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果来说,我什么都没做到。
没能阻止事件发生,没能挽救重要的人。
我做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不是神,连虚假的神都不是,当然不是无所不能。
我已经认清了这一点,这就是我得到的教训。
清晨,浑身沾满灰尘的我被公安送回公寓。
没有整理衣装的余力,我浑浑噩噩坐到电脑前,默默打开文档开始敲击文字。
内容是这次的事件报告。
由于宇贺神的关系,我没被问询,但报告无法免除。
即使这份报告在面向大众时会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织守的存在也会被抹消。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喀哒喀哒。」
一时间,房间里只能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静得令人发慌。
这个房间原来有这么安静吗……
敲了两下键盘,我的意识总是不经意中断在某处,几次之后便感到了心烦意乱。
深深叹了口气,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步。
从卧室到厨房。
放在角落里略带凹陷的豆袋和折叠整齐的被褥。
抹茶曲奇还在桌上没有开封,冰箱里塞满了各种各样我平时绝对不会买的食物。
流理台旁摆放着两人份的碗筷碟盘,还有平时没有使用过的小家电。
「……原本以为没意义的东西也太多了点。」
事实上,那些东西都是存在意义的。
心情不自觉地沉入黑暗的谷底。
从来没有这么讨厌独自一人。
无法忍受这份静谧,我随便洗了洗脸,穿上外套准备出去走走。
没想到在公寓门口遇到同样满身灰尘的刀匠浪人。
「唷,静之姐。出门吗?会不会突破这周的出门记录了?」
风尘仆仆赶回公寓的她一边露出犯困的表情一边打了个哈欠,看上去就是熬夜工作之后的状态。
「别揶揄我了,你又没在学习吧?确定今年要考藤井的大学吗?」
「呜……」
仿佛做坏事被抓包一般,她缩了缩脑袋。
「这个……反正藤井有空会教我的啦。话说那个小妹妹呢?没跟你一起吗。」
视线游移着,她看向我的房间门口。
她还是一如往常被戳到痛处就立刻转移话题,然而这次被戳中痛处的人却换成了我。
「嗯……大概是回家了吧。」
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含糊地回道。
「这样啊,真可惜,还想让她帮忙做上次的意面呢,那个真是绝品耶。」
如意料之中,她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很好吃对吧。」
我不禁表示赞同,同时胸口涌出一股深深的遗憾。
「嗯,我在店里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意面。」
「……她听到的话应该会很开心。」
大概会一脸得意吧。
我苦笑着想象织守摆出得意的模样,却不曾想心情在这一刻陷入开裂的缝隙之中。
「……」
我垂下肩膀,一瞬间变得无比失落。
迟疑着没有说话的居名叶似乎觉察到我的表情变化。她挠了挠后颈,用有些小心却又装作随意的语气开口。
「啊……对了对了,前两天那个委托人又发来新的委托,这次也热心地寄了一大堆食材过来,大概周五会到这边。我和藤井实在吃不完,就商量着干脆周六晚上开烧烤聚会,把剩下的食材消耗完……嗯……所以,静之姐也来吧?」
「……这样啊。」
我生硬地接下话茬,心情有些犹豫。
平时她也会邀请我,而我一般会给出否定的回答。
尽管如此,她和这里的其他住户依旧会在聚会时邀请我。即使很少参加这里的集体活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
但刚才那番话,居名叶明显是在照顾我的心情。
……好像让她担心了。
心中浮起些许自责,同时也有感激。
也许正如织守所说,依靠他人不是什么坏事。
我沉吟半晌,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会去的。」
这么说的下一秒,她的脸色立刻明朗了起来。
「喔!那就周六晚上六点在院子集合,有不爱吃的菜要提前告诉我喔,不会硬塞给你的!不过其他人就说不准了……哈哈哈哈。」
说着,满面笑容的居名叶随意挥了挥手,在笼罩着轻纱般的晨光中走进自己的房间。
「……唔。」
该说幸运吗,看来她打算靠硬塞给别人把食材全部消耗完……
我叹了口气,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迈出脚步。
白天的立岩池与夜晚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
我踩在木桥上,低头俯瞰湖面。
褪去夜色的池水荡漾着碧色波纹,与夜晚的琉璃色大相径庭。
没有水月的影子,只有细碎的粼光。
我凝神注视那深邃的湖面。
无论如何回想,心中只有残渣的感觉。
不完全燃烧,或者……已经熄灭了吧。
远眺四周,在丛生的绿意中,只有黑色建筑的一角残留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息。
但很显然,那抹黑色很快便会被绿意吞噬。
注视那破碎的塔台良久,我默默离开木桥。
『呀吼,大家的黑客Noise,堂堂登……嗯,好像不怎么是时候啊。』
刚一上车,吵闹的电子音便从车内音箱响起。
「别随便黑掉别人的车载系统,另外那个登场方式差不多腻了。」
虽然我已经习以为常,却还是忍不住数落她。
『哭哭,好冷淡喔,既定模式就是这样的啦,人家可是AI耶。』
「是是……只会挑对自己有利的时候自称AI嘛。」
屏幕里的Noise毫不在意我的讽刺,在收起戏谑的笑脸之后,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
『关于小织守的事情,必须和你说声节哀顺变。』
「……嗯。」
车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闷起来。
但是,我也有不得不说的话。
「谢谢你,Noise。」
『嗯?嗯嗯?哇,我有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情吗?!』
「我没有那么后悔,托你的福。」
该说是庆幸,那个时候将真实的想法向织守和盘托出,才不至于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分别。
这一次,我不想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
透过薄薄的屏幕,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轻声回应。
『……这样啊,那就好,我有帮上忙呢。』
脸上带着释然的表情。
「嗯,很难得的。」
『也没有那么难得好不好!啊对了,按你说的,神示启子的女儿已经安顿好了。』
「用再造细胞培养新的脏器还要一些时间吧?」
『嗯,不过成功率很高哦,虽然目前还是试验阶段没办法公开就是了。』
「嗯……」
现在当然是不公开为妙,因为牵涉太多复杂的问题,还有被滥用的可能性。
『对了,忘记和你说,神示启子也平安无事,现在已经在医院接受公安的询问了……趁没人的时候我还偷偷跟她说了你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我微微蹙起眉头。
「……为什么?即使让她知道我的存在也不能改变什么。」
『也不一定?她给你留了封信,我已经让宇贺神的人盯梢那边保存好了御神体的残余部分,过两天会和信一起寄给你。』
「御神体……公安那边不需要了吗?」
『毕竟不存在的人的骨头对他们来说只是累赘啊。』
「……」
『别一脸不高兴,我说事实的时候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我知道。」
轻声嘀咕一句,我再次陷入闷闷的氛围中。
我很清楚Noise的话没有恶意,但还是因此感到了失落。
『你啊,过几天要不要出个门?』
听她这么说,我偏过头看了看屏幕里的她。
「……出门?去哪里?」
然后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这时的我还不清楚她的用意。
两天后,我收到一个相当古朴的木盒。
里面是用布小心包裹的御神体残渣以及一封信,信中夹着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御守。
信文并不算长,逐字逐句读完之后,我将信放在一边,拈起御守仔细看了看。
那是个绣着桔梗花纹的健康御守,从织纹磨损状况来看应该有些年月了。
迄今为止我与这类物品基本没什么缘分,但若说是否相信神的存在,至少现在我的心里住着一位看起来不太可靠的小小神明。
我将御守放进外套胸口内侧的口袋。
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信上的某个地址。
写完报告之后,我破天荒地想去某个地方散散心。
一个人的青森之旅。
我没有开车,而是乘坐新干线。
如果和织守一起坐新干线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说不定还会想吃吃看车站便当,接着一起在礼品店挑选伴手礼。
想到这些我不禁莞尔,同时又感到些许寂寞。
在车上度过的三个半小时中,除了眺望远处的风景来放空自己外便在无可事事中度过。即便如此,我心中依旧怀着一股莫名的期待。
在新青森转乘巴士到达青森后再坐上乡间巴士,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当然,那是步行大半小时之后的事了。
充满绿意的山间简直就像迷宫。
今天日晒有些强,加上一直在林间走动,我完全没感到二月的寒冷,甚至有些出汗。
擦掉额间的汗水,我看着电子导航同时对比本地地图。
只在当地人口中流传的蜘蛛池就在这附近。
我抬起头,远远看见砂石地旁的池塘被一圈铁丝网围住。走近贴满禁止钓鱼海报的围栏便能看到中间的铁网被铸成门的形状,向内开着。
低头穿过已经褪色的铁网,我进入其中。
被幽暗的绿色指引着,我看到右手边的草地插着一块原木风格且非常古旧的导路牌,最顶端用圆圆的手写字体印着蜘蛛池三个字。
顺着导路牌的指向,我环顾那一圈小小的池塘。
原本青绿的水色在水草丛生的状态下更是惹眼,与临近岸边的青藻组成层次分明的油画。
放眼望去,在被水草吞没的池塘边还有一块并不显眼的方形石头。
方石上堆砌着一个类似神龛的东西。
我缓缓迈出脚步,不自觉地靠近那块方石,心中有种奇妙的感情油然而生。
长满青苔的方石刻着蜘蛛池的由来。
当然,那只是传说。
只是最为像传说的传说而已。
那并不是她的人生。
但她确实曾经存在于此。
我蹲下身,默默用手帕拂去石头上的灰尘和枯萎的青苔,将周围的枯草一并清理干净。
挖下小小的深坑,埋下御神体的残渣。在那之上,奉上鲜花和抹茶曲奇还有她喜欢的零食。
我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仅仅只是归还。
我双手合十。
低下头,在摇曳的树影与阳光之间祈祷。
久违的平和在心中流动。
良久,我抬起头来,视线停留在神龛上,右手不经意触到放在胸口内侧口袋里的御守。
这个就让我留下来吧。
我在心中轻声说。
即使没有奇迹出现,即使约定无法履行,至少还能心怀希望。
「毕竟有缘的话,还会再见嘛。」
我久久地注视着神龛,喃喃复述她曾经说过的话语。
我在返程的新干线车厢里睡着了。
久违地熟睡了,却不记得做了梦,只是非常安稳平和,宛如身处白色世界。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快到站了,才在恍惚中开始做下车准备。
夕阳差不多沉下去的时候,我回到了公寓。
一踏进院门,炭火的味道便在空气中飘散。
驾轻就熟生着火的居名叶眼尖地看到我,便立刻打了招呼。
「唷,静之姐,快找个位子坐下吧,时间刚刚好喔!」
那副模样,说实话她应该蛮适合居酒屋的烧烤工作。
围着炉火而坐的几位邻居也朝这边招手,其他几位则一边看向这边一边和乐融融地聊着天。
粗略一瞥,参加烧烤聚会的除了主办人侦探小姐和刀匠浪人,还有闲闲女大学生和随意的小学生组合、正在确认手机内容的古板国文教师、面无表情拿出厚重精装本史书来读的女高中生,以及几位甚至不是公寓住户的陌生人。
我稍微有些担心人数份是否够分,不过还是拿出了在伴手礼商店购买的苹果香槟和厚切桃心苹果派。
「欢迎回来,八重小姐。这边有毯子,围坐在一起的话会比较暖和喔。」
前来接应的侦探小姐指了指御见方旁边空着的座位,趁此机会我将装有香槟和甜点的袋子递给她。
「这是在路上买的,不嫌弃的话请分给大家。」
看到我而悄悄溜过来的御见方好奇地在她身后探头张望。
「咦?居然有伴手礼,我还以为八重小姐永远不会踏出这个城市一步呢。」
她一边说着失礼的话一边盯着苹果派的袋子,然后抬头看我,露出可以吃吗可以吃吗宛如小动物的表情。
看了那副表情,应该没人会拒绝。
「拿去吧,虽然有点凉了。」
我无奈地分出甜点的袋子交给她。
「耶,是青森特产~」
御见方开心地接过,从盒子里拿出苹果派小小地咬了一口。
「嗯,酸味和甜味融合得恰到好处,即使凉了也很好吃耶~」
看着她,一旁的侦探小姐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记得留下大家的份喔。」
朝着开心跑回去的御见方说着,她一边致谢一边接下装有香槟的袋子,示意我就坐。
「啊对了……八重小姐。」
但在中途,她却仿佛想到什么一般侧过身来。
侦探小姐指指自己的右肩示意我。
「你的肩上,有只蜘蛛喔。」
「……」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我整个人僵住了。
视线一点点下移的同时,我感到心脏在剧烈跳动。
但是,确实,我的右肩趴着一只蜘蛛。
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带有焰色光泽看起来有些毛绒绒的跳蛛。
我与它四目相对。
说是四目可能不太对,因为蜘蛛的眼睛总比人类多。
我久久凝视着它的眼睛,内心无法抑制地躁动起来。
一股强烈的失而复得感从胸口扩散开来,怀念的感觉让我差点落下眼泪。
见我沉默不语,侦探小姐来回看着我和蜘蛛。
「居然有线……」
她疑惑地喃喃自语。
话音刚落,咬着苹果派的御见方便插了进来。
「什么什么?蜘蛛?我不是说过吗?早上的蜘蛛杀不得,晚上的蜘蛛留不得。」
她随意加上一句。
「所以现在是晚上。」
仿佛那时的我一般。
话音刚落,那只蜘蛛便一下子缩小一圈,迅速躲进我外套的胸前口袋里。
「……好机灵呢。」
连御见方也看傻了眼。
原本眼睛有些发热的我也忍不住轻声笑了。
「蜘蛛是神的使者哦。」
或者说……是神给我的礼物。
听到这句话,蜘蛛再次从口袋里探出小小的脑袋,用两只圆圆的前中眼盯着我。
所以呢。
「要不要来我家?」
将祈愿与所有的温柔凝聚在指尖,我小心翼翼朝它伸出手去。
确实,即使希望在遥远的几亿光年外,即使世界被绝望包围。
只要伸出手去,希望便在那里。
也许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