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肅穆，安靜到令人窒息是等待宣判前法庭的寫照。
審判的法槌敲下前，法官最後詢問：「被告為何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偷商店麵包？」
這只是一起小小的偷竊案，旁觀者寥寥可數，基本上擠滿一群學生，他們小聲討論，有人主張犯罪造成商店困擾就應該罰、有人主張應該看動機、有人主張可能有隱情，敖漪並不干涉他們討論，畢竟這是給他們的社會實踐課程。
被告是位年邁的老婦人，衣服不至於破破爛爛，能看得出來是個節儉的，上頭縫縫補補。上法庭在一般老百姓眼中就是出大事，她把自己打理乾乾淨淨，只是保持的乾淨又被長久處於資源回收物環繞的味道掩蓋。
眼淚一直壓抑著，聽到法官問話老婦人想起家裡面唯一的孩子，那是她孩子夫婦留給她唯一的念想，淚水不住潰堤，哀戚地說：「小孩子好久沒吃東西了，我卻沒有錢……」
不需要庭長控制秩序，法庭就陷入一片靜默。大家屏息以待法官如何宣判，終於碰地法槌敲下審判。
「主文 被告，有罪。」
旁觀席鬧出了聲響，血氣方剛的少年少女們不可置信。法官依舊碰碰碰敲好幾下法槌維護秩序，「偷竊屬實，然非謂罪大惡極，貧窮與愛孫之心其情可憫。依法輕判拘役七日，亦可易科罰金三千。」
老婦人聽到判決，心生絕望。她自己是無所謂，她只想她的家──她的孫子，該怎麼辦？那只是個不到三歲的孩子，不用七天啊，光是兩三天就完蛋了，他又該如何活下去？
旁觀席的學生們竊竊私語，那一群學生身上穿著嶄新的制服，叫「遨遊」是從沒聽過的高校名字。雖然制服嶄新、乾淨明亮，實際上許多學生是弱勢家庭出身，可能遭受家庭暴力、校園暴力等、也可能是經濟不利、文化不利、單親、中輟等各種低社經地位出身，制服、生活費等是學校補助的，而他們就要極盡所能發揮所長，可能是讀書、可能是體育、可能是美術，也可能音樂，也有人是電競，或者其他什麼，每個人都能夠自由發揮，期望找到他們合適的路。
敖漪有錢任性跟教育部申請了這樣專門招收別的學校覺得棘手、只能被踢皮球的「問題學生」，她並非等人上門，畢竟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不會主動上門，你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們永遠會說：「不用，我並不需要任何幫助。」自尊心比較高的或許會加一句：「說完了？給我滾粗！」不會禮貌的，只讓你圓潤的滾蛋。
而這，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其實沒有人不希望被人尊重，所以她並不會以高高在上的嘴臉請人入學，用補助的方式利誘也是下策。她甚至沒提到入學，只是坐在那邊傾聽，自始至終都挺直背脊、身體前傾，眼神親切彷彿專注在你身上，那些人自然就願意過來。
以這些所謂「問題學生」為主的實驗學校，沒有人不希望被人尊重，每個人，特別是你很重要是學校的校訓之一。收留的學生他們對目前所有的一切感到滿足，但是為了不忘初衷敖漪就經常帶他們出校門社會實踐。
最後，他們決定掏出靠自己努力得到的微薄生活金，在場的人力所能及卻湊不到三千，但他們努力用腦袋的灰色腦細胞集思廣益──可以嘗試去街上募捐、街頭表演賺錢、網路募款也行……
「……會不會太晚，要不我們輪流去照顧老奶奶的孫子？」
「好主意！那我們分配一下……」
他們吱吱喳喳討論的同時，法官並沒有離席，稍微清了清喉嚨，「孩子們別擔心。」大家視線又往他集中，他不疾不徐從口袋掏三千元，請法警帶老婦人結案。
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為仁、義、禮、智之端。法官的智慧維護公平正義，卻也不乏人性中可貴的憐憫。
行千里路、讀萬卷書，行善積德不應該是課堂上的空話，強硬讓學生做滿服務學習的時數就是敷衍。身體力行，以身作則，管之、望之、教之、愛之，莫忘世上苦人多。
敖漪她想，就算只有一點點，她希望他們都能夠不因出身被人歧視，而是自尊自愛，行有餘力願意幫助他人，總是抬頭挺胸，做一個正正當當的人。
看到這些因他人之苦解除而笑容滿面的孩子們，她也欣慰地笑了。
「姐姐，你希望我當個好人嗎？」
經過大大小小的案件，陸悅雪也明白了這個社會實踐不只是給他們的課程，也是專門給她的心理輔導。她明白自己有很多問題，思想陰暗、冷血無情、沒有絲毫憐憫與同情心，看起來就像是容易有心理疾病的孩子，但是她知道，實際上這些是她出生前就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的「天性」。而這也是姐姐心中一直有的憂慮──是關於她的，她能夠清楚感覺得到。
敖漪看陸悅雪盯著她，表情懵懵懂懂特別可愛。那神情特別跟她的徒弟一模一樣，令她想起了她的徒弟──敖琉，敖琉是從世上最汙穢、最邪惡、最混沌的「深淵」中被敖漪撿到的孩子。
深淵是個統稱，魔修生活的魔界並非每處皆有人煙，大約三成是魔修活動的地方，剩下七成是污濁渾沌，就是眾人所謂的深淵。沒有人知道那裡面的全貌是什麼，高級修士全副武裝也只能稍微探索，只能說滿目寸草不生，一片荒蕪，最強壯的幻獸沾到一絲氣息都會沉淪變成裡面失神狂暴的一員。
那時任正道第一宗門──五靈宗水天峰峰主的敖漪，因剿滅魔修任務追入深淵，在一片漆黑中她發現還是一顆蛋的敖琉，那顆蛋相當圓潤，散發的光澤十分汙濁，一眼便知不祥，然而當敖漪看到破蛋而出，那宛如琉璃清澈透明、這世上最純潔、最無瑕，集合一切美好的眼神，她決定把孩子抱回去，取名「琉」，作為唯一關門弟子扶養。
就算後來敖琉被人發現是深淵的孩子，敖漪依舊將之保護在羽翼之下不受正道圍攻侵犯、亦不受魔道誘惑墮落，將她送上正道第一人的寶座，打爛所有人的嘴。她希望她的孩子不懼出身，永遠都抬頭挺胸，當一個正正當當的人。
糟糕，難道替身文學就在我身上？想到這，她不住自嘲，目前來說，敖琉是敖琉、陸悅雪是陸悅雪，她們是不同的個體。
「姐姐，你希望我當個好人嗎？」
其實陸悅雪一點都無所謂是非善惡、人情義理，她一直覺得很無聊，這個世界很討厭，虛偽的親近、虛假的愛、背叛──滿是重複、日復一日的套路，沒有令人留戀的地方。
但是……如果姐姐希望我是個好人，那我願意當一個好人。
敖漪瞧著她孺慕的眼神，摸了摸那大概是隔代遺傳，帶著淡淡金色的柔順秀髮。
「……我希望你無愧於心、行事坦蕩，是個正正當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