藍、時紅,時熱,時寒,冰火交錯,搖曳如跳舞的舞者,有種說不上來的弔詭。
一個女人站上了石子小高台。石子小高台有一個人高,女人站上去後就比在場人都高,而那搖曳的火焰又比女人高出一個頭。
米卡莎認出了那女人:是耶雷娜。
圍繞高台與火焰的人都盯著她,神情企盼。
她站那麼高做什麼?這些火焰又是怎麼回事?
「我們都有罪。」耶雷娜禱告,「我們曾為偽神所欺,祭拜石頭、溪水與樹木,甚至是七面一體的妖魔。山川林野都是真主所造,但我們愚昧,不視真主。我們都有罪。」
「我們都有罪。」台下的人們跟進,包含露易潔。
「審判日即將到來,我們理當墮入地獄,然而真主尚未拋棄世人。祂為我們燃起了聖焰!」耶雷娜大喊,手一甩,火焰猛然竄高一倍,一瞬間谷營地亮如白晝,「這是來自永冬之境的聖焰,昭示著我們的命運。正直的人們啊!請傾聽真主的呼喚,伸張寒冰與烈火的信仰,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中獲勝。」
「獲勝!」人們高喊。
「這是什麼東西?」米卡莎問,「她在說什麼?真主?大戰?那是指守夜人跟野人的戰爭嗎?」然而無人回應。
「——不是領主間的戰火,也不是國王與國王的廝殺,更不是守夜人與自由民愚蠢的爭鬥。」耶雷娜道。米卡莎嚇了一跳。她望去,百餘尺外的耶雷娜正盯著自己,微微笑著。這個距離下她不可能聽見呀?「這場大戰是生與死,光明與黑暗的戰鬥,是真主與他凡人不可道也的敵對惡神的戰鬥。」她轉向群眾,繼續說道,「所有人都得做出選擇。生或死,光明或黑暗。」她說道,「真主將救世主賜予世人。他將扛起重任,擊敗惡神。」
「您就是救世主!」一人高喊。「救世主!」「救世主耶雷娜小姐!」
「很遺憾,救世主不是我。我只是真主的僕人。」耶雷娜說道,「然而救世主已經降世。我見過他,他是寓言中的王子,他的歌便是冰與火之歌。他是冬境之王、群龍之主。他將拯救世人。」
這個時候,耶雷娜拿出一袋酒袋,「誰願意成為真主的選民,與救世主一起戰鬥?」
人們高聲響應,像是某種瘋狂的盛宴。「真主慈悲。」她禱告,「您是我們眼中的光,您是我們心中的火,您是我們腹中的熱。您的光是白晝溫暖我們的太陽,您的光是黑夜守護我們的群星。」接著,她飲下袋中物。火光照耀之下,米卡莎清楚地看見紅色的汁液從耶雷娜的嘴角流下。
「此乃真主之血。」耶雷娜說道,「喝下它,我們便是真主的僕人。我們將與救世主一同對抗惡神。」她拋出酒袋,人們鑽了過去,露易潔也是。最後酒袋被一個老人拿到手,他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一旁的女子。
「世上只有一個真神,也只有一個救世主。我們都是真主的選民、救世主的僕役,」耶雷娜吟唱,火焰轉紅為藍,「我們終將戰勝黑暗,在此之前我們會走過死亡,」她低誦,「唯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
「唯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眾人低吟,而酒袋最終傳到了露易潔手上。
露易潔露出微笑,將酒袋一飲而盡。
火焰平息、一切結束之後,人群逐漸散去。幾個人跪倒在耶雷娜身前,被耶雷娜扶起之後不斷點頭道謝,才緩緩離去。
當最後一個人離開,耶雷娜整理了自己的斗篷,隨即走向米卡莎。
「我就知道,妳也能感受到真主的恩惠,米卡莎˙阿克曼。」耶雷娜說道,「願真主庇護妳。」
「這算……什麼?」米卡莎問道。
「如妳所見,我在宣揚真主的威光。」耶雷娜道。裝有『真主之血』的酒袋還在她手上。
「妳在騙人。」米卡莎道,「那東西看起來只是酒水。」
耶雷娜微微一笑,「這東西是水、是酒、抑或是真神的血,都不重要。」她說道,「妳有興趣喝點嗎?」
「我沒興趣。」
「是嗎?」耶雷娜將酒水一飲而盡,「真可惜。」
「野人都信仰舊神。」米卡莎其實並不怎麼信神,但是剛剛的禱告實著令米卡莎心裡不好受。「但是妳讓他們放棄了魚梁木、放棄了他們信仰的神明——」
「我從未脅迫他們,」耶雷娜說道,「世上只有一個真主,而真主庇護祂的選民。我在此宣揚真主威光數十次,投奔真主的自由民仍然微乎其微。」
米卡莎不得不承認耶雷娜所言無誤。谷間的野人恐怕有數千人,剛剛圍過來的最多只有一百人左右。更多的人與雷恩哈特先生相同,遠遠地冷眼看著耶雷娜表演。
「然而放棄妳們口中的『舊神』,轉信真主的聰明人,都是憑自由意志做出的選擇。俗話說得好,自由民從不下跪。」耶雷娜道,「露易潔也是一樣的。」
「這是那個卡爾畢的手段嗎?讓妳把他當成救世主,大肆宣揚,藉此加強軍力,進攻長城?」
「不,」耶雷娜說,「我已說過,這場戰鬥,不是領主間的戰火,也不是國王與國王的廝殺,更不是守夜人與自由民愚蠢的爭鬥。這場大戰是生與死,光明與黑暗的戰鬥。」她低身,拾起火把,「塞外之王並非救世主,真正的救世主只有一人,而他很快就會拯救我們。」
「生與死,」明明冷風如刀,米卡莎卻滴下了汗。屍鬼,這個人在說的是屍鬼。「但是,」她仍然覺得剛剛的禱告詭譎萬分,「妳的禱告……簡直是蠱惑與煽動。」
「常有人這麼說,」耶雷娜笑笑,並不在意,「妳什麼都不懂,米卡莎˙阿克曼,」她說道,「露易潔、還有這些人,讓他們拋棄舊神的兇手是妳們。」
「我們?」米卡莎疑惑道,「我不明白。」
「築城者築起長城,」耶雷娜說道,「高貴的守夜人戌守北疆,而自由民則在長城以北的貧瘠土地挨餓受凍,一代又一代。」
米卡莎皺眉,「野人的掠襲隊翻過城牆,騷擾無辜的平民。」
「而遊騎兵踐踏自由民的村子從不猶豫。」耶雷娜道,「亞妮給妳說過嗎?露易潔的父母是被守夜人殺死的,他們什麼也沒做,就死在守夜人劍下。她父親先被殺,而後露易潔跟著母親日夜向魚梁木祈禱,然而祈禱換來的是她們被另一群遊騎兵發現,這一次連母親也死了,露易潔躲在山洞才逃過一劫。」
米卡莎瞪大雙眼。「這不可能……」
「這就是事實。自由民組織掠襲隊殺死守夜人,守夜人派出遊騎兵追殺自由民,九千年來都是如此。但是露易潔太弱小了,加入不了掠襲隊,向魚梁木祈禱卻被奪去母親,妳教她要怎麼繼續相信她的神?」耶雷娜道,「也難怪她會想要換個神。相信『真主』會聽見她的祈禱。」
「可是……」
「打從絕境長城佇立的那一刻開始,這一切就已經註定了。」耶雷娜說道。
就在兩人交談時,米卡莎感覺到身後一陣氣息,趕緊轉身,卻見露易潔站在身後。
「米卡莎姊姊!耶雷娜姊姊!」
露易潔的通用語說得不怎麼樣,但尚可交談。
「露易潔,妳沒事吧?」米卡莎擔心地蹲下。什麼野人與守夜人的矛盾,她已無暇多管,「妳還好嗎?」
「我很好!耶雷娜姐姐教導我如何祈福!」露易潔說道,將手放在米卡莎胸前比劃,「奉承真主明光照耀,」她說道,「願真主將光明賜予妳,願真主領妳穿越黑暗,願真主在妳的心中醒來,願真主閃亮的臉龐照耀妳,願真主將智慧賜予妳,願真主替妳燃起聖焰。」
「露易潔……」
「真主啊,請守護我等,因凜冬將至,黑暗將臨,」露易潔笑得燦爛。她的嘴角還有殘留的酒水,火光照耀下竟嫣紅如血,「真主啊,請守護大姊姊,因長夜漫漫,處處險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