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一期一会

作者:茄汁浇饭
更新时间:2022-04-14 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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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希那x纱夜(陷入低谷的音乐人和留学生。时间不详,但应该是在mp3还不流行的年代。因为很喜欢这句话,“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他了”,所以想要写一个气氛类似的故事。不过,感觉她们其实还会重逢。




列车驶入隧道。




冰川阖上眼睛,指节轻叩桌面,默数着估算隧道的长度。她的衣袋里有一部旧随身听,日光消失不久,音乐也暂停了。在黑暗中,她熟练地退出磁带,翻面,放回原位,合盖。磁带再度开始转动。她勾住耳机线,无意识地拉扯。因为接触不良,耳机里间或响起滋滋的噪声。




列车驶出隧道。




她睁开眼睛时,一个女人正在穿越车厢。是要去餐车吧,她想。忽然,车厢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女人稳住脚步,手搭在她对面的座位靠背上。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担心女人会跌倒。精致脆弱,是她对女人的第一印象。虽然第一印象通常都不可靠,但她大概没有机会修正。




女人低了低头,对上她的视线。女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令她联想到许多种鸟类,它们喜欢散发着光芒的物品,宝石、珍珠、玻璃、金属……如果她有一只锐利的喙,会啄走女人的眼睛。




她不擅长交际,一向和周围保持着距离,却破天荒地朝女人点头致意。女人按住垂落在胸口的长发,嘴唇翕动。




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急忙摘下耳机:“抱歉,请问你刚才说——”她忘记了自己已经离开日本,母语脱口而出。




女人啊了一声,用日语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她并不介意被打断,礼貌地说:“当然。请坐。”




在飞驰在欧洲的列车上,她们用日语顺畅地交谈,好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女人指着她的耳机:“可以让我听一听吗?”




她犹豫了片刻。女人既不解释,也不为自己的唐突道歉,只是凝视着她。最终她把耳机递给女人,忐忑地观察女人的表情,仿佛她分享的不是音乐,而是一个秘密。毕竟,她认为音乐品位是一种隐私。女人正在窥探她的隐私。她应该拒绝女人的要求,但她没有,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反感。




车厢里的乘客不多,她端坐着,安静地摆弄随身听,余光偶尔掠过女人的脸,直到女人把耳机还给她。




“这是你做的吗?”




女人抿起嘴唇,声音比最初柔和了不少,她感觉莫名的熟悉。




“不完全是。”




准确地说,是她和妹妹共同的成果。




“我刚才听的部分是你做的吗?”




“这一面都是我做的。”




“你喜欢Yukina?”




“你也知道她吗?”




“算是——比较熟悉。这一面全部是她的歌吗?”




“有三首不是的。”




“我知道了。”




女人无声地笑。




她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她伸出手:“冰川纱夜。”




女人握住了她的手:“叫我凑吧。”




“凑小姐也喜欢Yukina吗?”




“算是喜欢过吧。”




“可以问吗?为什么不再喜欢了?”




凑思索了几秒,似乎担心伤害她的感情,委婉地说:“已经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




“或许她只是遇到了瓶颈。”




“或许。”




“我相信她还会继续创作。”




“是吗。”




凑托起腮,眼神稍显迷茫地偏过头。她凝视着凑的侧脸。凑心事重重的模样令她安心。不是幸灾乐祸,她只是庆幸自己不孤单——她不是唯一不快乐的旅行者。




“凑小姐的目的地也是巴黎吗?”




“是的。”




“凑小姐喜欢法国吗?”




“并不。行程是朋友安排的。”




“他也在这里吗?”




“不在。我是——用她的话来说,我是去散心的,所以是一个人。”




“原来如此。”




“你呢,去巴黎做什么?”




“去看我的妹妹。她很聪明,在索邦大学学数学。我们约好明天上午见面。”




“但你并不高兴?”




不知道是什么出卖了她。表情?还是语气?




她诚实地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见到她。”




凑转移了话题:“你吃午饭了吗?”




“没有——”




“一起去餐车吗?”




“我正打算问你。”




她们在餐车的尽头落座。乘务员送来了两份菜单。她喝汽水,凑喝咖啡,她吃薯条和三明治,凑吃意大利面。她的汽水很快便见底了。凑往咖啡里加了四勺糖。




看见她惊讶的目光,凑搅拌着咖啡,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口味偏甜。”




她垂下头,指节抵住嘴唇,克制地笑:“孩子气的口味。”




“纱夜不也是一样吗?”凑自然地呼唤她的名字。




“我不否认。”她的薯条沾满了番茄酱。




“纱夜也是留学生吗?”




“我在柏林上学。”




“你是从哪里上车的?”




“布达佩斯。”她补充说,“我喜欢一位匈牙利作家,所以,去参观了他笔下的城市。”




“你觉得那里怎么样?”




“很美——我的语言太贫乏了,不足以描述它的美,凑小姐如果有时间,不要错过。”




凑从衣袋里取出了一本手册。手册里还夹着一支钢笔。她瞥见一片密密麻麻的笔记,混合着貌似音符的记号。凑把手册翻到最后一页,用工整的字体写下布达佩斯。




“凑小姐在从事什么职业?”




“和音乐有关的。不过,最近没有什么成果。”




“和音乐有关的……坦白地说,我对乐理一窍不通,音乐曾经是我最头疼的科目,我很佩服能够创作音乐的人。”




“一窍不通太言重了。你不是喜欢做混音带吗?想必已经养成了独特的品位,这是最重要的。至于对乐理的了解,那是另一回事。”




“凑小姐也会做混音带吗?”




“我经常做,送给朋友。”




“不知道如果人类摒弃了语言,只交换自己的播放列表,还能不能互相理解。”




“或许会比用语言沟通更有效。”




她迟钝地发现,列车正在逐渐减速。




“凑小姐知道吗,这趟列车会经过维也纳。”




“是吗?”




“马上就到站了。”




“我没有去过维也纳。”




“我也没有。但我忽然想到,它是音乐之都。”




“不去游览一番,好像很不应该。”




“凑小姐也这样想吗?”




“既然我们都对巴黎不抱期待,纱夜愿意和我一起下车,在维也纳逛一逛吗?”




她揉了揉眉骨:“凑小姐,请不要再抢我的话了。”




四月,气温已经转暖。她们拎起背包,脱下外套,寄存了行李箱,一前一后走出车站。她用手遮挡着日光,顺便扫了一眼手表——从相遇到下车,她们只共度了两个小时。




“不可思议。”




“什么?”




“不……没什么。”




她凝视着凑的背影,不由得问自己,她们能够共度几个小时。明天早上,她必须乘第一趟列车去巴黎,后天上午,又必须出席一场研讨会,只有今夜可以浪费。




“凑小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有一本旅行指南。”和凑一样,她也习惯在书本里夹笔。旅行指南里有一支铅笔。




“我想看一看唱片店。里面有介绍吗?”




她快速浏览了一遍旅行指南:“没有。那边有人,我过去问一问。”




她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向一对年轻的夫妇问路。妻子非常热情,展开旅行指南里的地图,用铅笔圈出了几个地方——不只是唱片店,还有其他景点。她仔细询问了路线,写在地图的空白处。




她回到凑的身边时,凑正在俯瞰多瑙河。




“她说她不经常去唱片店,不太了解,只有一家,因为在一部爱情片里出现过,所以她有印象。要去看一看吗?”




“当然。”




她们跳上一辆有轨电车,站在车尾欣赏街景。




“凑小姐,你知道刚才你在看什么吗?”




“刚才?是说你问路的时候?”




“嗯,那条河。”




凑眨了眨眼睛,哼唱《蓝色多瑙河》的旋律。




“如果我想知道怎么去多瑙河,不一定非要说德语。”




“你是想说,人类即使摒弃语言,只用音乐交流,一定也能互相理解。”




“没错。”




“你知道吗,我的专业是理论语言学。”




“研究语言?”




“是的。语言学界有一个著名的假说,叫语言相对论。大致是说,语言里包含的文化概念,决定了我们的思维模式。如果我们说不同的语言,看待世界的方式就会不一样。虽然只是假说,尚且无法证实,但我认为很有道理。”




“的确,即使是纯音乐,来自不同地域的人,创作的风格也不同。”




“这种时候,我们如何保证不曲解对方呢?最终还是不免需要借助文化,而文化又被语言决定了。”




“纱夜,你把我难倒了。”




她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不论用什么方式交流,我们都无法完全理解彼此。”




“不,你错了。重要的是我们会为此努力。完全理解一个人,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语塞了。凑在最后一排落座。座位逼仄得只能容纳两个人。她坐下时,她们几乎无法避免肢体接触。




“你先前听的混音带,另一面是日菜——我的妹妹——做的。”




“一人一半,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我们……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交流了,不,应该说是我不和她说话了。她发现我喜欢做混音带,会把我做好的偷走,洗掉一半,录上自己喜欢的音乐还回来。起初我很生气,却又发现,我也喜欢她喜欢的音乐。但她从来不理解我,就像我也从来不理解她。”




“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完全理解他的。我也听过类似的话。朋友嘴上说不理解我的想法,却一直在用行动支持我。我很感激,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谢意。但她其实非常明白,什么也不需要我说。有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有太多多余的东西了,阻碍我们看清别人的心。”




“我们是不是到站了?”




“下车走一走吧。”




唱片店出现在街角。她在地图上打了一个勾。唱片店的装潢朴实至极,到处都堆满了唱片。凑小姐会觉得这里是天堂吗?她想。她看见凑的眼睛散发着光芒。她不愿意打扰凑的兴致,否则,她会告诉凑鸟类的习性。凑被音乐的海洋淹没了。她们暂时分开。她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翻看日本的唱片和磁带,默念着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凑拿着一张唱片走近她。白色封面,黑色标题。




“Pink Floyd——The Wall?”




“这里有试听室,你想听一听吗?”




“当然。”




凑调整唱针时,她倚靠在隔音板上,丝毫不掩饰对凑的关注,目光在凑和唱片机之间徘徊——凑对她的吸引力不亚于音乐——直到前奏结束。她立刻被深沉的男声打动了。她感觉心脏剧烈地震荡,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抱起手臂,接受凑的善意。




“刚才的第一首歌叫什么?”




“Hey You。”




离开唱片店时,她的手里多了一张唱片。凑也买了一盒磁带,她没有注意是谁的专辑。




她们路过一座广场。她对照着旅行指南:“这里是自然历史博物馆,营业时间是九点到——”




凑在地图上打了一个叉。




“凑小姐不喜欢自然历史?”




凑干脆地摇头:“今天是星期二,闭馆。”




她翻到下一页:“游乐园凑小姐感兴趣吗——应该不吧。”




“我为什么不感兴趣?”




“既然凑小姐这样说——”她环顾着四周,“那我们上车吧,就是这趟。快点,我们要错过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电车,转身握住了凑伸出的手。凑撞进了她的怀抱。她们跌倒在过道上。她屏住了呼吸,不敢直视凑的眼睛。她始终觉得凑是一件易碎品,她有保护凑的责任。




“受伤了吗?”




她捧起凑的脸。




“没有。”




凑覆上了她的手背。




她触电般松手,抓住一根栏杆,顺势坐在最近的座位上。凑利落地起身,坐在她的身边。




“抱歉,刚才是我太心急了。”




“纱夜,你不用道歉的。我也不想错过电车。”




“不——我是说——”




“什么?”




“不……没什么。”




她们在游乐园门口下车。天空开始泛黄。人群熙熙攘攘。她仰望着最显眼的设施,对自己说,如果现在坐摩天轮,应该正好可以赶上日落。




“纱夜以前坐过摩天轮吗?”




“小时候和家人坐过一次。”




“太阳快落山了,现在上去看日落吧。”




“凑小姐,你会读心吗?”




“我只是在说自己的想法。”




她们面对面站在车厢里。凑的眼睛反射着夕阳的余晖。




“凑小姐是第一次坐摩天轮吗?”




“现在换你读我的心了吗?”




“不,我只是感觉你很不安。你恐高吗?”




“并不。但我会忍不住想象,从高处跌落是什么感觉。”




“这取决于你跌落在哪里,如果下面是水——”




“等等——纱夜,你好正经。”




凑竖起手,掌心正对着她。




她情不自禁地触摸凑的指尖。




“讨厌吗?”




“不。”




“凑小姐的手很温暖。”




“你的也是。”




她不喜欢热闹,却在游乐园里游荡。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她觉得她们似乎是两个游魂,和生者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几乎没有来过游乐园,只有一点印象,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和邻居的孩子去的。很多东西我们都玩不了,却还是很开心。日后回想起来,我竟然不觉得遗憾,好像有的事情,一辈子只可以经历一次。”




“但一次已经足够了,有时候我也这样想,于是刻意不去重复。但有时候我又担心,会不会因此错过重要的东西。最后我想,如果不知道究竟错过了什么,担心也没有用,反而让人不必要地焦虑。”




“幸好我们没有错过。”




“很高兴认识你。”




不知不觉,她们漫步到一间咖啡馆门口。她从来不在晚上喝咖啡,但今天是例外,她需要借助咖啡把夜晚延长。她们坐在露天的座位上,等待侍者端来咖啡。凑照例往咖啡里加了四勺糖。她难免好奇心作祟,决定还原凑的口味,亲自体会。结果当然不出所料。




“好甜……”




凑放下搅拌匙,模仿她在餐车上的动作,垂着头闷声笑。




她孩子气地说:“果然,有的事情,一辈子只可以经历一次。”




凑别过脸,啜了一口咖啡。甜腻在唇齿间弥漫,令她头晕目眩。




她放弃了咖啡,抽出旅行指南里的铅笔,在地图的背面描绘凑的侧脸。她下笔的力道很轻,不至于在正面暴露痕迹。




她放肆地凝视着凑,直到凑说:“纱夜,你一直在看我。”




“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一个人。”




“我也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




但一个已经足够了,她想。




“凑小姐还想再走一走吗?”




“为什么不?时间还很充裕。”




她们路过教堂、酒吧,沿着河岸散步,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弹吉他。吉他盒里有几张小额的纸币。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男人用德语说:“晚上好,小姐们。请让我为你们作一首歌。”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说英语吗?我的朋友不懂德语。”




“没问题。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提议——告诉我你们现在的心情,我可以为你们作一首歌,不过没有歌词,我的英语还没有那么好。如果你们喜欢这段旋律,我不介意你们给我几块零钱。怎么样?感兴趣吗?”




“我觉得很有趣。”凑说。




“谢谢。谁先开始?”




她说:“我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结束。”




男人沉吟了几分钟。她们在等待的间隙闲聊。




“我以为你会说咖啡好甜。”




“但他问的是现在的心情。”




“我的舌头现在还是甜的。”




“凑小姐,我是认真的,你应该戒糖了,这关系到你的健康状况。”




“纱夜,你听起来像我父亲。”




“我只是关心你。”




“我会考虑的,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当然会坚持。”




男人清了清喉咙说:“我开始了。”




她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舒缓的音乐放松了她的精神。她不知道如何评价作曲,只知道在维也纳温和的春天,她的愿望无法实现。




“很好听,谢谢你。”她把所有零钱付给男人。




“谢谢。你呢,小姐。”男人转向了凑,“告诉我你的心情吧。”




“不用了,谢谢你。我的心情和她一样。”




她们告别男人,坐在远处的一级石阶上。她感觉很困倦,手肘抵着膝盖,把脸埋在掌心。凑撩开了她的鬓发。她的耳朵敏感地颤抖着。她几乎听不见凑的呼吸。良久,她抬起头。凑啄走了她的眼睛。




“纱夜的眼睛很漂亮,像橄榄石。”




“而你的像琥珀。”




凑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她抚摸着凑的发梢,眺望波光粼粼的多瑙河。她不会问凑的名字,不会请求凑和她一起去巴黎,不会和凑交换联系方式,不会给凑留下任何纪念。她知道凑也是。




天光大亮。




“早上好。”




“早上好。睡得好吗?做梦了吗?”




“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她们穿越大街小巷,在即将关闭的列车门口分别。凑送给她一盒磁带。Yukina的专辑,是没有在日本发行的海外版,她第一次知道。




“不要打开,至少现在不要。”




“那应该在什么时候打开?”




“想起我的时候。”




“我知道了。”




“再见。”




“再见。”[1]




她打开磁带时,列车甚至没有驶出车站。




磁带的内页背面有一行小字。




“这个夜晚永远不会重复——凑友希那。”




————




[1]さよなら有永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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