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娘忽然开始觉得自己很没用,遇到事便只会暗自哀伤落泪。此刻她更是连自己该是什么样的情绪都已经拿不出主意。该高兴吗?可为什么心里满是委屈?是悲伤吗?可为什么她莫名期待?若说期待,却又隐隐觉得……觉得……她甚至没有办法在脑海里想象那个词的读音。她只能掉眼泪,不停地掉眼泪,涕泗横流,重复的词句更是破碎不堪,硌着喉咙,很疼很疼:
“这……这酒菜……要帮……帮……岳公子热热吗……?还是……还是公子……想歇息…了?”
妆早花了吧?霞挽于袖,伴着雾伴着雨混作一团,点缀着直挺挺立在那的望人石。
“不必了,你早些睡下吧。咳咳!我已帮你赎了身,明儿就帮你找个好人家……”
挽娘啊挽娘!望穿秋水,究竟盼了什么!
哪来的清高性子!
哪来的高山流水!
她不过是……不过是下贱的琴妓博了人家片刻欢心罢了!
顷刻间挽娘已经失了所有气力,跌坐在圆凳上伏桌而泣。然而自己满腹的委屈却慢慢被岳竹生一声又一声的咳嗽赶去了一边。“岳公子?是……”她吸了吸鼻子,“是染了风寒吗?”
岳竹生坐在外间的黑暗之中,挽娘只能模糊看见他伏在几子上,呼吸沉重。
“无妨的,你早些歇着吧。”
挽娘抹了抹眼泪,起身点了灯,一步一步挪到岳竹生身边。未及近身,酒气就已扑面而来。挽娘终究是心软了,又或者她天生是个丫鬟命,终究没法放着他不管。她扶起岳竹生,浓烈的酒味随着沉重的呼吸喷薄到她脸上,对方的脸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亦能看得出通红。岳竹生注视着她,那双杏仁般的眼里的情绪她读不懂,却莫名看得她心潮澎湃。
“挽娘……”岳竹生伸手抚摸她的脸,替她拭去残留的霞,整理好散落的鬓角,“挽娘知道我的名字吗?”
“岳竹生,岳公子。”
“如何写知道吗?”
“岳飞的岳,竹子的竹,生意的生。”
“是笙歌的笙。”他的视线灼烫,转眼却又黯淡,不敢同她对视。沉重的呼吸亦掩不住唇的轻颤。
挽娘几乎是贴在岳竹笙身前,注视着岳竹笙。明明离他这么近,她却觉得隔着厚厚的一堵墙。她捕捉着他每一次的呼吸,每一寸肌肉的运动,几快把他盯出洞来,可那厚厚的障壁,她始终穿不过去。她抽身为岳竹笙拿来了薄毯披上,慢手慢脚地掖好,别过了头,轻声问:“公子,今晚点蜡?”
岳竹笙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挽娘的眼泪,连同她心中那些厘不清的痛苦情绪一道,于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觉得自己又开始变得像块木头了。她忽然露出了笑容,那嘴角又上又下,就和那晃动不止的灯火一般,没个定数。
“那挽娘来服侍公子吧,春宵一刻值千金,怎能怠慢?”
挽娘连声音都快变成木头了。她倚进了岳竹笙的怀里,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脸侧轻轻落下了一个吻。唇瓣告诉她,岳竹笙的脸有些烫。她的手贴上岳竹笙的面颊,轻易便让他的视线对上了自己的。
眼睛不会骗人。
挽娘像只蜻蜓,点破了静静的水面,那底下翻涌的暗流便借着机会将她卷进了水里,逃脱不得。她已做好了准备迎接更大的风浪,但只见风雨渐息。
挽娘又笑了,她搂住了岳竹笙,轻声说:
“不劳烦公子为挽娘赎身了。挽娘生来就只是勾栏之人,外面的日子,不适合挽娘。日后若还记得挽娘,多来听琴吧。”
岳竹笙没有回应,只是紧紧抱着挽娘,几让她喘不过气来。
“挽娘,若你身为男子,会做什么?”
岳竹笙竟问了和小姐一样的问题。那时挽娘还小,除了跟着爹爹种地,挽娘不知道这世界男子还能做些什么。如今挽娘知道了,男子能为官、为商,能舞文弄墨,能耍刀弄枪。那倘若自己是男子,会做什么?挽娘一时找不到答案。她不明白岳竹笙何出此言。
“若我身为男子,我将继承家业,替母亲分忧,将商会做大做强……”
行……商?
“能娶心爱之人,开枝散叶,替家中延续香火……”
娶……娶……
挽娘怔住了。岳竹笙松开了自己,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挽娘亦能看见他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岳竹笙凄然地笑了:“挽娘明白了吗?”
早已肿痛不堪的眼睛又淌出泪来,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何他的声音一直清脆,为何他的手纤细如女子般好看,为何她,不愿碰自己。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过一些碎片:
“这个也给你,擦擦脸……”
“曲子很好听,我改日还会再来……”
“是你喜欢的……你喜欢的……”
“挽娘心真细……”
“这个胭脂,叫什么名字?”
“‘挽霞’,挽娘的‘挽’。我觉得挽娘名字好听,便拿来用了……”
这是挽娘第一次看到岳竹笙哭,看起来狼狈极了,或者该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岳竹笙的脆弱。酒场生意场,挽娘即便不懂也见过太多,那些辛酸她多少能感同身受。更别说曾经疲累的岳竹笙,那双发青的眼睛她为她热敷了多少次,她在她屋里睡了多少个午后,才消却。
她抱住了岳竹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竹笙,挽娘明白……往后挽娘愿长伴你左右,为你弹琴,为你分忧。”
岳竹笙不可置信地看着挽娘,哽了太久,已然说不出话来。然而挽娘只是温柔地对着她笑着,拭去她的眼泪、涕水,缓缓道:
“竹笙听说过‘高山流水’这个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