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7号撒了谎。
她认识高町,准确地说是认识なのは。那些被录入的零碎记忆里偶尔会存在那名女性的身影。17次复杂而艰辛的实验得来的成果足以使那群科学家欣喜若狂,他们迫不及待却又谨慎地检查她的身体功能与指标,测试接着测试,在涨溢的期待中敲定她是件最为成功的作品,遗憾的是魔力等级无法接近本体的水平。
这是个好开头,在大批次克隆开始前,他们周密地训练着她,苛刻地按照标准到令她完全复制本体的举止谈吐,仿佛能从中寻找到那份令人嫉妒的能力的来源。但那只是实验,她只是实验品,据17号所知后面的号码将抛开这些繁杂步骤只会被教授听从。那样不可思议的存在——17号无数次听到科学家们谈及本体时用到的称呼,却在查看脑海里的植入记忆时感到疑惑与落差。
能够收集的记忆大部分都是第三方视角,她的惯用手,她凝神思量时的神态,她使用镰剑时独具风格的技巧……当科学家的赞叹造物完美的言语传入耳中时,17号见到的却是位满身瑕疵的人类。
生前担任执行官的那位,拥有与命运相同的名字却不停地被命运击倒,无论是救援任务里只差一步的失败于事后的暗自神伤,还是激烈战斗里被武器刺破皮肉忍痛闪避时受影响的动作,以及那显然不适用于一些场合的性格……太多的瑕疵让17号不由得好奇这位凭什么被当作计划的源头?
另外阅读得知的情报可以知悉本体的人际关系,自幼相伴而来的亲友与环绕在身边并肩作战的同事,记录在案的还有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以及段年岁尚短就被死亡截断的婚姻。
倘若将这位名为なのは的女性在本体里的人生拼图里剔除,定然会露出不少无法填补的空白,只不过从有限的零碎记忆里无法体验完整经历,自然也无法理解全部感情。流水带来的浮萍般飘忽而过的印象根本无法令17号掌握对なのは的情况。同属管理局的魔导师、从小相识最终缔结婚约的对象,这两层浅薄定义在17号见到那双眼眸时被彻底压垮。
她在恨她。17号回想起那个眼神。17号想把这个结论推翻,因为仇恨往往浓烈而暴虐,但那位的目光堪称温和不带任何敌意与愤怒,可是17号推翻的理由又不够充分,因为那道目光沉重得足以使她膝盖弯曲跪地,山一样般连反抗的气力都没有。
所以对于她而言拥有这副躯体的自己是什么?一个没来得及处理的实验品,一个任务的突破口,还是一张令她睹物思人的脸。なのは平静得过头,17号甚至想恶劣地捣毁这种平静,因为她的平静令17号手足无措。
“な……のは?”17号念叨着这个对她而言陌生的名字,她又念了两遍才算得上流畅。17号突然有些期盼起下次见到她时,用这张脸呼唤出名字时那位会如何反应,还能做到克制吗?拘束手环上的小灯按照频率闪烁着,17号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刻,只能寄希望于她能再像本体一点。
なのは回到家。
她站在门口好半晌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要做些什么。她将外套从肩头褪下来披在手臂上,蹬掉鞋却在之后又俯身将位置摆好,连鞋尖都对齐,本来想直接光着脚但なのは还是踩进柔软的拖鞋里,她走进卧室把外套挂好,手头还有些武装队的资料需要看,便踏进书房里关起门工作,关好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家里只有她是不必要关的,但なのは还是没有推开。
等到饭点应该要吃饭,なのは没有饥饿感但她应该去进食,所以她将围裙系好选择道用时短的菜,从食材开始着手烹饪,清洗、切碎、蒸煮,最后盛起来端到饭桌上,なのは垂着眼无声咀嚼着,她吃得很快,然后将餐具洗干净放回原来的地方。
她要去吃饭,要去睡觉,要去将家里每件事都安排得头头是道,要维持着一切如常的模样。她要活下去。她要活到寿终正寝。她可以再把工作结尾,再向来电咨询的学生提些意见,再多联系亲朋好友,再把床头那本书看完,可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陷入没有事情做的境地。可是明明还有太多事要去做、可怎么还有那么多年。
なのは走着走着蹲下来,将脸埋进臂弯里,她给自己留的容许脆弱流淌出来的时间不多,静静地可能连几分钟都没有,然后她站起身拍拍脸颊继续走起来。两分钟后响起通讯接通的声音:
“はやてちゃん,你吃饭了吗……我没有问题的。对,我见过她了……你放心,我没事……很像,我只能说很像。はやてちゃん你有什么话直说吧……我会认错吗?不,不会,绝对不会。我很清楚她不在了。はやてちゃん不要道歉,没有谁需要感到抱歉,这是事实……只是事实而已。”。
【3】
又一次通讯,なのは开始变得有些疲于应付。但她还是尽可能耐心地接通后,不断地重复着无需担忧的话语然后再挂断。当她发现连Vivio都学起她的长辈们的口吻及语气时,なのは顿了顿望着屏幕对面将近二十岁的女儿,没由来地感慨这份不答应就不肯妥协的姿态不知继承自谁,最后なのは柔声地承诺有任何情况都会向她求助,但看Vivio的神情仿佛她才被打败。
Vivio有种要立马飞回来的架势甚至调出她先前在浏览的班列时间表,只为令自己的母亲放弃与那位相见,她那么急切似乎想回到家把妈妈拖回来,像小时候なのは对待她那样拥抱安慰修建起庇护所。让Vivio感到丧气的不仅有被母亲戳穿她没有办法从活动里抽身,还有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她的母亲自从五年前就选择在所有庇护所外流浪。
而且让Vivio更加失落的是她的母亲并没有抗拒这件事,仅仅只是无法做到安身在内。当Vivio不得不离开时,她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几次不要再去与那位相见,以及可以信赖她并向她倾诉。通讯都大同小异,关心之中透露着一致的信号:要なのは向她们求助。
她在求助。
她一直在求助。
なのは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坚强,她必须在刻骨铭心的伤痛中为自己找寻依靠。她向来将事闷在心里独自承担,但之后她很幸运地被教导能够放声哭泣能够有弱点软肋并成为那个被保护的人。她还记得遇到困难时可以求助,何况是这样实在难以逾越的困难,她努力呼喊,喊到喉咙都泛出血只为把自己的音量调得再大些好让人听见。她还努力伸出手,想要被够住指尖再被一把握住手腕上岸,日日夜夜都在伸出手,最大幅度地挥舞将请求救援的信标升高再升高,却总是阴差阳错地与亲友的帮助擦肩而过。
なのは在一个不易被发觉的频道发出求助的信号,她没有过错仅仅和常人的信号有些不同,而听得见她的频道的人不在了。
又一次通讯,なのは其实对接听这件事有些心惊胆战,她反射性地先将来电者看清才进行下一步。“……なの……なのは……我、是我……”なのは被什么紧紧地攥在掌心动弹不得,发声器官犹如被摘除,而记录求助讯息的磁带刺啦卡顿住变成无意义的噪音,快点、快点啊,快点说上话,不要让她走——不要再独自留下——
“高町三佐?你在听吗?”。
“……是,我在听。”.
なのは将一只手覆盖在脸侧似乎想拂去那里的阴影,耳朵听着声音,军官男性的声线富有辨识性,她真的感觉有些累了。“高町三佐,不得不再次抱歉地麻烦你,但我们斟酌情况只能向你请求协助。嫌疑人也就是17号主动提出要求要同你会面,所以冒昧打扰,请问你的意愿是?”。
“没有问题。请告诉我时间和地点。而那位……还有什么其他的话吗?”“她的唯一要求就是这一项,至于时间和地点我们在安排好后会第一时间通知高町三佐你。”なのは每次都会在通讯结束的界面停几秒钟,好像在等待什么永远不会来到的。
那通电话……她为什么没有接到那通电话?なのは盯住通讯录那条在五年前便再没响起的号码胸中堵塞。如果她接听到了,如果她有机会听到最后的充满血味的遗言,如果让她好歹能补上句告别。
事实是她并非不够敏锐,也并非时间太过短暂,从头到尾那通电话就不存在。拼命维持着残留意识的执行官倒在按下号码的前一秒,即使按下也会因为距离与时间的跨度而失败。
有人在敲办公室的门,なのは稍一愣神很快就让门外的人进来,下属与なのは相处日久能从她脸上捕捉到些没来得及掩饰起的情绪,因此稍显踌躇地走进来,一思索后道:“队里的新项目有几处想让您去指点下,长官您看是在研讨会之后去吗?如果打扰到您——”。
当然是打扰,副官懊悔地想,长官的家事不是秘密只要留心就能知晓。她当年翱翔得那么高,使用的魔法那么令人深刻,如今却很少看见她在前线活跃的身影。她给自己背负了太多以至于振翅都变得困难。
樱色的带来希望的魔法,副官不由得想起初次见到那道威力巨大的炮击,诧异于手持法杖的是看起来并不壮硕的女性,那样的魔法有着不可被抹除的意义。那位执行官……尽管副官对其几乎算一无所知,但必然也想要再次见到她在天空里的身影。
但副官觉得残忍的是,当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信赖高町三佐时,相信着她能带领着大家走向胜利与更好的未来时,也意味着忽略她在私底也会尝到悲伤并且近乎固执地一个人以缅怀者的身份走到现在。因此副官对打扰到长官感到深深地抱歉,哪怕副官知道这歉意长官已经收到许多。
副官失落地想,她什么时候才能再度高飞,又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着陆?
“没有的事。就在研讨会之后吧,正好有空。还有其他事吗?”“没有了,长官。”第二次见面吗,なのは独自在办公室里不由自主抚摸上戒指。
三天后,第二次见面如期而至。
17号坐在椅子上,审讯者依旧古板不知变通,选择用空荡而单调的室内背景,17号甚至怀疑他们直接将自己请求他们动动手指改成更柔和舒适背景的提议忽视掉。她手腕间监控的手环依旧在正常运转,小灯有规律地闪烁着。
看得出高町是守时的人,还是身着便装,简约而克制。但这回她没有在桌对面就坐而是将椅子搬到17号身边,以没有阻碍地面对面地方式坐下来。“我和人交谈还是喜欢近一点,你会介意吗?”那双苍蓝色的上次险些将她淹没的双眸这回没有出现令17号难忘的恨意。“不。”她回答道。
“这回你想谈点什么?”なのは花了好几秒才找到在腿间正确的放手位置,“……或者还是我来继续聊聊一些事?”。
なのは怀抱着太多东西,几十年来的记忆与无处安放的一直压抑着不让释放出来的情感,可17号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却一无所知。当她有着会让天平垮塌的情感时,17号那头几乎为零。她对之前这副面容的主人了如指掌,可对现在的主人束手无策。
获得的是意料之中冷淡反应,所以なのは主动道:“上次简单说了下我家的情况,这回就说些别的。我想想……我一直想学会养花,邻居家有很会侍弄花草的人,每次路过都会感慨生活在他们家每天起来见到家中景色应该是很幸福的事。但我没有时间,而且养花很需要精力和技巧,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发芽长大再开花,要经历很多而每一步不小心都可能失败,坦诚地说如果花死去,我会难过。”。
“但我们可以一起再种一次,如果因为会死去就放弃目睹花开的时刻难免太可惜了。何况我们能一起学习,不是吗,なのは?”Fate含笑着说,将手放在犹豫的なのは的肩膀上,低下头让视线和なのは持平,继续浏览起养花相关的资料,她们在那个夜晚敲定要养花。
“但后面我有尝试过,选了个好养活的品种,花期从夏末到初秋,每次花开时会分好几层,是重瓣的很漂亮。我平时就松松土浇点水之类的,枝条长得不多也算好打理,枝上花都各自开着。用个四方形的花盆装起来,只有一掌大,我家女儿也很喜欢,她在家也会浇水。花每年都在落。我爱人说过种花不要怕只要再来一次。她总是能说服我。”品种是Fate选的,说新手开始要简单点以后再养更多。
她不着痕迹地深呼吸次,なのは坚信17号无法看出来,尽管有着相同面容,但那是日月相处才能觉察的小细节。“实话实说,我是一个……有点无趣的人。没有什么能讲的,但如果你想要了解什么,我会尽可能地去解答。”。
なのは沉默了下,单向的输出石沉大海,她的频道何时才能被再次听见?なのは稍稍捏住衣袖边缘,她的掌心朝内动作幅度很小谁都不能看出来。なのは感觉自己老了。在年富力强时有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她现在的的确确是有心无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Vivio一次都没有叫她多余操心甚至要向她递过肩膀,还是很少接触新潮流有些弄不懂较自己年少者的想法,是发现自己成为支柱与肱骨,还是一个人时?至少なのは在17号前觉得自己正在衰老,做出努力效果却离预期差得很远,使用着健康的躯体拖拽着年迈的精神,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なのは?”。
相同的音色,稍显低的声线以及那双无论何时都深邃美丽的赤瞳,若非话语里没有饱含情感足以令なのは回到从前。17号看到なのは的神情,没有她想象中的面目扭曲,但17号看得出なのは其实期待过被叫出名字。なのは微微泛起笑容,以有别于海鸣桥头的笑容示意17号继续说下去。
“她叫Fate?”。
“是、Fate,Fate Testarossa Harlaown。”。
不记得这是不是第一次说出Fate的全名,なのは熟知每个字符代表的含义,那是代号是标记也是烙印,なのは将其印在心底,她碰到戒指,很凉。
“本体——不,Fate,我对她好奇。”17号的视线始终落在なのは的脸庞上,她因几近空白的认知而无畏,直直地望进去。“据我所知,两个姓氏是两个家族——”。其后17号便没有再多说。
“对,她有三个家。一个是和我,一个是和Harlaown,因为她遇到变故幸好被收养,Testarossa是她亲生母亲和姐姐的姓氏,但她们已经逝去了。”17号稍垂眼帘,这是个Fate会做的动作,说话听起来带了点情感色彩:“有三个家吗?我有时候会想像她那样母亲怀胎生出的人是什么感觉?”。
なのは突然感觉有些戴不住戒指了,难道、难道17号不知道那份残酷事实……当然……她是位克隆体没有必要知道全部,而真相也被严密封存在档案内。但なのは忍不住不负责任地想,如果Fate真的是自然孕育出来的孩子,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她会被期待着出生,她会有个崭新的不寄生于任何人的身份,会有年长又活泼温柔的姐姐与能在晚间床畔给予她祝福吻的母亲,她能撒娇能闯祸能天真无忌,不知风霜被庇护着长大,她没必要成为执行官,没必要岁岁年年重复没有尽头的远航,永远只享受到阳光照耀,而非在阴影里丧命,好歹让Fate打通最后的电话……哪怕Fate没有遇见她。
Fate只差了开头的一步,结果却天差地别。
她本有一生好光景。
なのは突兀地想起当年殒命在崩溃的时之庭院的那位母亲,那个她以为再也不会出现在脑海里的女人,以母亲的心愿创造Fate,以母亲的身份伤害Fate,但没有以母亲的目光看待Fate。なのは竟然在多年后对Precia感同身受,她就在眼前,一切一切那么一致,看得见摸得着,仿佛就像重生般,一切一切又那么不同,细数起来数不尽,而なのは做不到忽视这不同。
Precia变得病态偏执,人为地想抹杀掉差异。なのは时至今日仍然无法理解这偏执,但她想要问问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是不是也无数次呐喊过,怎么能不是她,怎么就不是她。
“克隆……”なのは临时噎住了一下,“我无意冒犯,我想说即使是被克隆出来的也没有太多不一样。或许有不配为人父母者,也有命途多舛的孩子,但大部分孩子无论以何种方式出生都是被爱着的。”。
17号像以前那样没有回话,但这次是因为她一时无言。家庭是太过模糊的概念,出生已经不可篡改,而爱只是个词汇,她第一次有些懂得失落的滋味。这算是克隆的副作用吗,17号想,让她拥有情感。
“她,我记得是27岁。人生很短。是执行官,那她过得好吗?”17号没有带任何目的地问,她不会去比较和本体的优劣,她在好奇和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起源和过程的本体究竟有怎样的生活,至少要过得比自己好吧,证明这张脸曾经见过冉冉升起的太阳。
该如何开口?なのは没有从戒指上得到答案,她心里清楚她可以有许多方面来向17号展示Fate曾经过得很好。有温馨和睦的家庭,有陪伴信赖的友人,有共同坚守的战友,优渥的物质基础不曾改变的信仰……
但なのは莫名就是张不开嘴,成如容易却艰辛。她忘不掉Fate在外奔波连续鏖战也要使出的最后点力气,难得的假期总是被时间卷走,一次次惨剧一次次悲剧都压在Fate的脊梁上要把她弯下腰去,但Fate从来没有妥协过,以满身伤疤为代价。满身伤疤,一副身躯怎么容得下受得起那些伤疤,なのは一回想喉头便发涩到几乎激出泪来,Fate算过得好吗?なのは问自己,明明她能过得更好的。27岁实在太短了。
句句穿心,不,只要是17号口中说出来的都句句穿心。なのは觉得自己老了还有个迹象,她不再如年轻那般迎难而上,她想逃跑。
一只手似乎要落在なのは的肩膀上,なのは向后缩了一下,很快她意识到是17号,而对方脸上挂着如同关怀的神情。“你不说话有点久了。”17号收回手,很难说清她到底是在嫉妒还是陈述:“肯定过得比我好,我知道。”。
好像17号原来也会累,因此她说:“今天就这样。如果有下次。”并在说完后展露出种绝对不会再多说一个字的姿态。なのは见状从椅子上起身,但没有立即走,而是道:“下次请告诉我你的名字,不是17号,而是你的名字。”。
名字是那么重要的事物吗,至少有下一次再说。17号眼中なのは离去的背影再这回没有一次停顿。而且她躲开了接触,不是反射性的动作,而是なのは在最开始就为自己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なのは再一次走在返回的走廊上,依旧婉拒掉陪同的请求。她刚刚几乎流出泪来,但不可能发生,在那场持续三天的高烧里她把泪腺一同烧毁了。高烧来得很凑巧,也来得很迅猛,就在Fate的葬礼之后。今天なのは可以回去得慢一些,为配合这头次元舰队的需要部队给她放了一天假,何况没人等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