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Nanoha

“你确定要带我去狩猎场？”

放下未核算完的账本，奈叶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公爵，在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她捏捏眉心为自己又摊上桩麻烦事而叹息。如果可以，她非常想委婉地拒绝，上次的意外还历历在目，想到这她的侧颈与胸腔便隐隐泛痛，她可不想再肋骨骨裂加被咬。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那地方她去得够多了。

“你以我的侍从马普尔的身份陪我前往滕兰城堡。”菲特补充道：“有人在找你。带着你去，我更安心。”

找我？奈叶皱皱眉，找她这个寂寂无名的人做什么？她可没自恋到认为别人单凭报纸上一句话就能判定自己在凶杀案勘查过程里发挥作用。何况事后公爵也保证会将有关她的消息悉数压下，莫非找她的人是她的家人？她抿抿唇迅速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既然菲特说有人在找她就证明对方指向性明确，若真为家人那菲特应该是另一番说辞。

“能查出是谁吗？”

“我以为你会问是否是你的家人。”

“如果是家人，你会告诉我是家人在找我。”奈叶说，“ 公爵大人揭晓谜底吧。”

菲特挑挑眉饶有兴味地打量她一眼告诉她答案，“我的政敌玛丽女勋爵。”

“请原谅，我觉得这荒唐得可笑。”她根本就不认识对方，更想不能对方因何而找她。哪怕是菲特的政敌，奈叶也不认为对方有能力探听到布里奇沃宫的事，整幢布里奇沃宫被静留经营得有如铁板一块，说句老实话，奈叶还没想过自己的存在会被外界得知。

“再荒唐也是事实。”菲特起身摇铃，“他们对马普尔小姐很感兴趣。”

“所以你要告诉他们，我忠诚于你。”奈叶瞬间想明白个中关节。与其让那些人继续寻找，未若直接挑明事实令人知难而退，避免她被人找上。公爵当真好算计，她似乎把菲特想得过于单纯。

“顺便放松一下。”菲特语气忽然变得俏皮，“只工作不玩耍天才杰克也变傻。”

磨磨牙，奈叶好气又好笑地瞥了公爵眼，她天天工作没时间睡觉到底是为了谁，正欲开口反驳。书房门被推开，卡特入内，准备好的反驳只得作罢。

这是她第二次到这——上次来这时，她如同货物般等待着贵族挑选——皇家狩猎场。今时并非往日，虽说身份未变，但只要她遮掩得倒也能糊弄过去。菲特与静留住在楼上，她和二人的女仆共同住在城堡的半地下室，兰斯特小姐和丹可小姐共住一间，她则和另外三位装弹手共享寝室。

没什么好抱怨的，她以阿克罗蒂文公爵装弹手的身份前来便只该得到仆从的待遇。笔尖突然弯折在纸面上洇染出大滩墨迹，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奈叶揉揉汩汩跃动的太阳穴，努力劝说自己忍受。装弹手不比贴身仆人需要时刻待在大厅等候主人吩咐，他们检查准备好枪支弹药以及确认马匹后即可休息。

显然与她分配在同一房间的另外三位装弹手白天劳累过度，玩完数十轮扑克、灌完几杯啤酒、抽完一包香烟后倒头就睡，没一会就发出震天的鼾声，险些令她以为窗外打雷。

抿抿唇，重新换只铅笔，奈叶继续在草稿上演算。她这些天忙着帮公爵检查季度报表，预定的研究进度落下一截，她要尽快完成进度。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脑海里偶尔也会响起道男声跟她说自己所负责的部分极为特殊将影响到整个囗囗的存亡。她不记得男人口里的那个词是什么，只觉得是对她人生极关键的事物，关键到可以同她的理想相媲美，是自己为之牺牲所有都会去守护的事物。

她进行的演算，奈叶没告诉任何人包括菲特。她总感觉这不能告诉帝国人，但应该将成果交给谁，奈叶亦不清楚，或许只有等到记忆恢复的那天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呼噜声愈加响亮，再度写错字符后，奈叶遂放弃继续工作拿着被子蒙好头，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没休息好的结果是在陪公爵打松鸡时差点睡着还误把空枪递给对方，当奈叶发觉时，第一轮射击已经结束。

“很抱歉，公爵大人，我没注意。”尴尬地挠挠侧颊，奈叶清咳几声赶忙取出两颗子弹填入枪膛。

接过枪，菲特像拄着把手杖般随手把猎枪支在地上，转向她关切地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房间是已经安排好的，现在再变动未免太过失礼。奈叶索性含糊带过，反正公爵大人只作客几天，每日清晨的苏格兰风笛她都忍下来，鼾声多忍耐会也无碍。

“是吗？”菲特颇具深意地对她笑笑，重新举起枪瞄准天上飞行的野鸭，“奈叶，请记住我很乐意帮你解决一些事情。”

“若有，我会找您。”温和地回以微笑，眼角余光扫到公爵的苏格兰粗花呢长裙，奈叶随意找着话题企图带过话题，“我觉得您穿裤子与靴子会更合适。”

“我是Omega。”公爵说，“穿裤子太过失礼。”

“哪怕更方便活动？”

“哪怕更方便活动。”

和她交换完猎枪，菲特漫不经心地扣动扳机，两声枪响后没一只猎物计入总分。

“公爵大人，您为什么不像其他勋爵那样结队打猎？”

“我枪法不好。”菲特温声道：“正如你所见。”

若真如她所见，那公爵该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才对。奈叶至今都难以忘却那个在她面前飞出的头盖骨，简直就是噩梦般的经历，惊险到她认为自己在演动作片抑或是恐怖片，总之不是她所期待的日常生活片。

“要试试吗？”公爵微笑着装好子弹的猎枪推给她，又从她手里抽过空枪，“没事的，我的枪法不比你好。”

奈叶弯弯眉眼举起枪轻轻道：“但绝对不比我差。”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当然。”

开枪的是保镖而非公爵，Omega贵族绝不下车，这话再给她一个世纪，她都不会忘，她想菲特亦然。斜向上举着枪歪头枕着枪筒瞄准飞行野鸭，奈叶屏息凝神地等待最佳射击时机。野鸭扇动翅膀的动作于她眼中逐渐拆解，仿佛她做过无数次射击般，几乎是枪响的同一刻，两只野鸭落地。枪里还有颗子弹，微微眯眸，她舔舔嘴唇迅速移动枪口对准另一个受惊野鸭，子弹出膛，野鸭应声而落。

两颗子弹，一颗从并排飞行的两只野鸭脖子处穿过，另一颗击中四处逃窜的野鸭。不用等待计分员汇报结果，奈叶很清楚自己战果。脑海再度闪现模糊画面，黑发的年轻男子站在她身边教导她如何用枪，很快又幻化为黑发女子揽着她共同举枪瞄准飞碟。眨眨眼睛，那些画面悉数消失，奈叶抿抿唇扭头恰对上公爵怀疑的眼神。

公爵眸光暗沉，良久才道：“我必须承认我的枪法比你差。”

轻笑声，奈叶将装好弹的猎枪递给公爵，“新手的运气而已。众所周知，新手总有些好运。”

“看来上帝不曾眷顾我。”公爵再度举起枪，这次她瞄准的是在林间穿梭的松鸡，“那三只野鸭不会计入总分。”

几轮射击后，公爵的计分表总分仅有个位数。分数公布时，身后隐约传来细碎的讥笑声，奈叶稍稍观察菲特。菲特面带浅笑，和平日毫无区别，大有随他人讨论让流言随风散的架势。奈叶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看懂过公爵，明明极有能力却将自己伪装得手无缚鸡之力，重视荣誉却任由他人议论，寂寞悲伤却假装自恃冷酷漠然。

她到底选了位怎样的雇主？

无论她选的雇主脾性如何，房间内的鼾声绝对令人烦闷。第九次尝试入睡失败后，奈叶掀开被子穿好衣服决定到走廊散散步。

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人是她在帝国认识的第一位好友，记忆里的莎莎明媚爱笑和现在憔悴忧伤的她判若两人。奈叶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当她听到“只有你叫我莎莎，他们都叫我莎拉”时的心情，只知道心脏猛然一痛，巨石压在她心头令她憋闷得喘不过气。

过去四年的优待生活令她忘记属于帝国奴隶的命运，如今见到莎莎她再度想起，想到运奴车上被司机毒打的奴隶，想起蓄奴庄每日账本上每天损耗增加的奴隶数字，想起约翰在监狱里塞给她怀表的那个夜晚。

莎莎还在笑，可那根本不算笑。曾经她以为清醒是种痛苦，此刻她却发觉蒙昧才是最大的悲哀。如果自己在那半年里教莎莎读书识字，那现在莎莎会不会有另外一种人生，如果自己在那半年里教莎莎如何辨别人心，那现在莎莎会不会就能保护好自己，如果自己在那半年时——

没有如果。

奈叶恶狠狠冲自己吼道，她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不在莎莎面前失态。没有如果，她轻声呢喃，她能把握的只有当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答应的莎莎要救她的孩子出去，或许莎莎想在罗德尼公爵家生产，但她不能让莎莎再回到那个炼狱。她必须找到办法给她们母子自由。

“奈叶，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理解错你意思。”轻轻往手腕喷洒香水，公爵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为今晚的宴会作最后准备。兰斯特小姐站在公爵身后替公爵整理佩饰发型。

“您没有听错，我想请您帮我赎个人，她是罗德尼公爵家的奴隶。”她很艰难地说出那个词，奈叶始终认为人不能成为商品，他们不应被买卖。

“你介意告诉我，她与你的关系吗？”

“她与我是朋友。”

抬起手公爵示意兰斯特小姐后退，兰斯特小姐微微下蹲静静地站在镜子旁。公爵转过身面向她，红眸里涌动着她读不懂的情绪，眼前的人仿佛又变回那个初见时的冷漠贵族，“在帝国奴隶情侣分属于两处庄园都不足为奇，何况是恋人。”

奈叶按捺住冲动沉声向公爵说明她与莎莎是朋友而非恋人。

“请原谅我的冒犯。”公爵语气轻缓悠扬，“但我无权干涉他人财产。”

“她不是财产，她是个活生生像你一样心脏跳动的人——”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兰斯特小姐呵断，“你怎么敢把公爵阁下与卑贱的奴隶相提并论。”

原本端坐于化妆凳上的公爵倏地起身，红眸内满是被冒犯的恼怒，“奈叶，我在反思自己是否对你太过纵容，以致于你这般侮辱我。帝国法律规定奴隶就是财产，无论你是否承认。”

“可是——”

“没有可是。”公爵第一次打断她说话，“如果是她自由民，我很乐意帮你安顿好她，哪怕她再堕落。但请你记住，我无权干涉任何一位帝国自由民的财产，何况她还是陛下赏赐给罗德尼公爵的奴隶。”

“公爵大人。”奈叶上前几步，企图做最后反驳，“我再次请求您。”

“我就是对你太过纵容。”公爵厉声呵斥道：“哪怕罗德尼公爵是我的政敌，我也不会做出如此带有侮辱性质的举动。”公爵从兰斯特小姐手里接过长手套边提袖筒边朝向外走，“我希望明天猎狐时你可以给我满意答复。”

她给不了公爵对方想要的满意答复，奈叶清楚自己无法放任莎莎继续待在那座地狱。公爵不会帮助她，她只能依靠自己，每天卡车到后门为城堡补充蔬菜瓜果，如果抓住这个机会，她是否能带莎莎逃出去。奈叶翻出自己曾经做过的逃跑计划，那份计划在蓄奴庄制订好，待在布里奇沃最初的两年半里她便一直在完善，如今稍加修改或许能够派上用场。

帝国每年都有奴隶逃跑偷渡前往其他星域，共和国与帝国相互敌视，她亦答应过约翰要找到他被送往共和国的妹妹，逃往共和国无疑是最佳选择。关键的问题仅在于她怎么带莎莎逃跑。她不能让莎莎受到任何伤害，她已经害死过约翰，不能再有人因她而死。

她要找到万全之策，带莎莎走。旭日之心帮她搭建了临时通讯频道，借助频道她可以联系莎莎。奈叶反复修改计划，最终决定于后天贵族集体返程时动身。那个时候人员混杂，贵族与仆人皆无暇顾及她们。敲定计划，奈叶立即联系莎莎，她没有将全盘计划告诉莎莎，只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就这样，过完这两天，我们便能自由。奈叶于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翌日，公爵仍旧只带着她独自狩猎，握紧缰绳奈叶努力压抑情绪使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压压黑色高礼帽帽沿，奈叶抿抿唇左手拎着枪，草木皆兵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狩猎林繁茂浓密，松木、山楂愈往深处愈挺拔，湿润的地面遍布蕨类，一簇簇交叠得像层厚厚的荧光绿地毯，马蹄踩在上面旋即印下个凹痕。面前偶尔会跑过几只觅食的松鸡，间或在枪响后被树冠遮挡得只剩零星间隙的上空被成群的飞鸟彻底掩盖光亮。

她与公爵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狩猎林里乱逛。山坡坡度陡然上升，她跟着马，马跟着公爵，连人带马她们共同继续朝里走。马速逐渐放缓，奈叶索性翻身下马，牵着马缓缓走着，公爵的背影始终在她视线范围内。

她们根本不是来猎狐的，倒不如称为骑马散步。奈叶边走边揣摩推演逃跑方案，以免有漏洞产生。

尖锐的马鸣打破寂静，奈叶抬眸莱维正朝她冲来。她匆忙闪到一旁，看着那匹马跑远。公爵没在马上，奈叶暗道不好，她顾不得其他松开缰绳，急忙跑到前方。公爵扶着树吃力地起身，脚旁是不知何时掉落的礼帽，扎好的发髻散了一半，脸上还有细微地血痕。

快步赶到公爵身边，奈叶伸手搀扶对方，正欲询问情况时，旭日之心的声音猛然响起。

[Master，快趴下。]

身体反应比思考快，她赶忙抱住菲特一并扑倒在地。砰声后，几块树皮簌簌落下一块接一块的砸在她背上。奈叶吃痛地扯扯嘴角，未待她起身，丛林里再度响起枪声。

[Master，往左滚。]

她来不及思考左右，只抱着菲特随意选个方向滚动，恰选中处斜坡。断枝、石子接连划过脊背，黏腻的苔藓粘在面上，她没力气停止滚动，手却下意识地将公爵头部护在怀内。

她不知道她们在斜坡上滚了多久，只知道枪声渐息。肩胛处传来钻心的痛疼像是撞到什么硬物，腿更是毫无知觉，奈叶头歪便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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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在帝国奴隶是不属于人的范畴的而是属于财产，之前也提到过帝国并不把奴隶当人看。菲特从小接受的都是贵族教育，前面的POV也提到过她的家族属于非常传统的家族，历任长辈都看不起奴隶，所以她会才对奈叶将自己与莎莎相提并论而感到愤怒。同样的，菲特不愿意帮奈叶，除了她无意干涉他人对自己财产的处置外，也因为莎莎是女皇赏赐给罗德尼的奴隶，她如果主动去提买相当于同时打了女皇与罗德尼公爵的脸，是非常无礼冒犯的行为，举个不恰当的比喻，向获得战斗勋章的士兵提出购买他的勋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