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孵之欲出（四）
三份肉汤端上桌，油星子搭配药材这种组合，日向只在料理书上见过。此番见了实物，着实令人一惊，日向因对味道有着强烈的困惑而迟迟不敢起筷。边上，世羽阿姨在一勺一勺的品味。而身旁蓬莱碗里的汤已见底，她放下筷子，直接上手拿起碗里的鸡中翅掰开就是一口，见日向举筷悬而未决，便扬言道：
“日向你再不开动，我可要把你碗里的抢了吃。”蓬莱说罢，还配合使出一副龙爪手。
“人家这叫矜持，哪像你。日向啊你就别客气，放开吃，不够汤煲里还有。”
既然世羽阿姨都这么说，自己再不动那就真真是失礼至极。日向用汤匙小嗦一口，肉汤里是淡雅的咸甘味，虽混着药料，但两者并无冲突。一口，两口……这汤是越喝越滋味，如没记错这汤还有滋补的功效，实乃一汤两用。原先日向还以为那肉质紧实所以蓬莱才要两手具上，这回到她用筷子随便往碗里挑了挑，那皮肉就从中骨剥离，落在汤底，日向夹起一块放入口中，无需多番咀嚼即可顺利滑入胃囊之中。
当然啦，这只是晚饭前的开胃小吃。品完肉汤，世羽叫日向来到灶台前。
日向以往只能在书上读到的只言片语，现在由世羽向她演示一堂实物教学。
最重要是还不用交学费。
吃过晚饭，日向在帮世羽收拾着用过的锅碗碟筷。向来对这些事就不上手的蓬莱则回房，为日向准备洗簌用品。下午日向帮自己找诺诺估计也挺累，蓬莱想至少邀请她泡个澡吧。诺诺仍旧没有找回来，如果非要选的话，找回诺诺跟友人平安之间，蓬莱肯定会选择后者，毕竟普通人看不到诺诺这就是一层先决条件，至少诺诺不会受到来自人类的威胁，相比之下日向完全暴露在外，遇到危险也不出奇，作为朋友发现友人身边有危险自是应当伸手帮她一把。虽然自己结识日向并没有多长的时间，可日向同自己的相处方式让自己感觉很安心，有时候自然而然的就想要与她亲近。
蓬莱从衣柜中拿出两套家居服，将它们展开、摆好在床上。
它们中不知日向会选哪件来穿呢？
将最后的一张食碟擦干放入储物柜，厨房就收拾妥当。世羽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袋子交给日向。
“这些都给你用。”
日向打开一看，是一整套洗簌用品，甚至还有洗浴后用来保湿的润肤乳。见此她不禁暗自感叹，不愧是世羽阿姨，想的真周到，连这些东西都备好了。日向点数了一下，发现同水杯捆绑销售的牙刷外包装上，有四个被胶带遮挡而看不清的字。日向看了好一会，才辨认出上边标明之物。
“儿童牙刷？”
——除了牙刷柄加多了一些花哨的防滑纹路，刷头比较小外，功能跟普通的没区别。
“是这样吗……？我都没注意，只是觉得那个杯子的图案日向可能会喜欢就买了。”
不得不说世羽阿姨的眼光很准，杯子上的图案确实是日向不会拒绝的类型，手绘似的笔触显得可爱之余又不会过于幼齿，从杯子里侧的蓝白色花格纹而不是单调的白瓷色来看这是个用心设计过的产品。
“阿姨没关系，牙刷我用自己带的就行。”
对着商家设下的消费陷阱，世羽倒是豁达的表明自己并不在意，“牙刷算是我的失误。那个杯子，日向能够喜欢就好。”
“嗯，是的，谢谢阿姨。”日向抱着浴物，向世羽微微躬身，点头致谢。
“以后来玩就不用带这些琐碎的了。”
“老是来打扰还留宿什么的……”说到这，日向更加抱紧了怀中的浴物，一种欲拒还迎的矛盾感油然而生，一方面是友人与其母友善而亲切的态度使她着迷，另一方面她又因为父母的教导而陷入不要给他人添麻烦的自律当中。
在商业领域经营多年、通晓人情世故的世羽自然是知道这一点，她莞尔笑道：“这个日向就不用担心，后天，我将到贵府拜访，我相信日向的父母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这一句本意是想让日向不要多虑的定心丸，反而令日向的心跳的更快了。
日向还沉浸在刚才的话语中，踩在走廊上的步子都显得轻飘飘，蓬莱杵在房间门口，拦住了她的去路。
“鲨鱼还是恐龙，日向选一个吧。”
不知蓬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日向反问她，“这是什么啊？”
“角色扮演，日向挑一个就好。”
“没有可爱点的吗？”
“日向就够可爱了。”面对友人喋喋不休的发问，蓬莱决定编个理由，“所以这次换个凶恶点的角色试试。”
“啊……”
日向想到了杯子上顶着太阳花的海豚，斟酌一下选了鲨鱼。
听罢，蓬莱让开了道，将友人带至屋内床边，把床上那套灰白色家居服拿给了她，接着蓬莱对她眨巴眨巴眼道：
“鱼已上钩，是时候烧水下锅了。”
日向恍然大悟，刚刚晚饭上的鱼蓬莱没怎么吃都往自己碗里夹了原来是因为这样。
不过既然是角色扮演，而且是扮演恶人，自然不能简单的让蓬莱如愿以偿。
日向移步到书桌旁，伸手翻找置于书桌上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了采购自医院的手信。
“吃鱼之前，先加点料总可以吧。”
所幸只是片剂，再苦只是一会儿的事。但蓬莱马上又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等等，日向你手里的袋子是什么？该不会也是药水吧？？”
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日向，于是她将计就计，“对啊，一瓶盖下去立即起效的特效药，我以前用过效果确实不错。跟阿姨外出恰巧经过药店就特意买了，这个味道有一点点苦，连我都能喝得下，蓬莱一定也可以的。”
日向幽幽地说着，顺手拧开袋子里那瓶液体的盖子。
“不、不用了…你看我这鼻涕也没有流的那么严重，用不着几天就会自愈，我吃点片剂足够了。”说到这，蓬莱上前抓起那配好的药片就一股脑的囫囵吞没，顺便吐了一个饱嗝，她朝着友人挤出一副尴尬的笑颜。
“那怎么行，蓬莱不要辜负我的一番好意。”日向不依不挠，仍旧举着盖子，且说且进，“来嘛，只要一小口而已。”
蓬莱被逼到床边，退无可退。这时一样东西从日向手里的袋子掉出来。
“嗯……？牙刷？还有毛巾？”蓬莱这才发觉日向手里的东西才不是所谓的特效药。它吖的，就一润肤乳盖子。
趁着日向笑不拢嘴毫无防备之时，蓬莱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往自己这边，翻身顺势一个下压，她就被蓬莱扑倒在床上。隔着衣服，蓬莱对着日向的腰肢起手上下。
“嗯呀呀～别挠了别挠了！蓬莱快点停手！我认错我认输……呜呜呜……又是你让我扮的恶人，怎么可以耍赖打击报复……嗯呜呜……大赖皮！”
本来想停手，听到这最后一句蓬莱又起了心思。
“好啊，既然日向这么说，那我就再赖一会。”
日向也不甘示弱挠回去。蓬莱眼疾手快，绕过日向的阻挡，掀起了她的上衣——
一阵紧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高亢的女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嬉闹。
“你们俩个别再玩了啊！放好的洗澡水都要凉了！”
世羽在房门前等了一会，里面的两人才拿好洗簌用品出来。她捏了一把女儿的鼻子，调侃道：“你就算了，别带坏日向，小心把人家吓跑了。”
蓬莱朝老妈做了个鬼脸，然后她牵着身旁笑得腼腆的日向迈着细碎的脚步踏入浴室。
日向不太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鬼使神差答应与友人共浴，对于这件事大家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没有询问也没有疑问。
一边的蓬莱倒是完全不在意，三两下就把衣服脱光扔进了脏衣篓，用毛巾包好头发后进了浴间。说来也是，毕竟这是具志坚 蓬莱家的浴室，在自家浴室这么做本就理所当然啊。对日向而言则不然，浴室这种私密的空间，另外一人的存在确实让她内心充满忐忑。贴身衣物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坚持了一会终于宣布放弃抵抗，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厚实的浴巾，日向用它来包裹着自己。已在浴间多时的蓬莱早就过了一遍热水上好了沐浴露，正坐在木凳上用浴球搓着手臂。见日向走来，她招呼日向就坐于另一张备好的木凳上，并为日向指明洗浴液放置的方位。
两人目前的位置关系为日向侧坐于蓬莱前方，虽说是坐着且有泡沫阻挡，可蓬莱的正面相算是一览无余。
平日里日向会将后面的头发梳起来一些扎成一束，再系上一条装饰用的发带。这些都去掉后，日向原本的发型得以展现，是一种叫做娃娃头适合少女透露着青春与活力的经典造型。此刻日向看上去有点害羞，跟活力好像沾不上关系，倒是增添了几分令人怜爱的感情，蓬莱眯起眼睛对她笑道：
“日向我帮你搓背啊。”
“嗯…我先洗头。”
听罢，蓬莱便不在做声，只在日向需要的时候为她递上花洒。一番忙活，白色泡沫终于全被冲走。棕色的发丝垂贴下来，遮住了眼前的视线。日向解下浴巾，稍微擦了下脸跟头发，把额前的发帘撩到后方，眼光一瞟，她发觉友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四目相交间，蓬莱的身后响起一阵咿呀咿呀的怪叫。
浴缸上一字摆开的小黄鸭提醒着日向，这是最大号的那只可以当做水舀的黄鸭麻麻受到捏挤后发出的抗议。
蓬莱把大黄鸭拿到前边捏了几下，“怎样？感觉是不是轻松点了？”
日向歪着头看她，“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因为日向太紧张啦！”
“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同家人以外的人共浴啊，当然会害羞。不像你，跟个痴汉似的盯着人看。”
“……我之前读的寄宿学校是女校来着，大澡堂去多了就习惯。虽说被教导过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但同性别之间应该不用那么拘谨。”蓬莱想多了解些就多问了一句，顺便转移话题：
“同家人共浴的话是姐姐或是妹妹？还是两者都有呢？”
“是同妈妈跟弟弟一起泡温泉，而且是小时候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
难怪，身为长姐的日向对照顾人这种事驾轻就熟。
日向到浴间外侧将浴巾放好，拿出浴球返回浴间。
这是日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毫无遮掩的展露自己。待那宜人的温热流过，马上就让不适的紧张感平复，蓬莱替她搓背的提议，她也很乐意并安静地开始享受起来。
像是帮宠物顺毛那样，浴球沿着背脊往同一个方向刷着，一遍又一遍，令日向舒服得眯起了眼。
“如果力度不合适要告诉我噢。”
“不会啊，手艺很好值得称赞。”
“嘿嘿～学姐认证的，试过都说好。”难得听见的自豪语气，看来确实是蓬莱拿手的事物。
“看不出来，蓬莱平时都不和人打交道，背地里居然能跟学姐搭上话，是哪位前辈呢？”
“扎堆八卦又不是我的性格，况且我最近不是跟日向在打交道了嘛。再说那位学姐只是我读寄宿学校时的舍友啊。”
蓬莱有点着急，说着说着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
“那现在跟学姐还有联络吗？”
“没有，不到一个学年她就转校了，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留下。”
“地址可以向老师询问，如果是朋友关系这样应该不算八卦。”
“因为会听到不好的消息所以才没问。”
蓬莱在日向的后背用手指比划了几个字，接着又用手掌轻轻扫过抚平装作无事发生，日向了然便没在追问。再搓了一会蓬莱便打发日向去清洗身子。
方形浴缸中的水温已调节至人体适宜的最佳范围内并保持着，氤氲薄暮为少女裸露的白皙罩上一缕轻纱，红晕自那肤中透出，于轻纱间若隐若现。
快速过了一遍热水，蓬莱起身离开木凳，径直往浴缸相反的方向走去。
日向抬头问她：“你不泡吗？”
“想起有点事忘了收尾，不用在意我的。日向泡好了喊我就行。”
“嗯，好吧……”
日向隐约感觉到蓬莱似乎生气了。不是下午那种撒娇似的抱怨，可她又说不清是哪种样子的生气。
世羽在女儿的房间里为日向张罗床铺，正跪坐在地板上用气泵給气垫充气。床上另放着一床棉被同盖被。见女儿进来，她随口问道：
“咦？这么快洗好了？日向呢？”
“她还在泡澡。”忽而记起什么，蓬莱又补充道：对了相册我拿过来了，妈妈知道是哪一本吧。”
世羽起身指了指书桌向女儿示意，“嗯，我看到了。等气充好，你把棉被铺一下。”
其实可以不用这么麻烦，但考虑到当事人的情况，蓬莱对老妈的做法予以认同，便爽快地答了一声“行”。
“今天好累，等日向出来我也去泡个澡好了。”
将后续交待给蓬莱后，世羽自顾自说，边舒展着腰骨，边走向房门。
蓬莱走的时候，把浴间的磨砂玻璃门顺手关上了。通风设施也没有开启，水汽在这里积聚着。
日向在这与世隔绝的幻雾中休息了片刻，磨砂玻璃上透出个熟悉的影子，她以为是蓬莱，就从浴缸中爬起，拖着湿泞伸手将玻璃门打开。
——然而出现在门口的人不是蓬莱而是世羽阿姨。庆幸的是阿姨拿浴巾盖住了身体，否则日向可能要脸红到耳根。
她尴尬的侧着身子让出通道，待来人进入，她蹑手蹑脚地带上门偷溜而去。
该说不愧是母女，世羽阿姨将束起来别在脑后的黑色长发放下后即是成年版的蓬莱。蓬莱现在的样子还没长开，脸颊仍带着那种婴儿似的肉感，不出几年后定会出落得亭亭玉立，那时候就有更多的人想要结识她而围绕在她身边吧。所谓友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这种想法显然是多余的。
挂钟的指针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它们的步调并不一致，一个停在西边，一个停在北边，还有一个，除非寿限将尽否则永不停歇。
时间尚早，日向打算等头发自然的阴干，于是到了客厅静坐。尽管落地窗只是开启约莫一拳之宽，却无法减弱高楼劲风的势头。深秋后天气就变得不太稳定，再这么风吹寒凉下一个感冒的人就是自己，日向只得打消前念。
当她想把落地窗关上时，一道白影从风口处灌进来。
见是诺诺，日向立刻抱起它将之带到蓬莱的房间里。蓬莱在房间预习功课，这下见到失而复得的诺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她干脆地丢下课本，来到友人面前，对着友人怀抱里的小家伙一顿数落：
“你啊到哪去溜达了？！”
面对主人的厉声责问，小家伙只是轻微地晃了下尾尖，圆溜溜的蓝色眼瞳里满是无辜。而这样的责问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能否正确传达其代表的含义亦是个未知之数。
“难得诺诺回家了，蓬莱就不要再责备它。可能诺诺只是跟朋友出去玩了一会。”说着，日向摸摸诺诺的头，诺诺则晃动尾巴作为回应。
“朋友……吗？”诺诺见过的同类只有与不速之客同行的那只，不过它们体型相差巨大，虽说也不能否定有这个可能。若真有，多半是奉命将诺诺带走的，至于所为何事只有当事者才知晓。
蓬莱想了一会，便随口接着道：“也许吧。”
“其实——下午我在商店街见到它了，不过当时我即震惊又害怕，周围人也多，就没有立刻确认，但我敢肯定它是诺诺的同族。”
蓬莱听了当即惊得瞪圆了眼，“哈？真的假的？”
两人到铺好的地铺就坐，日向将今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告之给蓬莱。
“也就是说我去找你的时候刚好就错过跟它见面的机会咯？”
“对啊，那个时候说不定诺诺也在的，真是可惜了。”
先前的一堆问题还没解决，又节外生枝，蓬莱真怕自己忍不住就对日向坦白。
但这么严重的事情再瞒着日向真的好吗？
蓬莱看了看日向，又看了看诺诺，陷入沉默。
“那这件事要通知辛迪小姐吗？”
听到日向说起辛迪，蓬莱不禁一怔，犹豫了一会才开口。
“我想暂时搁置比较好，对方与我们还未见面交流过，不清楚对方对此的态度。辛迪也说了不要贸然打扰别人的生活。有缘的话，再见再谈。”
这种可能会发展成意外的事当然要纳入考虑之中，日向点点头，“说的也是。”
不仅能孵化，还能成长，背上的翅膀自然也不是装饰或者拟态。日向没见过诺诺飞着的样子，但从诺诺突然在阳台出现这一点来判断，它似乎具备着飞行能力。
最重要的是这个地区还有其她人拥有蛋，日向对结识她们抱有浓厚的兴趣与期待，可她又带着一点小小的不安。
不过当她看到友人的睡脸时，她的心又安定下来，随后她闭上双眼接受了梦乡的邀约。
……
夜晚的风很大，她依旧选择待在开阔处，迎接风口浪尖洗礼的同时俯瞰那来自地上人间的星点。一束白色的流星轻巧无声地落下。
“水袖，你回来了啊。”
它朝她走去，用身体蹭了蹭她，尾尖轻柔地拂过她的脚踝，浴液混合着水的味道覆盖在她的身上，它不讨厌但也不喜欢。比起这人造的工业香精，它更习惯于她原本的味道，那是自它出生起就烙印在脑海里悠远而深刻的记忆。
“今天怎么样？”她转过身，面对它柔声问道。
它走到里面选择了一处合适的位置趴下，头部仍旧向着她的方位。
半响过后，她嘴角上扬轻笑一声，接着说道：“那个女孩对这件事还一无所知，就算我们不处理也会有别的人找上她。”
它咧开嘴，伸出舌头开始梳理起自己的毛发。
“就当是卖个人情给她，反正又没有坏处。”
它抬头看她，将长尾撇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