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孤寂的111号避难所,在短暂的异动后恢复了原样,只是多出了几个灭掉的灯泡。
当初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名为避难所实为实验所的地下空间,会成为布满骸骨和冷气的冰冻坟墓。那些被避难所科技代表的花言巧语骗了进来,以为自己是躲过核爆炸的幸运儿的居民们,转头就把自己的人生扔进了密闭的冷冻舱,然后从此一睡不醒,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在这些装载着牺牲实验品的冷冻舱当中,有一个原本空空如也,紧闭着,却在异动之中突然剧烈摇晃的,周围出现了一阵来路不明的迷雾,将它笼罩了起来。须臾,冷冻舱的舱门忽然打开,伴随着排气声与散开的浓雾,一个人影冒了出来,跪倒在地上。那人喘着粗气,大口呼吸着避难所里并不新鲜的空气,拼尽全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在勉强稳住了呼吸之后,这人吃力地直起腰站了起来,伸展开了肢体,终于使得自己得以一览周围的环境,确认周围的状况,而我们也终于能一睹它的真貌。
那是一位女性,一位少女,身高约莫是能碰到冷冻舱的门顶的程度,有着一头深邃如海洋的墨蓝色散发,一对清澈如天空的碧蓝色眼瞳,一身皙白的肌肤与匀称有力的四肢,还有一张五官标致、气质温和而坚定的脸庞。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羊毛背心、一条黑色厚皮裤与一双黑皮靴,包裹着那颇为丰满有力的身躯;往那背心上细看,还能看到一些蹦出来的线团,想必是已经穿了许久。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金属制的狗牌,上面刻着一些已经模糊不清的文字,兴许是她的身份信息或者人生履历。这样的一个人从一团浓雾中浮现,可真是有着一种出水芙蓉的韵味。
随着浓雾渐渐散去,她也逐渐站稳,开始谨慎地打探着周围的情况。
十数米长的一条过道里散乱着不明用途的管道和线路,左右两侧都是被漆成白色的令人各种意义上生寒的冷冻舱,有的舱门紧闭,关着已经因为维生系统故障而窒息死亡的居民,有的则已经被打开。几盏还在亮着的天花板灯隔着各种金属容器和塑胶管道,投射着惨白的光,打在已经被液氮冷凝水浸湿的地板上。
她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头;头发跟着凌乱起来,正如她的思绪。很明显,她完全没法搞懂现在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
“这到底是...哪里?我记得我刚才还...不,不对,我刚才...我刚才在......”
她有些痛苦地眯起眼睛,右手反复揉搓着自己的额头肉,想要挤出一点逻辑思路来解释这一切,但却只是徒劳无功。
“我...我不记得了吗?我的记忆,仿佛被挖空了一样......咳。”
她试图唤醒自己的记忆,但大脑给予的回复是却是否定的。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过去的生活,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的身份,仿佛自己是一个早熟过头的新生儿一样,只有从此刻开始的现在,没有从过去开始的曾经。彷徨之下,她只得一边继续深挖脑海,一边迈开双腿,去看看自己身处何处,或许就能找到一些帮助她想起过去的事物。
皮靴踩在水潭上,发出淅沥沥的声音。她注意到那些不寻常的机器和管道,还有那数个巨大的冷冻舱,便挨个上去探查,却只看到一个又一个惨死的男女,脸上挂着平静的神情,还有十分明显的冰霜。这无疑使她有些反感,但也让她开始好奇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竟酝酿出如此的惨剧之景。很快,她来到了一个舱门大开的冷冻舱前,发现这个冷冻舱内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躺着一名女性的遗体。
“这是......”
她上前凑近了看,发现那是一名相当美丽的女性,即使身上遍布着污渍和水迹,也不难看出这名女性的端庄。接着,她又注意到这名女性的两臂,形状仿佛在环抱着一个婴儿,死死不肯松开。最后,她看向这名女性的脸庞,发现了那绝望、痛苦与愤怒交织的,被时间冷冻的神情,仍刻画其上,依稀可辨。
“可怜的母亲啊。”她略带感伤地说道,脚步也停了下来,似乎回想起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过往,只是这些过往除了让她更加感伤外,没有任何实际用处。所以,她很快就从这种无用的状态里脱离,伸出双手,稍稍整理了眼前这具遗体的仪容,便拉下了冷冻舱旁的拉杆,将舱门关上,让这冰冷无情的舱室作这位母亲的坟墓。做完了这一微不足道的举动后,她又反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徘徊了一阵,确认只有一个出口后,便朝着那个已经被打开的出口慢步走去。
向外是已经有些生锈的过道,如同方才的房间里那样遍布着各种管道和金属容器,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沿着过道行进的途中,她又看到了另一个大门打开的房间,里面也是和刚才的房间里布置一模一样的冷冻舱阵列。至于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人,人是死是活,她已经不太想去亲眼见证了。更何况,当务之急是找到离开这个地方的路,搞清楚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的一个境况。很快,她来到另一扇被打开的大门。从那一边透过来的灯光来看,这似乎就是出去的路。但她谨慎的性格让她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又看了看周围,发现在这扇门的右边,还有一扇打开的门,通往一个类似生活区的区域。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或许会有派得上用场的东西。于是,她改变计划,决定先好好探索一番这个有些渗人的避难所,好为出去之后的旅途做些准备。
往右走下楼梯后,她看见前方有个白色的金属容器上放着一根警棍,便果断捡了起来当做防身武器——不过她也在思考为何这样一个武器会被随意地放在这种地方。随后,绕过几个走廊,她来到避难所的食堂、宿舍和安保处所在的区域,靠着自己某种渐渐被唤醒的搜刮本能找到了一些勉强能带在身上的物资,例如被漏掉的治疗针和一盒没用完的10mm子弹;当然,餐桌上那些空酒瓶和马克杯她是不会拿走的。在搜刮安保处的时候,她也发现了一台似乎是个人电脑一样的设备,有着她十分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设计结构。
“这看上去像是老古董了。”
她确认周围没有什么异样后,便坐在了电脑前,小心翼翼地尝试按下其中一个长得像Enter的按键,居然成功启动了这台已经有些生锈的电脑。这一小小的成功不禁使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嬉笑,还让她挪正了座位来好好看看这电脑里是否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的资料。
“没有鼠标...吗?只有键盘的个人电脑,还真是奇怪的设计。”
她继续尝试着按照自己的理解按下按键,竟很快就掌握了使用这电脑的方法。不过不出数分钟,她就意识到这台电脑,或者说这种电脑的功能实在是少到令人发指,居然只存储了寥寥几个文字档案,但无论如何,这些档案里写着的资料倒是货真价实的英文,能让她轻松看懂。
安保人员记录的档案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这怪异地下设施的存在意义,以及这一片破败无人的景象为何产生,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些有着“这世界完了”、“辐射”、“核爆”等字眼的记载。当看到这些记载时,她忽然短暂地抽搐了一下,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禁不住理性的压制纷纷跳起来了,再然后,就是她那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悲哀和担忧的神情。
“天啊......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霎时间,她的脑海里激起一阵巨浪。
无数恐怖的景象与无数惨痛的回忆,尸横遍野也好、骸骨累累也好、饿殍满地也好、丧家亡国也好、痛失真爱也好,都像潮水一般灌进了她的神经、她的血管,让她一下子痛苦地往后瘫在椅子上,双手本能地捂着自己的脸,手指扎进散乱的头发里,仿佛要把头盖骨都扎透了。她又发出一声低沉的干吼,紧接着又咳嗽了几下,呛得她把手从头发里拔出来放在胸前,使劲扶着自己的胸膛,就像是要压制某种邪恶的存在从身体里破壳而出一般。维持着这种状态,她无言地躺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休息了有数分钟,才终于缓过劲来。
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突然产生这种反应。这些令人痛苦万分的记忆与景象究竟来自何处,她也无从得知。她唯一能知道的,便是这种反应仅仅属于自己——她甚至惊讶于自己为何如此相信这种说法。
“好吧...好吧...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她自言自语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儿吧。”
她站了起来,这次比较轻松。随后,她便拿起刚才放在桌子上的警棍,继续朝着避难所生活区的另一边走去。绕过那个一看就很危险的漏电反应堆和一看就知道不能踩上去的积水地面后,她来到了一个较大的办公室;想必这就是避难所监督者的办公室了。审视一番后,她毫不意外地发现那张摆在房间中央的拱形桌子上也有一台电脑,而在办公桌的右侧,还有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被铁网围墙包围的小房间,里面有一个挂在墙上的柜子,柜子里存放着一件看上去颇为先进的武器,还散发着寒气。她先是查看了监督者的个人电脑,获得了更进一步的信息,又仔细搜刮了房间和隔壁监督者的私人卧室,找到一些被遗漏的弹药,但并没有找到任何一把可用的枪械。最后,她来到锁着冰冻枪的那个柜子前,发现这个柜子使用了某种非常复杂的锁,几乎无法被暴力破坏,只能通过钥匙或极其高超的撬锁技巧打开。很明显,目前她两者都没有。
“避难所科技的研究员居然会用闲暇时间发明武器,还真是讽刺啊。”
撂下这样一句话后,她呆呆地盯着柜子里那把散发着寒气的武器,似乎又想起了一些属于自己的过去的事情。这一次虽然没有让她痛苦万分,但却让她有了一些奇怪的感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与亲昵的感觉,就像是回忆起了自己热爱的事业一般。
她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摸了摸那锁得严严实实的武器柜之后,便三两步退下,拿好手里的警棍朝监督者疏散通道走去了。
疏散通道有一段比较长的带拐弯的走廊,这种地形唤起了另一种深藏在她体内的本能,让她立刻警觉起来,把警棍举高到胸前贴紧,身体轻轻地沿着走廊内拐角的墙线挪动,一点一点推进,直到内拐角的尽头,那可以看见拐角后情况的位置。到了那儿,她探出头一看,果然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是两只趴在地板上的巨大蟑螂,足有半米多长,正背对着这边发出窸窣的响声。抛开恶心不说,这夸张的大小已经足够对人类造成生命威胁了。见此情景,她以最小的动作幅度迅速蹲了下来,转换到一个潜行的姿态,举起警棍,悄悄地摸到这两只蟑螂的背后,想要发起偷袭。然而蟑螂的感官要比人类敏锐得多,至少在查探危险的层面上是如此。其中一只蟑螂察觉到了正在靠近的她,唰的一下往前爬行出去,远离了可以被警棍挥击击中的范围。这一下让她有些慌神,没能及时注意到另外一只巨大蟑螂已经配合起了它的同族,往她迅猛地扑了过来。她躲闪不及,被蟑螂扑倒在地。无数尖锐又发臭的触角和脚肢戳在没有衣物覆盖的肌肤上,把她刺得生疼,而那巨大的盆口马上就要对着脖子咬下来。被这危急时刻刺激到神经的她,再一次,被激发了某种深深刻在灵魂和肉体里的技艺,让她的身体突然变得极其灵活有力。她猛地一使劲,往一侧翻滚,将蟑螂反压在身下,紧接着,她以迅雷之势抬起大腿,用膝盖狠狠压制住被翻倒的蟑螂,同时右手举起了一直死死抓在手里的警棍,对准了蟑螂的命门就是一戳,然后拔出来,又一挥,把那蟑螂的脑袋都要打飞了。这时候,那只跑开的蟑螂似乎意识到同族的陨落,折返了回来,在地上迅速爬动准备再来一次飞跃扑击。然而这一次,她不会再疏忽大意。她用十分利落的动作原地起身、转身,右手借着转身的离心力打出一记斜上方的挥击,正中那只飞扑到半空的蟑螂,将它打飞出去,撞在避难所的墙壁上,飚出好些黏糊的汁液。趁那只蟑螂还没有恢复平衡,她立刻冲上去又给了好几下重击,然后又折返回来,给那只扑倒自己的蟑螂也来了几下。确认这两只恶心的变异生物彻底没了动静,并且没有其它袭击者后,她才放松下来。至于那根沾上了变异蟑螂血肉的警棍,虽然恶心而且可能有害,但为了防身,她也不得不暂时继续带在身上了。
“搞不好外面这样的东西会更多......能找到更趁手的武器就好了。说起来——”
她突然苦笑了几声,又在无人的走廊里空挥了几下手里的警棍,还配合着棍术动作做出好些干净利落的近身格斗招式,仿佛招招都会打在面前敌人的要害上。
“这种感觉好久没有了。意外地挺舒畅呢。”
说罢,她便继续往避难所的出口走去了。
一道亮白的光线很快打在了她的脸上。她迎着光线看去,便看见了更宽阔的空间,还有那生着无数铁锈的避难所大门,大开着,等待她的穿越。她跨过两具白骨,走到避难所大门的控制台上,粗略地研究了一下控制面板,发现大门似乎是需要用一种特制的设备接入后,遥控打开的,而她脚下的这具白骨身着实验人员的一袭白衣,或许就是一个正打算使用设备打开避难所大门的人。当然,他失败了,设备也可能被拿走了。除此之外,一路上种种的迹象也表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并非第一个离开这个避难所的人。在她之前,还有另外的幸存者从这冰冷地下坟墓里活着爬了出来,回到了地面。避难所厚重的齿轮状大门外已经升上去的电梯,也是佐证这一事实的有力证据。然而,这个幸存者究竟是谁呢?
她对此不愿多想。她更愿意尽快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于是她快步走过了连接大门外侧与内侧的铁桥,走下楼梯,登上电梯,按下了仍然正常运作的按钮。
“希望这玩意儿还能动。”
伴随着几声金属质感的巨响,这部陈年酒酿般的电梯总算是动了起来,开始缓缓地往上抬升,把它上面的乘客安稳地送回地面。尽管已经过了数百年的时光,这人工的造物却还是一丝不苟地在执行它的任务,不带一丝一毫的怨恨与枯燥。上升途中,电梯时不时发出一些更尖锐的响声,甚至还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察觉到这一点的她,心想这或许是电梯很高兴迎来她这样一位青春有活力的乘客吧。
数分钟后,电梯顶上终于显出亮光,也传来避难所地表大门打开的响声,还有一股久违的属于自然的气息。随着这股亮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广泛,她心中对这世界的期望和恐惧也越来越大,让她不禁喘起气来。
“来吧......就让我看看这个世界有多新奇。”
咔哒一声,电梯到达了地表,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