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墨色涂抹的天幕悬挂着满月,与星辰交相辉映之下,夜晚辽阔的平原隐约可见远处山峦绵延起伏的轮廓。
——如此一成不变的风景多少有些令人厌烦了。
听着马车车轮转动的枯燥声响,我收回撩开篷布的手,挤回堆满粮食袋子的缝隙之间。
视野在一瞬间回归黑暗。
『Owner,挑这种去北方的救急粮车不是下下签吗。』
迷迷糊糊中,艾希斯的声音在隔音屏障内轻轻回响。
『或者说,你觉得前往北拉彼耶塔有逃脱的胜算?』
「想也是北方更加稳妥吧,南边大概率会撞上其他勇者。只要中途不出差错,等早上他们发现我不在的时候,我们大概已经在荒原中部了。」
当然,下下签也是事实。
没人想去除了荒原就只有将人情冷淡作为名产的北拉彼耶塔。
「但……果然还是南边比较好,为什么好处都被勇者占了啊。」
我非常不甘心地自言自语。
『Owner,放弃好处的人好像是你自己耶。』
我当然知道。
但这家伙的语气听起来很幸灾乐祸,所以我假装没有听见。
『说起来,逃往别国的可能性呢?』
「边界守卫那么森严要怎么逃出去啊,这种时候最好别想着投靠他国。」
这么一来,若想逃脱王国的掌控,除了去北方荒原别无他法。
『不过去北方都市至少要花三天路程,我很怀疑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唷,Owner。』
「到时候再说好了……反正只要躲过今晚就没那么容易被抓住。」
我顺势靠在粮食袋旁,闭上眼睛。
舒适的凉风拂过脸颊,心底自然涌出一丝困意。
「我要稍微睡一下,有情况记得叫我。」
『是是。』
听着艾希斯丝毫不可靠的回答,我内心的不安跟着马车开始摇摇晃晃,然后缓慢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黑暗的空间里逐渐变得模糊。
迷迷糊糊的我即将陷入被温柔包裹的黑暗中——然而,毫无预警的电子少女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Owner,有东西在靠近。』
「……嗯?」
我含糊地回了一句,迷糊地睁开眼睛,花费一秒理解它的话之后立刻清醒了。
「怎么回事,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
心中有股不妙的预感。
我小声嘀咕,不情不愿地撩开用来挡雨的篷布,透过缝隙颤颤巍巍朝外看去。
除了满月光辉照耀的大地之外并无异样。
嗯?等等……
「什么……」
远方带着阴影的白点逐渐变大。
我眯起眼睛。
「那……是……动物?」
远远望去,某种类似猫的动物在移动。
但是,等等……它在靠近的意思就是说它的速度远超马车。
也、也就是说……
『是老虎呢,Owner。』
「呜哇,不许轻描淡写地说这种话,为什么平原会有老虎啊,难道是魔兽?!」
我的声音吓得变了调。
虽然预想到了追兵的情况,但为什么偏偏是老虎。对手是人类的话还好说,魔兽我根本打不过啊!
『Owner,我觉得我们还是赶快飞走比较好。』
「你的话就算了,为什么你觉得我会飞啊!这笑话也太难笑了!」
『那就……用树枝卡住它的牙齿,然后一个滑……』
「难度太高了吧?!第一个步骤我就扛不过啦!」
在我们吐槽的这会儿,已经可以看到老虎在月下奔跑的清晰姿态。
全身散发着金色光辉且带有浅褐色纹路,那的确就是老虎。和兽瞳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我甚至微妙地感到它似乎非常生气。
我下意识微微颤抖。
『待在马车里只有死路一条哦。』
「我知道啦!但我不会跳下去的,至少……Binding(拘束)!」
小小的闪光从我的指尖发出,然而触碰到老虎的那一刻就像融化的雪花般消失不见。
『对方好像更生气了……』
「……所以我才不愿意跟非人生物为敌啦!」
「咚!」
我的抱怨还没说完,突然整个车身一沉,显然有什么东西跳上了马车的顶篷。
那是什么跳跃能力啊!
「……」
我屏息凝神,哆哆嗦嗦,完全不敢打开篷布去看外面。
疾驰中的马车前方突然响起惨叫声,想也知道是车夫发出来的,夹杂着马的嘶鸣,场面混乱不堪。
马车失去方向,我的视野也跟着剧烈摇晃,整个车子几乎倾倒。
但无论怎样,不能乱了阵脚。
抓住马车内的扶手,我咬紧牙关向外一跃。
「Camouflage(伪装)。」
我轻声低语,窜出车厢的同时,包裹着我的绿色光线在短时间内将我与周围的色彩同化。
安全在铺着砂石的地面着陆,我抱着小小的行李包,裹紧斗篷。
趁老虎还没注意到这边,赶快悄无声息地溜走为妙。
我立刻做出决断,准备逃离现场。
然而在同一瞬间,身后突然扬起一阵异样的风。
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我的背后,散发着令人畏惧的威严。
我整个人僵直了,全身汗毛竖起,却依旧不敢回过头去。
A……Accelerator(加速装置)!
我在心中默念,借风精灵之力迅速给自己套上速度支援魔法。
脚刚踏在地面准备起跳的同时,随着夜的疾风,头顶有一片阴影迅速掠过,再次回过神时,一只巨大的金色老虎已经横在了我面前。
极近距离之下,老虎压低身子,凝视着我发出低沉的吼声,露出白森森的利齿。
太吓人了,它的个头比动物园里的老虎还要大一圈,四肢健壮,蓬松的被毛油光水润,看起来保养得相当好。
以锐利的兽之眼死死盯住我,老虎弓着背一点点靠近过来。
「呜……!」
我被那眼神盯到心里发毛,却怎么也挪不动脚。
为什么看得见啊!是因为嗅觉吗?
冷汗从额边滑落,膝盖微微发抖,完全没有力气迈出脚步。我感到一阵心慌,但那时老虎已经瞄准时机轻轻跃起——
刹那之间,虽然我预判了它的动作,自己的行动却没能跟上。
「……Defense Boost(防御提升)!」
只来得及给自己施加增防魔法,极限是三重,但1加1加1也只能等于3这种道理我还是懂的。
「呜……!」
结果就是,我整个人被扑倒在地,后背传来彻骨的疼痛。但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伸手用行李包死死抵在面前,不至于让它咬碎我的喉咙。
然而厚重的虎爪已经压在我的胸口,应该说我的整个上半身都被完全压制住。如果它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心脏上,我大概已经不行了。
尽管如此……
「呜哇啊啊啊,好重重重重……」
我难以承受这样的重量,忍不住发出哀嚎。
如果那双爪子伸出指甲,我大概整个人都会被撕裂吧。然而,并不像我所担心的那般,意料之外的奇妙状况出现了。
「……」
似乎是对我的话做出回应,那只老虎盯着我发出一声不满的咆哮,接着将爪子从我胸口移开了。
刚才还一直在低吼的老虎霎时变得安静起来。
咦?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整个人僵硬地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装死。不过偷偷瞄了一眼老虎总觉得它眼中有种忿忿的幽怨。
没过一会儿,它再次靠近过来。
「不要吃我!我一点都不好吃!」
慌乱中,我将布包抵在胸前拼尽全力开始祈祷,同时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偷观察周围的情况。却发现那只老虎在周围来回踱步,看起来……甚至有些焦虑。
它时不时瞄我一眼,在我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
这老虎,到底要做什么……
观察了一会儿,最后发现它在我旁边的沙地用爪子乱抓了一气。
虽然好奇,但我一点都不想看,只想着能不能趁机逃跑。
「呜哇……」
就在我挪动身体准备逃走的时候,它用牙咬着我的斗篷帽子把我拽了回去。
我原想在沙地上躺尸,不过脸颊被它轻轻拍了一爪,只好作罢。
这老虎是怎样,过于不讲理了吧?!
我心中燃起一丝愤恨。
「嗯……?」
不过它用眼神示意我去看那片沙地,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坐起身。
一边提防老虎的袭击,在月光下,我看向那片沙地。
『阿尔葵亚娜』
虽然有些杂乱,但确实是这几个字。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
嗯……这算怎么回事?
我歪头看着这行字,脑袋有些宕机。
「阿尔葵亚娜。」
我指了指沙地上的字迹。
「……你?」
又指向老虎。
老虎瞪着我,露出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
「……」
不不不不不,怎会如此?!
人虎这种生物不是只存在于高中课本里吗?
我哆哆嗦嗦看向那只老虎,那仪态,那威严,确实很有那位王女殿下的风范,但……
毫无现实感。
可是仔细一看,老虎的耳朵上挂着似曾相识的菱形宝石耳坠,正泛着微光。
看到这个的瞬间,我放弃了挣扎,只感到全身乏力。
「艾希斯,我梦见王女殿下变成老虎了,现在可以转陀螺了吗?」
『我觉得接受现实比较好,如果不想脑袋上多几个窟窿的话。』
「呜……可、可可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心里完全没底!」
『完全没底啊?那我帮你想一下……嗯,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假的星之主加护?』
「啊……」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全身僵硬地面向老虎,在听到假的两个字时,它的耳朵明显抖动了一下。
而且它用有点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吓得我全身冒出冷汗。
「等等!我只是随便给你加了一下攻速,只是攻速!就像是药店里的保健品一样的东西,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绝对不会捅娄子!而且Buff效果只能维持五分钟而已!怎么可能还残留着……」
听着我说的话,老虎的脸色并没有缓和。
「怎、怎么办,艾希斯,王女殿下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冷静一点啦Owner,总之先拿出平时骗人也没有丝毫罪恶感的平和心态来思考一下。』
这么一说,我的脑袋再次和地面毫无间隙地接触了一次。虎掌的肉垫压着我的脸,虽然没有伸出指甲,但是很吓人。
「咕……不要说些有的没的啊!没用机器人!」
『我是魔法生物耶,这个姑且不提,总之先试试驱散魔法怎么样。』
「驱、驱散魔法是吧?!」
顾名思义,那是驱散所有Buff的魔法,不管有没有效果,只能先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
抑制住内心的慌乱,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咏唱。
「Clean(净化)……?」
魔法释出的瞬间,压在我身上的老虎被银色的光之粒子包围,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在模糊的光雾中,老虎的轮廓明显产生了变化。
如魔术一般,拥有柔软油亮被毛的大型猫猫变幻为披散着金色长发、拥有光洁白皙肌肤与柔和曲线的人类女性之躯。
阿尔葵亚娜——我的视线完全被她所占据。
沐浴着满月的光辉,坐在我身上的她以湖光色的碧绿眼眸注视着我,然后出神地将视线移向自己的双手。
「真的变回来了……」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之前环绕在她身上的敌意也完全消失了。
我长舒一口气,想着应该附和着说点什么。
「嗯,实在是太好……」
……然而我没能说完。
甚至想将这句话咽回去。
我的视线瞥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因为变了……但没有完全变回来。
我看着她头顶的耳朵还有身后的尾巴,感觉脑袋又痛了起来。
好想逃避现实。
恍惚中将视线投向夜空,眼中映照着满月的辉耀,我喃喃自语。
「啊,今晚的月色真美呢……」
……决定放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