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在医院门口发现远藤时,恰好听见一阵救护车的警笛,仿佛远藤在出演一部电视剧,伴随着标志性的主题曲登场。
毕竟她知道远藤的病史,难免胡思乱想。“旧病复发了吗?”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嘟囔,“但不应该……肯定不会。”她查阅过威尔森氏症的资料,肝移植是最有效的根治手段,既然远藤已经做过手术,复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注视着远藤的背影。凉爽又湿润的微风拂过,远藤的长发从肩膀滑落。时间似乎被拨回了十二年前,她们的乐队在文化祭上演出,她们一前一后登上舞台侧翼,远藤蜷曲的发尾染成了红色,在她眼前轻飘飘地来回晃动。她一边调侃“你这个不良少女”,一边替远藤整理裙摆的花边。
远藤偷笑着怂恿她:“晴香不想染头发吗?等毕业了也去试一试嘛,把发尾染成绿色什么的。”
虽然学校没有明令禁止染发,但她觉得自己作为风纪委员,在外表上应该保持低调,即使毕业也不打算改变:“我要是把头发染成绿色,还怎么笑你是不良少女。”
远藤支起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我刚才突然想到,等我们中学毕业了,就再也不是少女了。”
“怎么突然变沉重了,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她调整着吉他,语气漫不经心。
远藤立刻又露出灿烂的笑容:“晴香该不会害怕成为大人吧?”
“怎么可能!告诉你哦,我绝对会成为很优秀的大人,而且不论什么方面都很优秀。”
“真让人期待呀!”远藤笑着鼓掌,“好想现在就认识未来的自己,等真正成为大人以后再回想——”
“远藤、工藤,结束了再聊吧,该我们出场啦。”
后来她们没有重拾这个话题,远藤或许只是为了缓解紧张,一时兴起。事到如今,她们早就已经不再是少女了,然而谁都没有真正成为大人。回忆的幽灵始终纠缠着她们,附在她们耳边恶魔似的低语,她们也心甘情愿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内心有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了中学时期。
不知不觉,她走近了远藤。
“下雨了啊,因为是五月吗?”[1]
细密的雨点嘈杂地坠落,她们头顶的玻璃雨棚布满了水痕。她出门时没有注意天气,准备离开医院时才发现下起了雨。虽然她的车里既有长柄伞也有折叠伞,但不等走到停车场她就淋成落汤鸡了。她可不想湿漉漉地坐进车里,除非洗车房对清洁内饰优惠。
“晴香?”
远藤惊讶地抬起头。
“嗯哼。”
她指了指远藤的伞。
“你是想等雨小了再走吗?我的伞落在车里了,不如你先陪我去停车场,然后我再送你回家。”
“好啊。可是……我还不想回去。你现在方便吗?”
她狡猾地抢先提议:“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远藤垂下眼帘,把鬓发拨弄到耳后,嘴唇抿成弧线:“只要你肯让我买单。”
远藤的伞是透明的,弯曲的伞柄挂在手腕上。她想起一件琐碎的往事。也是在五月的雨天,她拎着书包走出学生会室时,看见远藤和相羽站在走廊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时候她们还只是同学,她却敏锐地嗅出了暧昧,揪起制服上的袖标,故意和她们开玩笑。
“呃咳,禁止在走廊上进食奔跑恋爱。”
“晴香!”远藤和相羽的声音此起彼伏。
“好啦,好啦——”她识相地转移话题,“你们是来找我的吧?”
相羽红着脸问:“你有没有带伞?”
“没有,怎么——”
“我就知道你也没有!”相羽迫不及待地打断她,“外面正在下大雨呢。我和祐里香打了两个赌,先赌你到底有没有带伞,然后赌你会选哪一把伞。”
远藤配合地伸出手,一只手的手腕上挂着长柄伞,一只手拿着折叠伞,挤眉弄眼地暗示她选长柄伞。
“哈啊?等等……伞是谁的?“
“祐里香的!”
“两把都是?”
“两把都是。”
“怎么会有人带两把伞出门啊!”
“我一直都把折叠伞带在身边,长柄伞是妈妈塞给我的,她说傍晚可能会下大雨,撑长柄伞比较安心,因为它稍微大一点。”
难怪,她想,因为我们是两个人,所以让我选长柄伞。
她瞄了一眼迟钝的青梅竹马。相羽把心思全部写在了脸上,丝毫不掩饰对折叠伞的关注。她知道相羽还没有反应过来。
“那我选长柄伞。”
远藤欢呼雀跃。
相羽沮丧地说:“晴香,我们好没有默契啊。”
而她哑然失笑:“笨蛋,谁要跟你有默契啊。”
她们各自撑伞走进雨里,在校门口互相挥手告别,一个人向左走,两个人向右走。
她在家门口问相羽:“赌输了会怎么样吗?”
相羽仍然没有摆脱失落,不自觉地把十指纠结在一起:“她好像知道我一定会输,要我保证以后都会随身带伞……”
“可是我想和她一起撑伞——”她模仿得惟妙惟肖。
相羽气得一脚踩进水坑:“晴香真的好坏心眼!”
一想到相羽当时的表情,她就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她太怀念天真单纯的相羽了,也怀念曾经无忧无虑的自己。虽然许多东西从来不曾改变,但人会无可避免地成长。她最怀念三个人的美好时光,时光却不会为她们倒流。
“帮我拿包。我来撑伞。”
她用提包交换了伞,按下开关,屈起手臂,示意远藤挽住自己。远藤轻笑一声,钻到伞下,紧搂她的臂弯,依偎着她。
她在医院做博士后,远藤是知道的。去往停车场的路上,远藤一言不发。是她按捺不住对远藤的关心,主动又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祐里香,可以问吗?你来医院是……”
“做体检。不用担心,我很健康哦。”
她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语气和表情也变得轻松,问远藤想不想去一家就在附近的中华料理,或者另一家她听说评价很不错的和式餐厅——因为知道远藤不能喝酒,她自然地排除了西餐厅。
远藤笑说:“我都可以。”
“那就我来决定了啊,不合胃口可别怪我。”
她们坐进车里,把伞收进伞套。手机自动连接车载音箱,播放着经典的抒情歌曲。
“I wanna be free…”远藤哼唱。[2]
她接上下一句:“…like the bluebirds flying by me…like the waves out on the blue sea…后面我就不记得了。”
她们相视一笑。她调低了音量。
“晴香还在弹吉他吗?”
“好多年没有碰过了。”
“是吗……我偶尔还会摸一摸贝斯。对了,我还留着你给我的拨片。”
“那可真是老古董了。”
“我一直系在钥匙上。”
她记得拨片上有一个孔,她用相羽的圆规钻了十分钟,练习时随手丢给了远藤,远藤第二天就戴在了手腕上。现在它系在钥匙上,表面斑驳陈旧,她忍不住感叹:“好像时光机的钥匙。”
她一路断断续续地唱歌,远藤笑说她是忘词大王。以前她就经常忘词,幸好她只是吉他手。其实远藤也没有资格嘲笑她,倒是相羽意外地很擅长记忆。她们和相羽结伴去过无数次卡拉OK,相羽清亮的嗓音比主唱更加打动她们。她们乐此不疲地让相羽唱歌,还秘密计划专门为相羽创作。最后她完成了作曲,远藤却拿不出歌词,支支吾吾地说我写不好。她太了解自己的搭档了,远藤不可能写不好歌词,只可能把歌词写成情诗,出于害羞不好意思展示,至少不好意思向她展示。
“简直像在卡拉OK一样,好怀念啊。”
“你不知道,我已经好久没有去过了。”
“为什么不去呢?因为太忙了吗?”
“而且没有人陪。”她孩子气地抱怨说,“那家伙不愿意。虽然由贵约过我们——”话音戛然而止,但她只停顿了一下,“可我没有答应,我只想和她一起去。”
远藤没有说话。她平稳地减速,把车泊在路边的停车场,若无其事地拔下车钥匙。
“就是那家招牌上有山茶花的。”
“冬天的时候她带我来过这里。”
“是吗?正好,我是第一次来,有什么推荐吗?”
“我记得炸鸡块特别好吃。”
“你不应该吃油炸食品吧?”
“只吃一点,不要紧的——其实就算多吃也没关系,我的肝功能现在很正常。”
“那我先点一份。你喝什么饮料?”
“橙汁就好,不要加冰。”
她们一边翻看菜单,一边热烈地讨论着。
“这个上次我也吃了,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这个看起来好诱人,感觉一定要尝一尝。”
“上次老板还推荐过这个,但我们怕吃不完会浪费,就没有点。”
“我吃得完。”
“这是你说的哦,吃不完怎么办?”
远藤只是在开玩笑,她却难得一本正经:“如果我真的吃不完,就答应你一个要求,随便什么事情,只要我做得到。”她实在不忍心再让远藤为难——远藤的眼里分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好像生怕触犯禁忌。
“好狡猾啊……我明明不想浪费食物的。”
她端起橙汁和远藤碰杯:“下不为例。”
她们几乎消灭所有食物,却默契地剩下了炸鸡块。
“那家伙从小就最喜欢吃这个,但又不自己学着做,找到这里也不奇怪,说不定已经是老板的朋友了。真想马上跑去德国给她一拳,问她有好吃的为什么不告诉——”
“晴香。”
“怎么?”
远藤咬了咬下嘴唇:“我可以提要求了吗?”
她郑重地点头:“我就算做不到,也会想办法的,你不要有顾虑。”
“可以借我看看你们的毕业纪念册吗?我一直很遗憾不能和大家一起毕业。”
她平生第一次感觉惭愧——她以为远藤只在乎相羽,以为三角关系的沉重阴霾仍然笼罩着远藤,甚至做好了远藤想要了解中岛的心理准备,但远藤的要求微不足道,她恨不得当场满足远藤。
“当然!明天——不行,后天!我直接送上门,你在家等我吧。”
远藤闷闷地笑:“真让人期待呀。”
她把远藤送回公寓,临走时拥抱了远藤:“下次再一起吃饭吧,我也一直很想念你。”
她返回实验室。雨始终没有停。就在她即将完成报告时,中岛的头像出现在电脑的右上角。她不假思索地戴上耳机:“不要一开口就说你被困在雨里了。”
“前辈,你听——”
雨声稀里哗啦。
“你现在在哪里?”
中岛把定位发给她。
“我写完这段就过去。”
她匆忙保存了文件,第三次抓起车钥匙。
中岛身边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她可以肯定不是中岛的大学同学。不会是新女朋友吧?她情不自禁地猜测,催促她们上车。女孩笑着摆手,说自己还想在商场里逛一逛,只是担心中岛无聊才跟出来。
中岛把她们介绍给对方:一个是自己崇拜的前辈,一个是未来在英国的同学和室友——中岛在毕业前夕收到了录取通知,又在社交网络上找到了室友,正在享受人生最漫长的假期——同时也是最近才重逢的小学同学,小时候她们经常一起玩电子游戏。
“但我完全不擅长玩游戏,只能看着她感叹好厉害,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刚才我看她打电动,还是不停地夸她好厉害,和以前一模一样呢。”女孩的笑脸很可爱,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她和女孩握手,假装严肃地说:“给你一条留学时的忠告——千万别让你的室友喝酒。”
中岛不甘示弱地说:“酒量是可以锻炼的!”
她拍打中岛的手臂:“那种能力没有必要。”
她们嬉笑着和女孩告别,但一上车中岛就安静了。
“怎么了?刚才还——”
“有远藤小姐的味道。”
“真亏你闻得出来啊。”
中岛抱起手臂:“因为很好闻啊!”
中岛之所以知道远藤的味道,恐怕是因为在相羽的车里闻到过。她相信相羽和远藤没有亲密接触,否则宁可失去最重要的朋友。她从来没有想过干预别人的人生,却无论如何无法对相羽置之不理。最初她以为她们已经不再沉湎于过去,告诫相羽珍惜当下,最终却偏向了远藤,因为意识到了相羽从来不曾真正改变。虽然她喜欢远藤和中岛,把她们看作重要的朋友,但相羽永远是最重要的,她最希望相羽得到幸福。
“要不要我帮你问问,她用的是什么香水?”
“前辈!”
“嗯哼?”
中岛托起脸颊,手肘抵住车门,眼里掠过闪烁的霓虹灯,映照着五颜六色的雨点。
“如果能在另一种情况下认识,我一定很喜欢远藤小姐,但现在我还是有点生她的气,前辈会觉得我很幼稚吗?”
她的余光瞥见中岛脸上的光影变幻,忽然觉得中岛的确是一个成年人了。
“不会。”
“好哦。”
“晚饭想吃什么?我请你。”
“叙叙苑!我会自己烤的。”
“你转性了?”
“才不是呢。”
点菜仍然是她负责。中岛乖巧地伏在桌子上,下巴枕着臂弯发呆。她想起有一次在相羽家,相羽把咖啡桌布置成暖桌的样子,中岛和她们一起钻进被子里聊天。她们没有喝酒,只是剥蜜柑吃。一个人吃得快一点,两个人吃得慢一点。后来相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时看见中岛伏在桌子上,拨弄着相羽的头发。
她靠在门框上偷笑,但没有打扰到她们。中岛不是容易害羞的人,即使对上她的目光,脸也一点都没有红,反而兴致勃勃地小声说:“她睡着的样子好可爱啊!我真的越来越喜欢她了。”她虽然为中岛感到遗憾——初恋结束得无奈又仓促——但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她也不会阻止中岛爱上相羽。
“我想……”
“不行。”
“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肯定是想喝酒。”
“我又不是傻瓜!我是想吃牛舌。”
“你才把我当傻瓜呢,谁吃烤肉不点牛舌!”
中岛得意地笑:“我确认一下嘛。”
她们就着大麦茶吃烤肉,中岛说起和乐队的聚会。
“以后就没有机会一起唱歌了,所以我们明天要去卡拉OK。好可惜哦,我竟然从来没有听过她唱歌,还说什么……不想在玩乐队的人面前出丑……前辈以前不也玩乐队吗?你们没有一起唱过歌吗?”
她摇晃着茶杯,底气不足地说:“不记得了。”
中岛笑说:“前辈明明也很不擅长撒谎啊。”
她向中岛透露相羽是路痴时,相羽表示这是造谣,但身体出卖了自己——相羽撒谎时耳朵会抖动,一句假话都瞒不过别人。中岛发现了相羽的这个特点,一度把相羽当作测谎仪欺负。
她不服气地说:“我比她好多了。”
她们走出烤肉店时,雨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不知道如果现在是白天,会不会有彩虹出现。”
“肯定会有!”中岛一个小跳步跨上前,又转过身,“而且说不定还是两条呢。”
她为中岛拉开车门,中岛却说:“谢谢前辈,但我想自己走回去。”
她的报告还差一段结论,直到深夜她才回家,照例打电话到大洋彼岸,隔天问候相羽一次。
“晴香?现在日本很晚了啊。”
“啰嗦。我白天工作没做完。”
“你真的好忙啊。”
“应该说是充实。”
“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以后有机会当面说给你听吧。”
“所以你会来看我的。”
“当然不可能不去啊!”
“那我好期待啊。”
“我准备洗澡了。”
“早点休息。”
“还用你说。挂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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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语里的“五月雨”指梅雨,但其实是阴历五月。
[2]I Wanna Be Free - The Monkees