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一天，獻祭走向絕路，被丟下河流後龍撿到的日子。
睡醒了，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見耳邊咕嚕咕嚕，那大概是爐火上頭放著茶壺，正發出刺耳的燒水聲。室內燒得溫暖，柴火劈哩啪啦。
這種聲音相當家常，她在寒冷的冬季常常聽到，而當時瘦弱的她只能窩在漏風的破舊茅草廢墟中，搓揉乾裂的雙手貼著牆期待得到些許溫暖，卻只能聽著其他村民圍著爐火團聚的歡聲笑語。
一睜眼，窗戶是洞穴的縫隙，那裡有一雙金黃色的巨大瞳孔，她在水中昏過去前有印象倒是不害怕。
「你醒了啊孩子。吾乃掌管生與死之龍，冥河龍莫那·埃吉爾。」
印象中她的自我介紹，不是講這個。
「你不是水龍嗎？」
盯著對方漆黑泛著白光的鱗片，都跟傳說中水龍宛如冰雕般青藍色的美麗龍鱗差很多。
「世人都稱呼我為水龍埃吉爾，水龍一族共用埃吉爾的姓氏，而我是負責管冥河的，所以我真正的名字是冥河龍莫那·埃吉爾。」莫那順著她的視線看著自己的小……大爪爪，「抱歉，我長得很可怕吧？看起來就是個壞人……我是說壞龍。」
「不會。」她搖搖頭，她從沒看過那麼漂亮的鱗片，漆黑卻散發著讓人感受到神聖的光芒。反而轉向自己，看著皮膚上宛如燙傷般的黑色.魔紋，她才要感到自卑，「像我這種醜八怪才可怕。」
「你不可怕，我會治好你，你那是魔族的詛咒……神族做實驗的後遺症吧。」莫那低喃，又搖搖頭肯定地說：「總之沒事的，我會治好你，到時候你一定會是世上最可愛的孩子。」
可愛嗎？從來沒有人這樣誇獎她，她想，她就是個村民口中的惡魔跟雜種沒有人願意愛她，可是現在卻是看起來最邪惡的生物願意誇獎她，那生物的心裡沒有絲毫惡念。
她總是聽到他人心中最邪惡的念頭，但這龍卻沒有，她不是心存善念乾淨純粹的心靈才讓她沒有注意到，就是心思深沉更有心機。
「怎麼可能……」
「不論如何，我這樣相信著。」
可是她卻覺得一定是前者，這隻龍是真的這麼想的，那種純善讓她更加羞愧了。
「對了，你沒有名字吧？你是我在六月撿到的孩子，就叫你瓊(June)吧。」
瓊·埃吉爾，她的名字在龍的口中彷彿是這世上最溫暖、最動聽的語言，這之後的每一天都相當幸福，溫柔無處不在包裹著她。
但她破壞了一切，生出不該有的念頭──她竟然愛上了養育自己長大的龍。
就這樣她驚醒了，醒來時跟數十年前一樣，爐火燒得熱烘烘的。桌上還放著用魔法保溫的熱湯，一切都跟平常一樣，但總是這樣的細心與溫柔，讓她感到幸福亦心動不已。
「醒來了！」
她睡覺的房間在一處高台上，隨風壓灌進窗戶，外頭出現一雙金黃色的大眼睛，是莫那。雖然只能從窗戶的洞看到那狹長的瞳孔，但瓊還是看得出來莫那是高興的。
「嗯。」
瓊坐起身，端過湯一口口慢慢喝，眼淚慢慢積蓄在眼眶徘徊。
「欸是不好喝嗎？」
「是、是太好喝了，跟平常一樣。」
出門在外不管離家多遠，她的內心都忍不住比較。
「果然還是莫那做的飯最好吃，好懷念。」
回想起當時發現自身真正的感情時，她相當慌張，跟莫那再也不能如平常相待，趴在她的手臂上撒嬌、抓著她的龍角載她遨遊大陸。
但莫那卻還是立刻發現她的不對，關心她。這樣的善意讓她羞愧，於是她竟然吼了毫無保留愛她的母親，說出不想叫她媽媽這種，怨毒的話，她氣、她氣自己的無能卑鄙，還把自己的憤怒遷怒到不顧一切愛她的母親身上。
於是她下定決心出去冒險，離開莫那遠一點，她就會發現一切都是錯覺、錯覺──錯把仰慕當傾慕、錯把親情當愛情。
那時候她其實相當混亂，莫那相當乾脆放她出門了，沒想到走不遠卻被人蠱惑，著了命運女神的道失憶了。
可是失憶讓她正視現實，她只想回家跟莫那永遠在一起──她果然還是愛著莫那，不是親人之間的孺慕而是愛情。
她出發前就決定，如果冒險回來，發現了愛慕還存在的話，那她就會踏出那一步。
就算結果是差的也沒關係，莫那一定不會在意這個小插曲，畢竟在龍長久的一生中，自己也只是小小的過客，只要今生曾經陪伴那道光就好，就算只是一瞬。
「謝謝你莫那，我真的好喜歡你。」
「瓊瓊，我也愛你喔。」
「不是這樣的，我是愛情的喜歡，是愛！」她以為她足夠堅強，心理的防線卻還是那麼容易被沖垮。
明明都下定決心了，依舊害怕聽到回答。是的，儘管不想承認，比起臭罵一頓，她更想要被輕吻臉頰。
果然每次都一樣，那麼沒安全感，不過也是我的錯。
「呵難怪你不想叫我媽媽，原來是這樣」莫那像是釋懷了一般笑說：「……這樣。可是我也是認真的說，我愛你。」
不敢置信，「可是、可是這是不對的吧──」
「不對？我是龍族喔、不是人類，又怎麼會注重人類的倫理……別怕，我永遠都會答應你的告白。」
──這是我們約定好的。
莫那臉上從未有過勉強的意思，那眼神是認真的，就像是虔誠的信徒，展現毫無保留的愛。
這是真的嗎？這是夢、還是現實呢？
「是現實喔。」
好高興，太高興了。瓊從床上跳起來，差點把整個桌子掀翻。幸好莫那用魔法停住桌子才避免悲劇。
只是……這樣子的幸福，我真的可以擁有嗎？瓊轉念一想，人生短短數十載，她跟莫那的感情卻那麼短暫。才確認關係，卻又想到以後。
人真的是不滿足，貪心不足蛇吞象。
「怎麼一下高興、一下難受？」
「沒……我，我真的可以跟你在一起嗎？」
「還在擔心倫理？啊我知道了，我這種樣子可是人.獸，口味太重了！」莫那拍了拍頭，身上爆發一陣光芒從窗戶跳進來一名黑髮飄逸，鱗片化成鐵灰色長袍，那是比起看過的啥神族更加神聖美麗的女子，一舉一動間皆是優雅。
「這樣就沒問題了吧？好久沒變成這樣，真不習慣。」
莫那轉了一圈，「怎麼不習慣？」
「不、不是，很、很好看……」
瓊痴痴地看著，明明是初次見到莫那的人形，但她卻覺得懷念，那臉龐像是早已看過幾千幾萬年，永遠也看不膩似的。
但她知道重點不是這個，她捏著衣裙，「其實我在想……能活的日子跟你差好久的……」
「這樣……也是我都是活上千年的老太婆了，你太嬌嫩顯得我老牛吃嫩草。」
「噗不是說這個啦。」
明明是很悲傷的問題，可是莫那還能接二連三的說笑，與此同時她心裡也沒那麼沉重了。
看氣氛舒緩差不多了，莫那話鋒一轉坐到瓊的對面。
「你還記得我撿到你的那一天說過的話嗎？」
「當、當然。」
那是她心中最珍貴的寶物，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昨天一樣，言猶在耳不忘於心。
「我應該講得更仔細一點，就是我跟你第一次見面說的話，在河裡面的那句。」
──吾乃冥……Mo……a·埃吉爾，同時乃掌管生與死之神，世……通稱……水龍埃吉爾，我要……永……一起……你可願意？
當、欸？是啥，印象中她那時候昏迷了，斷斷續續具體是什麼？
「吾乃冥河龍莫那·埃吉爾，同時乃掌管生與死之神，世人通稱吾水龍埃吉爾，我要與你永遠在一起……你可願意？」
有這件事情嗎？她想。莫那看到她疑惑的神情覺得有些天然的可愛，手就往她頭上搓。
那是跟平常的龍爪不同的觸感，修長的指尖，關節帶了點繭子略為粗糙的部分跟細膩的掌心都相當溫暖。
「你看看你的胸口，是不是有一個龍族刻印？」
瓊也顧不了亂糟糟的頭髮，扒開衣服左胸口確實有一個青綠色的龍圖樣。
「這是同生共死契約。那時候情況危急，你差點死了，所以我心急之下就跟你簽訂這個契約，跟你同享壽命。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可以解──」
「不要，契約……就繼續吧。」
原來她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她摀著胸口，珍惜著宛如夢中的一切。
「莫那……我真的可以擁有這份幸福嗎？」
莫那捧著她的臉頰，深情的眼神看著你就像你是她的全世界。
「你值得的。」
在我心裡，沒有人比你更值得。
世人都傳聞龍的寶物庫，有數不盡的財寶──如山高的黃金、珠寶，稀有的法器、靈藥，絕世的魔法、武器，只敢對其露出覬覦卻又不敢靠近，但是對於她來說，那些寶藏都遠遠比不上唯一的她。
第二世、勇者只想回老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